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个反袭,夺得了机枪,夺得了子弹,然而十几名士兵和忠勇的杨维钧营长都牺牲了。程坚忍左臂受了伤,将预带的伤药,敷住了伤口,撕一片裹腿,把伤口扎好了,就把这里情形向师长请示。不想电话线又断了,他因为六名弟兄里,还有一位运输连班长,就把机枪交给了他管,自己咬牙忍住痛,坐在碉堡地上指挥。

敌人先后冲了两次,都被机枪压住,就不再冲了。呐喊一阵,将平射炮轰一阵,连续了三次,这碉堡却前后中了五弹,连垮两次,最后只有程坚忍和一名轻伤弟兄,由碉堡土堆下爬出来坐在掩洞门的沙包后,其余五个人,都被砖石倒下,埋在碉堡里,程坚忍道:“敌人若冲过来,你设法和敌人去拼,我身上还有一枚手榴弹,我会放在地下,一手拔去保险和靠近我的敌人一同完事。”

那弟兄道:“我爬进碉堡去找一点武器来吧。”说着他真由洞口里爬进去。

那士兵道:“参谋走不动吧?我背着你走。”

那士兵道:“何必天亮,他要知道我们只两个人,跑近来丢几枚手榴弹我们也是完。参谋,我想,我们……”拖着声音,没有敢说出来。

这时,一七零团的指挥所就移到了双忠街附近,保护兴街口的一六九团三营残部,由南到北,还把师司令部面前一端街道把握住。东北头覆廓里,用两挺机枪,挡住了敌人。弟兄就在覆廓两面,尽量地堆积障碍物。由师部向北向西,已拆去三十多公尺内的房屋,火也烧不过来。敌人却是由文昌庙斜着向东南和箭道巷南下,旧营署西来的两股敌人,会合着攻中央银行后墙,最近的只隔二十公尺,最远的也只有六七十公尺。因为相隔是这样地近,中央银行这座两层楼房又是目标,显然地,敌人集中着用掷弹筒丢弹轰击,师部后面也是一片爆炸之声。西北面的火,虽隔着火巷,可是浓烟和飞来的火焰头也向着大门口冲。

说着,那勤务兵端了一只木飘,舀了一瓢冷水来。程坚忍一手接着,口对了瓢沿,咕嘟咕嘟一口气把冷水喝得点滴不留,嘎的一声放下水瓢。勤务兵在裤子袋里一摸,摸出一个饭团,交到他手上。程坚忍道:“这倒好像日本人的便当。”

说也奇怪,这里碉堡垮了,敌人却没有再来骚扰,听了那枪声喊杀声,却已在后稷宫的南边,这里已甩到敌后了。程坚忍由沙包上面,伸出头来看看,三四十码之远,敌人在巷子当中叠上一堆乱砖,正对了这里,似乎是个临时机枪座。脚步啪啪地响,却在那机枪座之后,斜向西南而去。

程坚忍道:“阵亡了?”

程坚忍道:“那边情形怎么样?”

程坚忍道:“敌人知道这碉堡打垮了,料着我们没有了力量,就用一架机枪监视着,免得我们牵制了他的兵力。到了天亮,他看清楚了情形,也就会冲过来的。”

程坚忍道:“敌人已杀到大门口了,我还要休息吗?前面是火,后面是炸弹,我能坐下吗?”

程坚忍道:“我听听这枪声,好像是在我们后面警三局了,我们可以回去。但路上走不得,只好由民房里钻着墙走。”

程坚忍道:“你们回师部吗?”

程坚忍道:“不相干,手臂上穿了一弹,已经扎好了,你们有法子找到一点水吗?”

程坚忍道:“不用,我伤了手,又没伤了脚。走吧。”他将一只右手扶着沙包,站了起来,那弟兄就拿了一把刺刀,在前面引路,他们在脑筋里估量着方向,在人家重重墙壁之中钻了走。遇到了瓦砾场,两人就很快地跑过去。

程坚忍还隔了一堵短墙,他听炮弹在空中落下来呜呜的声音,已经伏在墙角下,就躲过去了。等到震声停止过了一两分钟,他抬起头来看看,见前面浓烟之下一堆砖瓦,料着同行人是牺牲了,他微微自叹了口气,慢慢地向前走。约莫走到药王宫附近,大火一丛,燃烧着十来家民房,却没有法子前进。在这左右两面,都是敌人的枪声。由这个地方到兴街口,只有五六十公尺,但听着这敌人的机关枪就像倒排竹似的放射着子弹,实在没有绕道的可能。于是再走回去,摸索着向东再向南,在民房里转来转去,转了两小时之久,才转到上南门,经过那十字街口的时候,两头的余火照着街上红红的,红光下,两次碰到敌人经过。第一次伏在砖堆下躲过去了,第二次正走在街边,四边是敞着的,脚步已由街口响过来,他见地面有七八具死尸,向地上一扑,就躺在尸首一起,装着死人。这地方敌人不断地来往,而子弹又是乱飞着。敌人过去了,他也不敢起身,就地面一阵滚,滚到一民房墙脚下,才起身钻进破屋子里去。由这里向西,已是自己的阵地。

