东方的天脚,渐渐地露出鱼肚色的曙光。余程万带的这些弟兄,背着西北风,在浓雾铺满了草屑的大路上,继续南下。远远地看到四五株枯柳,在寒空里拂动着稀落的长条,下面有七八户人家,也像怕冷似的,矮矮地拥挤在一处。这些人家,一半是瓦屋,一半是草屋,在懒洋洋的矮堤下,配上些带水的荒田,现出一种凄凉的状态。部队有人认得,这就是集中指定地点鲁家河。一晚上的辛苦摸索,快要告一段落,大家也是加紧地走。

一会儿工夫,前面两个斥候兵,引了杜团一位排长前来,报告该团已于一小时以前,赶到了鲁家河。村子上的老百姓,已经逃走一空,队伍现时在口上集合,等候师长。弟兄们听说杜团安全到达,总算人力又加强了许多,各人心理上轻松了一点。走到村口上,果见杜团还有一百名上下的官兵,在村子里人家屋檐下排队站着,大家手上拿着上了刺刀的枪,保持着警戒性。团长杜鼎,迎着压队来的师长余程万,作了一个简单报告,该团官兵还共有一百零四名,报告完了,立正在当面。

那位在师长面前的朱煜堂排长首先看见,他觉得轻机枪所在,正好向我们整个冲锋部队做侧面射击。我们是全面暴露在敌人机枪之下。这第一架轻机枪,必须克服它,我们才可以冲断敌人长蛇阵的蛇头。于是他毫不考虑,单独地掉转身躯,向那机枪座猛扑了去。所有这些冲锋的弟兄,都已把生死置之度外,全凭了狂喊的杀呀杀呀的这股子劲,向前飞跑,并不打算在半路上找个地方做掩蔽,敌人见来势这样凶猛,有的还不曾卧倒,已是开枪射击。卧倒了的人,更是举枪乱发,因之在我军猛扑的前面,已是几百条白烟带了,子弹横飞。朱排长对着的那挺轻机枪方面,自然也是劈劈啪啪响着,白烟牵出了无数道的线条。看看相距那机枪座约莫还有二三十公尺,两条白线穿进了他的身上。他丢了手上的步枪,提起挂的手榴弹,拔开引线,再拼命地跑了两步,向目的地抛了去。他眼见机枪座那里,一阵火花,一堆灰尘涌起,又一道白线射来,中了他的头部,他把他的生命,换了这挺机枪。

这时,有一个侦探兵,很快地跑了回来,报告已发现敌人,是顺了斗姆镇到王家湾的大路上走来的。大家看时,果然在南面一道长堤上,已有一大股穿黄色衣服的敌人翻走了过来。敌人前面,一面白底子印着红太阳的旗子,迎风招展,敌旗后面敌人的队伍,成双行走,拉了个长蛇式。他们不跑步,也不端枪做战斗准备,竟是从从容容地由南向北,把这里前进的路线拦住。大家虽然很奇怪敌人会这样地疏忽,但大家自己并不疏忽一点。这队伍已是官长多于士兵,全有独自作战的能力,在指挥官长抬手做个手势之下,大家立刻在堤上卧倒,各人找着各人的掩蔽,把枪支举起在地平上,对着敌人瞄准。当发现敌人的时候,原来是七八十公尺,只一准备的时候,敌人又逼近了二三十公尺。

这时,天气忽然转变了。村子外的宿雾,渐渐地消失,那呼呼的风声,也已经停止,东西长短堤上,现出一带金黄色的云彩,一团红日,在黄云上升起。日光由堤埂的长短枯树上照过来,有几只鸟悄然地飞过。炮火无声,大地上黄黄的,颇给人一种轻松的情调,也就似乎给了这二百多人一线光明的希望。但余师长知道这鲁家河周围全是敌人,友军在哪里,依然是个未知数。他在草棚下一座石磨架上坐着,一手按了腰间挂的左轮手枪,一手按住膝盖,眼睛望了草棚外的日光,穿进草棚脚下,和屋檐下的阴影,分了一道阴阳线。他在这阴阳界线的注视下,有几分钟的静默。阳光是一分一分地移动,时间是一秒一秒地消失,也就想到每一秒钟的消失,也就挽救常德城的期限延长,他猛然地立起来,向四周看看。见几名随身卫士,手里扶着作战半月的枪支,挺立在棚外阳光下,还有几名徒手的,他们也是肃静地站着。朱排长只有一支手枪在手,站在屋檐下,板得脸上没有一点笑意,似乎在聚合了全副精神,做师长一个共生死的卫星。

