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两个勤务兵,都是参谋处的。一个是周太福,向来跟随李参谋。一个是雷耀铣。师长、参谋长进去了,周太福道:“师长的胆子实在不小。”
雷耀铣道:“胆大,算不了什么,我们也没有让大炮飞机轰得我少吃一口饭。不过像他那样四面八方指挥作战,一点不乱,我就办不到。”
雷耀铣道:“老周,你别那样把自己太看低了呀!不向远处看,我们周指挥官,人家做到了少将,不是行伍出身吗?指挥这整个师作战,那也不是一件易事吧?”
雷耀铣笑道:“抓着机会就干,你今天可耽误了个机会。”
那人笑道:“老周你听得出我的口音是谁吗?”
那人笑道:“我是运输连排长刘志超。”
这里李少轩眼看敌人逐渐接近,有一队人翻过对面的那道堤,又走下来,踏上堤下一道河滩。这河上本有一道木桥业已破坏,他们要过这边来就不能不涉着连沙带水的那道浅河。李少轩看得清楚,依然是隐忍未发。直到敌人的脚步,已经踏到水里,相距只有三四十公尺。他突然跳了起来,首先一个手榴弹,对准了敌人最密集的地方,抛了过去,于是大家站了起来,都向浅河抛着手榴弹。无数的丛火花爆发,烟焰和水花泥点溅集的所在,敌人一部分倒在水里,一部分侧转身就跑。这在李少轩所率领的弟兄眼光里,已没有了丝毫踌躇的机会,大家一声喊杀,端了枪就冲下堤去。敌人不知道这边虚实,只有跑。李少轩是拼了命地向前追,追到那边堤角下,已接触一个落后的敌兵,一枪刺去,敌人随枪而倒。这班弟兄看到副营长得手,个个追着敌人劈刺,直追上去。李少轩随后赶来,见过来的人连被炸带被刺却倒了二十几具尸首,只剩四五个人向面前平原跑去。不过二百米以内,敌人两个波状部队,又跟着涌上,他看看浅河这边,绝没有河那边高堤好守,便将手一招,带着弟兄,又转回南面高堤上来。
这虽是个阴暗的晚上,郊外的炮火之光,和城里还没有扑灭的火焰,把街巷照得通明,这倒用不着丝毫摸索,放开了步子走。他有着当天的口令,一路遇着步哨,都是很迅速地通过。出了大西门,顺着向北转一条石板街,很快地走去。这里被飞机炸过几次,两旁的人家十有八九成了砖瓦堆。就是在砖瓦堆中间不曾坍下去的屋子,也歪斜到一边。砖墙去了半边,或整个地倒下露着没有瓦的屋架子,带着屋子里的零乱家具,像剥了皮的一具兽骨,凄惨污浊地撑在夜空里。那西北角炮火射出来的光焰,在平原上闪烁不断,把这些残房破屋也照耀得一闪一闪。敌人的机枪步枪那不必去估计它,平地上全是火光喷射。只是那大小炮发射出来的炮弹,一丛丛地吐着火花,映得半边天都是亮的。因为天上低压的云层,全让炮火焰染得成了紫红色,那由炮弹带着一条长的尾巴,像有头的扫帚星,向常德城扑来。手榴弹在空中爆炸以后,无数条火星分散,像撒开了一面火网。迫击炮弹走得慢,空中抛着个红球。仅仅根据这些圆的火团长的火线,散的火星,去算敌人的炮,就有一百门以上哩。除了地面的枪声机枪声,像他理想中的粥锅煮沸了,这些天空上的怪物,嗤嗤嘘嘘的小响,噼噼啪啪的中响,轰轰咚咚的大响,实在热烈已极。在那些怪物里面,还有带着颜色的玩意,红一条光带,绿两条光带,紫的或黄的三四条光带,在低空里弯曲着乱飞。这是敌人的信号枪。
这本是师长由电话里指挥过的,再由书面传布一道,他看完了,交给张庭林看。这时,前面敌人放出来的枪炮声,阵阵加紧,一百多门大小炮的炮弹,全在工事前后爆发。炮弹的爆发声和地面的碰裂声,继续连成一片。坐在指挥所里的人,隔着一尺路,用平常的声音说话,就听不见。由指挥所的嘹望洞眼里向外观看,炮弹爆发后的烟焰变成了平地上涌起的火浪。
