师长余程万是个久经战场的人,他岂不知这样冒着敌人火网冲锋是极危险的事?可是刚才弟兄那样喊着冲过去的狂跑,乃是人类发挥在死亡线上最后挣扎的天性,也就是兵家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一个机会。在这种战斗情绪发挥到最高潮的状况下,实在也不能遏止,所以他也就听其自然地发展,听凭大家冲。现在看到敌众我寡,自己又是一部分人没有火器,大晴天之下,弱势的兵力,已全部在敌人面前暴露。敌人不是长蛇,是只条虫,冲掉了他一节,其余的各节,依然活着,料是冲不过去。冲过去,也难退敌人优势火力的追击,他卧倒地面,掩蔽在一条高田埂下,只四五分钟,他已把当前的态势判断清楚。
李参谋还是只有两枚手榴弹。他握了一枚手榴弹,伏在余程万左侧,便道:“报告师长,弟兄们伤亡太多,向前冲不得了。我们还是保存实力,钻隙过去吧!”
这时,冬日的太阳,已经落土,西边天脚的云彩,变成了一片红霞,将正中的青天映成浅紫色,西落的空间,却更是蔚蓝,上旬之尾,半边月轮带了浅浅的光,高临天空,好像月亮本身那片白色以外,不发生作用。整个大地,都罩在苍苍茫茫的暮色中,本来这战区地带,就很难看到一个人影,在这种风景下,更是觉得空虚和寂寞。这一行一百单八名苦斗的战士,有的空了两手,有的拿着配了不到十几粒子弹的步枪,有的只是拿着刀棒,大家顺了一条到常德的大路,向北前进。淡淡长空只有些零碎的星点,那晚风迎面吹来,白天用血汗浸透了的战衣,已无暖气了,慢慢地也就变着衣服里不住地冒着冷气,看看那天上星点,似乎有些被西北风吹着颤抖闪烁不定,于是走路的人,也就格外地有着寒意。这旷野里只有在月光下,看到那一道一道的堤身,拉着漫长的影子,除了附近一些分不清的枯树,在寒空里颤动,什么都没有了。
这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,在弟兄们的辛苦额角上,冒出阵阵的黄汗珠,各个黑黝的面孔,油腻腻的。太阳是在半个月以来,第一次给人身上添上了热气,孙团长在弟兄们散落行伍的最后面走着,已充分地看出了刚才这一次冲锋,阵亡人数太多了。阳光还是照着一丛枯柳和上十户寂无人声的村落。几小时以前由这里经过的弟兄,却有大部分不回来了。他虽是久经战争,但到了此时,对其命运到最后一息的弟兄,心里说不出来有一种恋恋难舍的意味。他移着沉重的步子走到了鲁家河口。先到的部队虽已在村外布下了警戒哨子,但走进了村子里的弟兄们,都已在空屋子里,没有人影,也没有人声,就是在村子外四周的警戒哨,也个个掩蔽在树下或田埂下,并不会看到这里有什么异乎平常之处。李参谋首先由村子里迎了出来,将一支队伍,引到一所倒坍半边的空民房里去。
这个通信兵早在屋檐外高高答应了一声有。他空了两手进来,抢步向前,立着正敬礼。月光照着在他清削的脸上,有一分如家人父子久别相见的慰快情形,微微地喘着气,高兴得竟是说不出话来。
说话时,那敌人在南面的机枪,嗒嗒,嗒嗒,彼起此落,已有七八架,轮流射击,意在压制我们不能抬起头来。余程万向左右前后详细地看了看地形,敌兵是占据了当面横断的矮堤,又是一道由东北斜向西南的长堤,机关枪都在那长堤后面。我们呢,却是拥有着纵横七八条田埂,可以掩蔽的一道短堤,却远在后面二百公尺。所幸我们还有四挺可用的轻机枪,还在短堤北角,可以压制敌人抬头,由这几道田埂向北转进,却是顺势而下的地面。
