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工兵班长,爬到了树上,藏在枝叶中间,向前方一看,正值着我们阵地上机枪追击。偶然看到一群人影蠢动,立刻也就倒了下去。这样让观战的人,实在感到兴奋,他把弟兄叫了几个上树,拿斧子的砍,拿木锯的锯,在树的大丫杈的所在,先架起了一座假楼的座架。将大树、丫杈削成了栓口,把成段的木料,在这丫杈地方嵌住或钉住。这些树段,是地面上的工兵在四处找来,用绳子悬吊上树的。在这冬季,村庄上不缺乏枯树枝,把这座假楼底面铺得平了,再由地面供给大大小小的树枝,就仿了鸟巢的形式,顺了大树枝杆的姿态,层层地架叠,在斜对着敌人进犯的方面,做了架枪的缺口,远看去,这分明是个大鸟巢。这还怕会多少露出一点形迹,就把这棵大树的树枝,连杆带叶的又砍削了许多,在巢的四围堆积着。他们的工作,非常地迅速,不到一小时,就把这鸟巢工事建筑完毕。
这时那西方的枪炮声,固然是一阵比一阵猛烈,就是北边黄土山的枪炮声,也猛烈紧密起来。站在这大树上听到,哪里是机枪,哪里是追击炮,听起来非常地清楚。程坚忍虽眼见到自己的军队,逐次得着胜利,可是也就逐次地看到敌人压力加重,万一北面的敌人由黄土山那方面冲过了北郊的栗木桥竹根潭,西北郊的缸市侧面,就完全暴露。缸市不守,这西郊的阵地,那就过于突出。心里有了这样一个疙瘩,就觉得非向师长请示不可,当时带着工兵们,匆匆地回到了营指挥部,就拿起电话机,向师长余程万通话。
这指挥所是在一道高堤的南侧下面,就堤身挖了半个地洞,洞上用草皮伪装了,并没有一点破绽。在这附近几个掩蔽部,却是简单的半个靠堤洞,像个干桥涵洞有预备部队在那里休息着,或坐或睡。他们掩藏得是十分隐秘。便是敌机飞得只有十丈高,也不能看到这地面是什么实际情形,因为酆营长一路和他走着,随时指点给他看。他才发现堤下面离自己不到五丈路,那里有着说话的人声。
说着,他抬手顺着公路向前一指,接着道:“翻过那前面一道河堤,大概就有敌人。顺了这公路,由石板滩来的敌人,应该是不会少的。可是到现在为止,这里还不见激烈,我们有一班人在缸市附近警戒着。正北方面,对着栗木桥,进扑的敌人,是用波状攻击,和东北角双桥来的敌人互相呼应,压力很大。东北和正北的情形,也是这样,这公路是西北角的主要路线,敌人不会放松,恐怕马上也会用密集队做波式进攻的。河洑的情况现在怎么样?”
程坚忍道:“敌人现在两路来犯,照样用的是波式攻击,过去几小时,我们靠着两门迫击炮,把它一个一个地波浪击破。不过这两门迫击炮,就是两门迫击炮。”说着苦笑一笑。王参谋道:“这边自然也只有拿炮来对付他,我想只要援军能在三天内赶到,常德一定能安稳地渡过去。”程坚忍道:“照我的看法,只要有子弹,还可以多撑些日子。”
程坚忍道:“我们这边没有用炮来对付这个办法吗?”酆营长还没有答复,这就听到很近的地方,轰隆轰隆两声炮响。程坚忍又道:“哦!我们也调了炮队上来了。”酆鸿钧道:“炮是四点钟开始发射的,对我们阵地前面,发生了很大的作用。敌人这个波状部队,十停有八九停是让炮弹打退的,他还有一两停冲向前来,我们就是用肉搏逆袭来对付。”程坚忍道:“那就很好,不过现在天色已经昏黑了,我们有限制的炮弹就难像白天那样发挥效力,我们出去看看。”说着,就和酆营长走出指挥所来。
程坚忍看看天色,头顶上依然是盖着那些浓厚的灰色云层,回头看西边天脚,在云层下脚有几道橘色的光彩,横斜的交杂着,可以想到在云层外面,太阳已落到离土地相去不远。而另外在阴云密布的东北角,天气是格外地黑暗,枪炮在那里发出,就阵阵地冒出血色的火光。这样看来,敌人又在做黄昏攻势。于是加紧了步子,跨过公路,向延东的短堤走去。将近竹根潭。在短柳树下,遇到一个警戒步哨,问明了营指挥所,就在前面那河堤的工事里面。