程坚忍点着头道:“卢孔文是个汉子,我知道。”

程坚忍抓住他的手握了一下,因道:“好朋友,我感谢你。你有你的正当任务,不必管我了。我身上还有一枚手榴弹,足以自了的。”

程坚忍把冷饭团三口五口就咀嚼咽了下去,将手抹了一下嘴,这才道:“我是一天都没吃饭,顾不得了。我倒要问你,你不自己留着吃吗?”

程坚忍在烟火里钻进了师部,知道师长还泰然地坐在师长室里,便进去谒见,报告自己督战负伤的经过,余师长的广东烟,早已是断了粮的,烟卷也早二十四小时以前抽完了。他唯一的刺激品,是桌上一只小玻璃杯,盛着半杯冷水。他闲闲地端起杯子,抿着冷水,听程坚忍的报告完毕,见他脸色惨白。因道:“你的血流多了,可以休息一下。现在没有任务给你。可是你立了不少的功,我都知道。”

程坚忍唉了一声道:“都完了。”

程坚忍出了师长室,李参谋已抢了过来,搀扶着他,低声道:“老程,你走路晃荡晃荡,吃力得很吧?我给你找个安全点的所在,你休息一下。”他扶着他走到两墙相交的夹缝角里,教他坐在地上。

正揣想着那士兵由破的碉堡洞里爬出来了,手上拿了把刺刀举了一举,他道:“找不到别的了。”这话大声一点,惊动了对面,果然突突突射来一阵机枪弹,两人赶紧伏在沙包下。

李参谋道:“当然不能坐下休息。可是马上天色发亮,就有一个最后五分钟的拼局,你也总应当缓过来一口气,然后才有拼命的气力啊!”

李参谋道:“不要紧,你不见师长那样自然吗?在这里躺躺吧。”

墙挡了去路,就翻着断墙头,或穿着窗户爬过去。凡枪声逼近的所在,就绕道走远些。摸索了二十多分钟,却有个迫击炮弹,轰的一声落在走的破屋上。那士兵正好走到墙边,屋顶和砖头一齐垮下来,把他活埋了。

勤务兵道:“这里我很熟,我去和参谋找去,请你等一下。”说着,他走进一家人家去了。

勤务兵道:“这就是我在敌人尸身上搜来的。”

勤务兵道:“我今天吃过两回了。明天再说明天吧。”程坚忍道:“行了,我们都回师部去吧。”说着,他首先起身。

再向西走到中山西路的南侧,听到前后是自己的枪声,这胆子就大了。面前一带民房,并没有烧掉,虽是被枪炮打垮的地方不少,四周有墙,上面有屋顶,房子的轮廓还在。在四处火焰照耀下,他看出了情形,这是双忠街。双忠街向北三四十公尺,就是师部了。他坐在屋檐脚下,休息了一会。疲劳是得着了一会儿休息,可是又渴又饿,心里头像火烧着,口里干着要冒青烟。心里想着这非赶回师部去没有办法。正想起身,火光的飞烟下,看到对面来了两个人,他首先喝问着口令,那边答话的,是自己人,让他们穿了烟阵,走近了一问,正是师部里一个传令兵,一个勤务兵。

传令兵道:“是的,师部里的杂兵,都上了火线了,我送了一封公事到大西门,又赶回来。”

传令兵道:“是的。是今天下午四点钟的事,那时,我正在那里呢,敌人先来了一阵炮轰,打得烟火弥天。据大家估计,城外总有大小炮四十门。炮轰过了,敌机飞到,又轰炸了一阵,城上的弟兄,差不多全阵亡了。后来敌人又顺风放着毒气,毒气稀薄下来,敌人约有五六十人,带了十几管掷弹筒,拥到了城脚下,团副带了两个传令兵,跳上城去,丢下二十多枚手榴弹,才把敌人赶跑,敌人退下去了,一个迫击炮弹飞到城上……”

传令兵道:“可是,可是今天下午阵亡了。”

传令兵站在面前道:“参谋挂了彩吧?”

传今兵道:“还好,敌人还在城外。今天一天,敌人总冲锋了十几次,团副亲在城上督战,有四天四夜了。”

程坚忍实在也支持不住了。他就在这墙外轰炸,眼前烟熏的情况下垂了头合上眼休息过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