牟爱祥道:“是的,由昨晚到今天早上,敌人还是陆续增援,向城中进攻。柴团长守着兴街口上一个堡垒,到今天天亮还没有移动,后来敌人用两门平射炮把堡垒轰掉大半边,柴团长才自己拿起枪来冲锋,一颗子弹打进了头部,他就倒地了。高副团长看到,就带了剩下的一排弟兄,由一破屋里转移阵地。我也跟着副团长走的,副团长说,城里已经没有可以固守的据点,一定要改变战术,把一排人分开来做好几股,空屋里,房顶上,地沟里,尽量找着地点去牵制敌人。通讯兵现在还有三个人,除了我,还有两名弟兄。通讯所已经移到一堵倒坍的墙洞里面,外面是破房子和重重叠叠的砖堆,敌人不容易发现。趁着那月亮还没有发亮的时候,我溜到江边,找了一只小船过江来,特意来向师长报告。”
牟爱祥道:“报告师长,城里还在打着,不过团长今天阵亡了。”
牟爱祥道:“城里到处都是敌人的尸首,枪支弹药粮食都可以到死人堆里去找,倒没有什么难处。因为城里一间房子也没有,敌人站不住脚,到了下午,大部分敌人,都已撤出城外。我们藏在城里,还可以牵制他们几天。”说这话时,那屋檐外的残月,正斜着照到屋檐下来。
李参谋答应着是,他心里却随着有了个疑问。在罗家岗的正北,已是常德对岸,这岂不是又回到城里去?因之望了师长一下。
李参谋没作声。到了一所民房里,见师长坐在草堂下一张黑木桌子边,端了一只粗碗在喝水,远看那碗上并没有热气升腾,想来也不会是热的。他敬礼毕,站着,作了个简单报告。
月亮微偏的时候,就到了罗家岗。这里依然是没有老百姓,早间由此处经过,所有敞着大门的人家,依然是敞着大门,就是早上喝过开水,放在地面上的就在各空屋里宿营,一面向村子外四处布下警戒哨,一面在老百姓家寻找粮食一时间还早,大家有充分寻找东西的时间,七拼八凑,居然寻到了一担多米,连溢盐小菜,也寻找到不少。这时已没有了火夫,参谋人员督率了几名弟兄,就分别在三户人家大灶上升火做饭。余程万住在民房一个矮小的堂屋里,找了一盏菜油灯,亮着火放在桌子上,勤务兵沿墙角给他堆了几捆稻草,算是行军床。他在堂屋里来回踱着步子,昂头看看屋檐外冰冷的半轮月亮。北岸常德城里的枪声却是急一阵缓一阵,不断地送进耳里,他不时地抚摸着腰上佩的那支左轮手枪,真有点万感交集。就在这时一位卫士进来报告,常德城里有一个通信兵牟爱祥来了。
左翼杜团长就蛇形着倒退,将手在地面挥着,告诉弟兄转进。只是十来分钟的工夫,已有四五十人退到短堤后面,余师长和几位参谋副官,还有几名卫士,也悄悄地蛇行到了堤后,孙团长看到一部分队伍安全地后撤了,他才指挥着弟兄停止了射击,在地面用手势通知弟兄们后移。在堤后面的弟兄,已有了很好的掩蔽,这就联合了四挺机枪,突然地向敌人做一阵猛烈的发射。孙团长带了弟兄向略微偏右的地域后撤。虽是在这时间,敌人曾用机枪扫射,但弟兄们掩蔽得很好,只阵亡了几个人。他们很镇定地退到了短堤后面,原先撤回来的一部分队伍,已经向西北移动了一百公尺。四挺机枪,也悄悄地在堤后移走。孙团长倒是在堤下静静地驻守了十来分钟,看看敌人并没有追过来的意思,于是带了弟兄们,到鲁家河去集中。
孙进贤道:“那么,共总起来,我们是一百单八将。”说时,他脸上带一点苦笑。
孙团长集合着弟兄,点了一点名,共还有四十八名,算出来了,这次接触,算是损失了所率领的一半人数。当时没有敢停留,立刻和李参谋去向师长报告,在路上悄悄地问道:“李参谋,先到这里的有多少人?”