敌人原是沿了由南向北的堤道,想把我军包围了起来。这时,看到我军在面前五十平方公尺的面积上,蜂拥而上,颇觉锐不可挡。倒是成了我们的反面,整排地卧倒,在他们前列卧倒的时候,后续部队,还是陆续翻过南边的横堤道,由他的行列估计起来,总有二千多人,正是一个十比一的压倒优势。而且在后面的人,已是很快地在堤面上一棵大柳树下架设轻机关枪。

很快地十五分钟过了,二百多名官兵,已在村口稻场上集合,排队站定。余师长走到队伍面前,向大家注视了一下。因道:“我现在要告诉大家当前的敌情,北面蔡码头,南面斗姆镇,都有敌人。西边毛家渡,那边也有敌人。我们的友军,系由西南角前来,应该是让毛家渡一带的敌人所隔断。再说,我们的任务是接应友军,应当穿过这西边的傅家堤,穿着空隙,先占领毛家渡。因为我们的友军若要北上常德,一定要占领毛家渡南边的毛湾,那里是个重要据点。同样地,敌人要拦阻我们的友军前进,也要占领毛湾。所以我们要占领毛湾,为友军打开大门,就必须先占领毛家渡,我看弟兄们的战斗情绪,还是很旺盛,我很高兴。不过四周全是敌人,我们要提高警觉性。最后我要告诉大家,我们七十四军五十七师,已是全世界所知道的番号。这是我们的光荣,也是中国的光荣,这光荣是人民赐给我们的,我们要报答国家,要报答人民,不要让这光荣有一点污渍。我们现在虽然离开了城区来迎接友军,但我们立刻要和友军打回去,最后一滴血,我们要光荣地洒在常德城区。因之我们第一个任务是和友军打开大门,接上第二个任务,我们就是引导友军进城。大家要明白这一点,无论有什么困难,我们要完成这个任务。完毕。”

师长说完了,就将孙、杜两团长叫到面前,立刻带着队伍,向着往东的人行小路,向李家湖前进。这时,已经由参副处的人员,在村庄上空屋子里寻觅着一些冷饭干米粉之类,分派给二百多名官兵吃过了。虽然并没有饱,可是肚子已不十分空虚了。大家接着前进命令,就沿着水田中间堤道,向东进行。因为师长说了四周都是敌人,大家要提高警觉性,所以有枪支的弟兄,全是两手拿了枪,枪口向前,随时做了战斗准备。没有火器的弟兄,有手榴弹把手榴弹捏在手上,有刀棒的,两手握住刀棒。太阳在迎面高高悬起,大地上一片光辉,那水田的浅水上,田埂草皮上,微微地还生了一阵阵稀微的白气。这象征了大气比较暖和,是便于战斗的气候。到了李家湖,依然是柳树和杂树围绕的一个小村落。并看不见一名老百姓,甚至一条狗一只鸡也看不到。

侦探兵已先回来报告,并没有敌人。余师长掏出身上带的地图看了看,正面约莫五里路是王家湾,东南角约莫五里路是毛家渡,就命令部队出村向东南前进,这里的地形,还是长短堤纵横在水田面上。队伍顺了一道斜向东南的矮堤走着,遥远地看到一带枯柳林子,在前面拉成了一条线,挡住了天脚,估量着那就是毛家渡小河的护堤柳树,大家想着,已是离目的地不远。