程坚忍很快地跑到营指挥所,天气还没有十分昏黑,营长酆鸿钧正拿着电话叫道:“不管怎样,冲上去拿回来。”程坚忍见他面孔红红的,嘴唇都有点焦干发裂。他放下电话机,向坚忍行过礼,用沙哑的嗓音报告道:“自从今日天不大亮起,一直到现在,就是和敌人拉锯一样打着,由三点来钟起,敌人用密集部队进攻,二三十个人一队,一队跟着一队,少的时候有四五队,最多的时候,到过八队。正面第五连,挡住了敌人这样的猛扑六次。三点钟的时候,敌人用大小炮十几门猛轰,飞机四架助战,对着栗木桥那里的工事猛轰,工事全毁了,我们只好在工事外抵抗。后来敌人第七次用密集队形冲锋,第五连连长王振芳在前方受了重伤,排长祝克修气愤不过,带了那伤亡过半的一班弟兄,向我们冲锋过来的敌人猛烈地反扑,用手榴弹和刺刀肉搏,那个敌人的攻势是让我们暂时止住了。因为敌人怕我们再派人上去反扑……可是那祝排长和上去的一班弟兄,一个也没有回来。”他报告的后面话说得十分急促,面色也更红了,睁着两只大眼捏着两只拳头,浑身都带了三分吃力而又坚毅的样子。
程坚忍在行路途中。要到高一点的所在,就不免站定了脚,四处张望一番。那炮声正是不让机枪声响单调,每隔一二分钟,就轰隆一下响着。他偶然一回头,看到王彪抬起两只手掩住左右两耳,却不住在起伏按捺,脚下却还是照常地走路。问道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难道还怕枪声吗?”王彪笑道:“参谋,你看我是怕枪炮的人吗?我这样按了耳朵听这枪声倒想起一件事,这好像我们乡下人煮着大锅的粥吃,日本鬼子好毒,他把我们常德当了煮粥的大锅呢。”程坚忍笑道:“你倒有这个好譬方,糊涂人也有糊涂人的好处。”王彪道:“我怎么会是糊涂人呢?参谋不是告诉过我,到了紧张的时候,都要轻松起来吗?”程坚忍笑了一笑,也没有再说什么。顺着脚下面这道堤,加快了步子向前走,自己还怕误了师长的限期,走了一程子路,便掏出铁壳挂表来看看。一口气跑了上十里路,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段公路。
王参谋勒住缰绳回头一看问道:“老程哪里去?”程坚忍走近了马边,手扶着马鞍子,答道:“我要到酆营指挥所去,你知道指挥所现时在什么地方吗?”王参谋跳下马背来,隔了马背向他道:“这北郊敌人,来的势子相当凶猛,酆营长一营人,由杨家桥拉长一条线,拖到这公路前面缸市,总有二十里长,非常地吃力。我知道的,营指挥所在前面竹根潭。前面那个村子,是严桥子。”
在这公路上,正孤独地有家民房,门窗关闭了;屋前空地上有许多撒落的米粒。一株高和人齐的枯柳树上,搭着一堆旧鱼网,屋檐阶下,踡缩着睡了一条狗。它春到人来,抬起头来,将那靠在地面的尾巴,扫地似的,懒懒地拂了两拂。程坚忍在他一路怀念之下,对了这情形,自有点感触。站定了脚,正在出神,一阵马蹄声,嘚嘚响近了面前。程坚忍在这四面枪炮声之下,突然遇到这紧急的马蹄声,便向后面跟着的王彪招了两招手,很机警地向房子后面一避。等那马跑得近了,在墙角里张望得清楚,是谍报组的王参谋骑在马背上。便叫了声老王,自迎出来。