这不但是李少轩,就是全班弟兄,也都把枪口对准了敌人,手抚了机枪,预备来个突袭。但李少轩想到一阵步枪响过之后,敌人就会隐蔽下去,在二三百米外不能给敌人一个重大的杀伤。好在天色已更明亮了,他伏在堤身做个手势,回头对附近伏着的班长道:“上刺刀,预备冲锋。”班长传话,弟兄们很快地伏在堤面上了刺刀。敌人的炮弹,本是向这边发射着,一直在掩护敌人波状部队前进。可是那些炮弹都射落在一班人的后面了。此外,敌人一贯的手法,天色一亮,飞机就已临头,这时有了十六架敌机,已自东北角飞来,开始在头上盘旋。但究因这班人和敌人相隔太近,他们隐在堤身苇草里面,没有被敌机发现。
李少轩首先一个跑到堤上,也就首先发现了那边稻田地,敌人又在集合着密集部队,做波状攻击。他立刻向地下一伏,把手举起连挥了两次,那后面跟着来的弟兄,立刻也都伏了下去。眼见前方敌人的队伍,第一个波已经逼到只二三百米。可是这一班人,并不曾带得机枪,预备是抢到前面,利用前面的机枪的。本连两排人,有四挺机枪都留着扼守长生桥的阵地。现时在这里遭遇了,得不着希望中的机枪来支持,只有沉住了气,等敌人接近再说。
李少轩弯着腰,把两只脚上的裹腿紧了一紧,捞起身边那支步枪,就跳出了营指挥所的掩蔽部。这指挥所战壕里预备队两排人,真个是枕戈待旦,各人抱着枪坐在壕地上,头靠了枪杆休息。李少轩喝了声第一连第二排第一班集合。对面射来的炮火之光,立刻照见一班弟兄各人拿了枪,一排地站在壕外。李副营长站在前面看了看,将手一举,自己先在前面,开步就跑。班长领了一班兄弟,沙咤沙咤,边的天脚下,已经发现了鱼肚色。在枪子噼噼啪啪的响声中,大家抢上了一道河堤。恰好在小河南岸的一道堤身,比北岸河堤要高过一尺多,由这边堤上,望那边堤下的水稻田平原,相当地清楚。
李参谋道:“这自然是很勇敢的举动,不过我们就是预备了一个连,而且欠一班。张营长去逆袭的话,这里是太空虚的。”
李参谋道:“二位的忠勇,我十分佩服。但二位要知道,我们抱了牺牲的决心,不是没有目的的。我们一寸土地一寸血肉和敌人这样拼,是要争取时间,等待东西两面的援军。我们多撑一点钟,有一点钟的好处。纵然明知道这阵地明天早上要完,我们得咬着牙根,熬到明日中午,若是明日中午,我们的援军赶到了,那就是我们胜利了。”
张庭林道:“好!你带一班人去,我决定死守在这里,不会动的。”
张庭林道:“参谋,我是想破了的,像敌人这样猛烈的炮火,到了天亮,这里的阵地,恐怕完全是毁了的。我根本没有打算离开长生桥,倘若明日人和阵地全毁,倒不如我冲进敌人的阵地,还可以给他一些打击。”
张庭林点着头道:“参谋这话我一定记在心里,那我就熬下去吧。”他这样地说着,真是认定了争取时间四字去做,整晚上向前面两个连打着电话,都是这样告诉部下,沉住气,明天我们的援军就到了。因之前方的掩蔽所毁了,他就电话里告诉部下撤出散兵壕里。散兵壕里中了弹,又换一段壕守着。好在这前面,有无数的河堤,也有无数层的散兵壕,他就是这样命令着。电话线打断了,他就一次二次派着传令兵出去,还是这样说。
张庭林沉着脸色向李参谋道:“今天晚上的炮火,大概不曾稍停一下的。明天的拂晓攻击,鬼子更会来得凶。我主张今天晚上,来它两回逆袭,在他拂晓攻击以前,就给他两次打击。”说时,他紧握着右手的拳头,举平了胸口。
周太福道:“这没什么,我行。”说时,一个炮弹呜的一声,带了火光由头上掠过。他照例是看着两块石板一步,继续地向前走。刘志超心中暗想,这家伙倒真有一股子干劲。于是大家很快地赶到了长生桥。李参谋和第一营营长张庭林,都在碉堡的营指挥所里地面上坐着,接过公事看了。
周太福道:“怎么叫视死如归?”