余程万看他那件灰布棉大衣,已一半沾着黄泥痕迹,军帽也成了灰黑色。十几天的苦战加上这一晚霜风里的奔走,面色是冻得发紫。拂晓的西北风,像刀子割人一样,还是迎面吹去。团长如此,看看那些持枪站在屋檐下的队伍,也就现着全身上下,都是苦战的痕迹,变成灰色的绷布,裹了头上或手上的伤痕,绑腿上涂遍了的泥浆,像双黄皮靴子,军服上沾遍了灰尘,几乎是煤矿工人的打扮。他觉得士兵们出生入死,到了现在,实在已尽了他们最大的职责,心里发生了一番凄楚的滋味。那股凄楚滋味,由心腔里只管向上冲,直冲到眼睛里去。但他立刻遏止住了自己的情感,正着面孔,对大家看了看,对杜团长道:“很好,你们已经赶到了这里。但我们出来迎接友军,这任务更是重大,必须用最敏捷的办法,把友军带进城里。这鲁家河四周,全是敌人,我们要用更旺盛的战斗意志,钻隙进入德山和友军会合。现在可让弟兄们稍微休息一下,回头我会指示你们新任务。”杜鼎敬着礼退下去了。

余程万就站在路头上,分别发下命令,将孙团和杂兵进驻村子里面,一面指定一班弟兄,在村子外布下警戒哨,又命令参副处人员,到村子的空屋子里去寻找粮食。他和特务排排长朱煜堂带着几名卫士,走到村里一所草棚下休息。在常德城里作战将近二十日,天天都是阴暗的。尤其是最后那几天,西北风成日成夜地吹刮,炮火连天中间,真可说是风云变色。

余程万回头看到李参谋站在草棚木柱下,就叫他传孙、杜两团长前来,只五分钟,孙进贤、杜鼎两团长都来到草棚下,余程万将两团的人数查问明白了,现在全部队是二百四十名整数,而且是官长多于士兵。官兵之间,没有武器的还占三分之一。他站着注定目光,扬着眉毛,凝神了一下,就对两团长口头发着命令,将孙杜两人所带的各编成一连,团长就执行连长的任务,营长执行排长的任务。营长以下的官长,就执行班长的任务,其余全是战斗列兵。他口里发着命令,一面在身上取出日记本和自来水笔,站着写下书面传达的命令。写完了,直接就交给两个团长,因道:“时间是很宝贵的,限你们在十五分钟内,编整就绪。十分钟后,在村口上集合,我要和弟兄们讲几句话。”两位团长接着命令去了,余师长已不再坐下,他就在草棚外空地上太阳光里徘徊。

也不知道哪个这样喊了一声,冲!接着大家异口同声地相和着冲!冲!冲过去!就在这一片冲冲的喊声中,二百多名官兵一齐跳了起来,向敌人猛扑了过去,杀呀!杀呀!那沙哑而愤怒的嗓音,在空气里布满了一种得敌而甘心的气焰。二百多人,像二百多只跳出丛莽的猛虎,不问田地高低干湿,各个向前飞奔。余程万虽是师长,但到了这极短距离的遭遇状况下,也变成了个战斗列兵,随在队伍后面冲锋。始终跟随他前后的特务排排长朱煜堂和七八名卫士,也就卫护在他左右,或端着步枪,或举着手枪,或拿着手榴弹,朝了敌人奔去。

在此情况之下,我们向前猛冲的弟兄,一小部分人冲到敌人面前,个别地找着敌人肉搏,已把最前面的一股敌人冲得纷乱起来,有的站起来和我们肉搏,有的退后几步,找着掩蔽射击。可是敌人的阵式,是微弯着拉了一条很长的弧形。前面冲乱,后面还能稳住了不动。他们有的是机枪,有的是子弹,一挺跟着一挺在侧面架起,向我们侧翼扫射。后面的弟兄,看到前面的弟兄纷纷倒下,不能不持重一点,又各个找着掩蔽,卧倒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