孙团长伏在一道田埂下,正注视着当面敌人的动静。那敌人见我们伏在地下,并未再冲,他也没有扑过来。他们仗着兵力优势,落得僵持一些时候,以浼待劳。孙进贤得了命令,就向身边伏着的弟兄做了个手势,用了大的声音道:“射击。”说毕,他自己端了手上的步枪,向正面堤上射去,那堤下面,正是丛集着一小股敌人,弟兄们虽是伏在这里,谁也不肯僵持下去的。于是劈劈啪啪,零落地放着枪。敌人以为这是试探弱点,恰不回击。
偶然还在遥远的地方,传来几阵零落的枪声,也没有了乡村应有的鸡鸣犬吠。大家虽是寻常地走着,倒是彼起此落的脚步,踏着堤面的尘土,喳喳有声,大家连咳嗽声也没有,只有悄悄地走着。渐渐地东方发亮,渐渐地大半轮银镜似的月亮,在空间发了光辉。在月色下,稀微的有些银纱似的云片,那月亮带着几分金彩的光芒,在行人的侧面,不知不觉地升上来,照见了萧疏的柳林,照见田园和人家,将模糊的黑影子,描写在灰白的地上。炮火余生的人,在这种清凉寂寞的环境下走着,心里自是不会毫无感动,因此脚步声之外,越是一切默然。
余程万道:“那太好了,当兵的人都要像你这样忠勇才是。城里的粮食弹药情形怎样?”
余程万道:“你来了,很好,不愧是虎贲的弟兄,不用急,慢慢地说。”
余程万道:“你以为我们这样走有什么问题吗?我们既是准备钻着空隙走,就不怕迂回,我也想看看城里的情形。”李参谋是相信师长有办法的,就没有再请示,把命令传达给两位团长。
余程万立刻胸有成竹,就轻轻地向李参谋道:“你去告诉杜团长,由左侧向短堤缺口上转进。”又回头向右侧伏着的一个传令兵道:“去告诉孙团长,在右侧佯攻。左翼到了堤后,右翼可以向这边来,在鲁家河集合。快去!”这两人得了命令,就在地下爬着,各向左右翼传达命令。
余程万立刻想到,月亮照见这里,也就照见城里,城里除了满地的瓦砾,躺着成千的死尸,就是自己藏在破瓦破砖堆里,牵制敌人的弟兄们了。这大半轮月亮,在罗家岗的浅水枯杨,荒村茅屋之上,是一种清凉的意味,在那断墙残砌,肝脑涂地的所在,也仅仅是清凉而已吗?他心中一动,未免对了月亮出神。那牟爱祥不知师长是什么意思,自然还是没有移动,站着等候命令。
余程万突然问道:“柴意新团长阵亡了?”
余程万放下碗,向他看了看,因道:“今天这次遭遇战并非意外,我不是老早告诉了你们,四周都是敌人吗?虽然我们有了相当的损失,可是在这次冲突里,更发现了我们五十七师有百折不回、誓死如归的宝贵精神,这样就可证明我们战到一兵一卒,我们还是向达成任务的一条路上走。无论怎样困难,我们不要悲观。悲观的人,绝不能做好任何一件事,现在你们可以休息一下,我自有一个全盘计划,一定把联合友军任务达到。”孙进贤听完训话走了。
余程万拿出口袋里的地图,铺在桌上又重新地斟酌了一番,低头沉思着,脸上突然发出一种兴奋的样子,连连点了几下头。他一抬头,看到李参谋站在身边,因道:“你去告诉孙团长、杜团长,我们立刻开拔向罗家岗去。”
余程万垂下眼来,看到了他,便道:“敌人既是城里站不住脚,那我们更容易在城里牵制住他们。你回到城里去对高副团长说,我们的友军,已经到了毛湾附近,不是明日,就是后日,我一定和友军联络起来,向城区来接应你们。你很是忠勇,我一定报告军长嘉奖你,外面他们做了饭菜,你去饱吃一顿,我私人赏你二百元,你到李参谋手上去拿钱,吃饱了,乘夜快回城去。好弟兄,去吧。”牟爱祥得着师长的特别嘉奖,十分兴奋,挺立着敬了礼,然后退下去。
余师长大喜道:“快叫他进来。”
他答道:“点过名了,整整六十名。”
余程万望了他的人影子,在大片的白光月亮地上移了开去。这个通讯兵独来独往,完全是忠诚与勇敢,所带的队伍,作战到阵亡百分之九十几以上,还是这样紧守着岗位,这又岂是容易教练得出来的?想到这里在万分困难之中,就很自得地有了一种安慰,抬头看看上面的月亮,像大半面镜子,已向西沉,四周没有一点云遮,便觉心里空阔清凉,正可和这月亮对照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