周太福道:“心里慌?那算什么角色!我在这里数着石板走路。”
周太福道:“哦!刘排长,你亲自向长生桥送子弹吗?我们一路呀。”走近去看时,炮火光照着刘排长站在石板路头上,旁边有七八名弟兄扶了木杠把子弹箱子放在地上。
周太福道:“你是说我没有跟李参谋到大西门外去。不要紧,也许回头有人到大西门外去,我跟着去就是了。”
周太福道:“为得快些,我带着公事呢,当然是很要紧的命令,所以我得赶快走。”
周太福走向前,拍了他一下肩膀笑道:“你倒自负不凡,你有那能耐,就不当勤务兵了。”
周太福两手一拍道:“对的,我们别把自己看小了,当一个勤务兵,照样可以做到名标青史。老雷,记着,我们抓着机会就干。”
副营长李少轩,刚才把送来的早饭吃完,就在地上跳了起来道:“营长,我上去稳下来,现在吃饱了。”
到了二十四日上午六点钟,敌人的拂晓攻势,已经开始。传令兵回来说:“第二连在前面熊家,只剩了十几个人,恐怕稳不住。”
刚一驻定脚,敌人第二密集部队也就到了北堤。这次他们乖巧多了,却不肯下堤,在堤那边堤身下藏着,用步枪对南面堤上密集射击。东西两头,各加上一挺机枪,交叉着侧面射击,李少轩觉得在这种密集的火网下,绝不能去以少敌多,好在这道堤身有六七尺高,有四五尺厚,大家隐藏在堤身下,这种射击大可不理它。靠着一班人就可以把这路敌人挡住一个相当的时间。想到这里,他抬头一看天色,已经大亮了,就凭这小小一阵肉搏,已是争取了时间一小时。
刘排长道:“老周,你就是一个人吗?”
刘排长道:“好!你是个好兄弟。师长说过,打仗的第一个要点,就是每个人要视死如归,达成任务。只要视死如归的精神,达成任务是很容易的。”
刘志超道:“那就是说,看着死像回家一样。”
刘志超道:“的确,我和日本鬼子打过几回仗,没想到在常德这地方,这样大干一场。走吧,前方等着子弹呢。”于是周太福跟刘志超在前走,后面几个扛着子弹箱随着走上来。他们借着炮火之光,看那面前路上的石板,一块块地接连平铺着,齐缝看得非常地清楚。周太福为了加快步伐起见,每步路都跨着两块横铺的石板。
刘志超见他不作声,因道:“周太福,你为什么不说话,心里慌吗?”
刘志超打了个哈哈道:“真有这事,那为什么?”
他道:“是第一连的王连副。”
他道:“我是传达公事,当然是一个人,排长你看这是多热闹的场面。”
他这样说着,倒不是虚约的。在这日晚上七点多钟,正在敌人黄昏攻势紧张的时候,师长有一道公事交下来,参谋处就让他送往长生桥督战的李参谋。他本来和李参谋同在东郊各得到一支日本枪,不幸岩凸的争夺战里,两支枪全在工事里被毁。于今又是一双空手,他倒有点儿意外的企图,应当常常转到最前线,再找这么一支枪,以作防身之用。他怀里揣好了公事,身上挂着一枚手榴弹,存着那点希望,高高兴兴地出了师部。
他这样说时,那坐在旁边的副营长李少轩不住地点头。等张营长说完了,便接嘴道:“我替营长去!”
他摇摇头自言自语地道:“怪不得师长说,人生难得看到这样的场面。”他正这样想着,路头上有人喝问着口令,周太福站着把口令说过了。接着有人问哪一个,他道:“参谋处的勤务兵周太福。”
李参谋说:“今天中午援军可能到达,那么,只要有这样的肉搏四五次,就可以到达那个时间了。”由天不亮已熬到天大亮,何难由天大亮熬到天正午呢?他觉得这个计划是大可成功的,昂起头来,对天上嘘出一口轻松的气,又微微地一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