到了王家桥,然后顺着一道小河的堤坝,转上北郊。这里的地形,已和西路不同,完全是平原,大小长短不同的河道,将平原划分了无数的区域。在这些大小河道两边,随着大水时水量的程度夹河筑着小堤。在高的堤坝上展开眼界,但见地平线上,全是蜘蛛网似的堤道画成了大小的圈。这堤道上有的种了些树,有的是光秃着。但每条堤坝,都是当着人行路的。两条之间,也随着河势有大石桥和木板桥。堤下的水田,冬季是干涸了几寸长的稻桩子在田里齐齐整整地排列着。远看着,它这密密层层的点,和那弯弯曲曲的河堤相配合着,构成一幅美丽的图画。在这美丽的图画上,有些散漫的村庄,带着、丫杈的树林,分散在各处。那树枝虽是落了叶子的,可是因为它大小的树枝,非常地繁密,仿佛在树头上涌出一丛稀薄的烟雾。这一阵子,天气老是不晴不雨,构成了灰色的天幕。这样上下的颜色颇有些像米襄阳的淡墨画。程坚忍心里又在想着,好美丽的湖山呀!假使在太平年间,这种餐鱼稻饭的地方,老百姓在收足粮食的冬季,是怎样快活地过着日子。
余师长在电话里道:“河洑的情形,我完全明了,袁营长指挥得很好,弟兄也十分忠勇用命,实在可以嘉奖。程参谋你立刻到酆营去看看,在下午六时以前,你要到达。”程坚忍正是想把北郊的情形,向师长累累地报告了去,不想憋在心里头的一个哑谜,一拿起电话机就让人家猜着了。再听师长在电话里的语气,却还是从从容容的和平常在电话里说话一样,这很可能象征着在师长脑筋里并没有感觉到有任何危险存在。这样一来,自己胆子就壮得多了。放下了电话机因告诉袁营长自己有个新任务要离开这里,关于整个河袱作战计划,又和他商量了一阵,这就叫着王彪跟随着,由河洑大道向东走。
他想到这里,轰隆隆一声响,在北边那烟树丛外,一阵火光猛闪出来。他沉沉的幻想打破了,这就感觉到那东北一带的机枪声,像暴风突然的袭击,哗啦啦地在半空里传来,又像是人行在下风,把若干里外的大瀑布,时断时续,时轻时重地随风卷来。因为远在东郊的德山,迤逦在东北的双岗桥,正北外栗木桥,西北的缸市,以及扔在背后的河袱,都在激战,整个常德的东西北三郊,都混乱在这机枪的连响声中。
二人同上了高堤,已经看到隔了几层矮堤的地平线下。红的一道光,绿的一道光像放焰火的灯彩一样,向半空里发射着光辉的带子。酆鸿钧道:“参谋,你看,敌人对我们常德,什么能玩的花样,他都玩出来了。这两天拂晓攻击和黄昏攻击,总是这样放着信号枪,大概他们又是一次波状攻势。”程坚忍道:“这是他们藐视我们没有重武器的缘故。要不然,这样落了伍的战术,那简直是自找毁灭。”酆鸿钧道:“我遵照师长的指示,对付了他们一天,这晚上的抵抗办法,恐怕……”他正是这样有点疑惑的时候,在相距一百米的身旁,哗哒哗哒两声,发出了两声怒吼。
两个人正是这样说着,噼噼啪啪,一阵倒排竹似的枪声,就在公路北头发生。隆隆几声,炮也响了,在长堤外的树影丛外,冒出一阵阵的白烟。程坚忍道:“好了,这边也接触起来了。”王参谋道:“天不早了,回头看不到路,你赶快去找酆营长吧。”说着,他一手按马鞍,人跳上了马背。程坚忍道:“见了师长,你就说我们在这里见着了,万一电话线断了,我会设法给师长报告的。”王参谋答应一声,抖动缰绳马很快地向常德城区奔去。
两个红球在朦胧的暮色里,向信号枪密集的地方飞奔了去。红球很快地落地,一阵火光,地平线上闪开,遥遥轰隆一声,那些像飞蛇似的光带,立刻消蚀下去,肉眼有个很迅速的反应,在对面天幕上,闪出了几点星光。酆鸿钧笑道:“好!这两枚迫击炮弹,大概又葬送了不少日本鬼子。”程坚忍道:“迫击炮弹的速度,并不怎样快,给予了我们这一种奇异的景致。战场是丑恶的,但有时也是美丽的,科学把战场弄得千变万化。我们当一个现代军人,真是看到普通人民所不能看到的许多东西。”酆鸿钧道:“这也为了我们五十七师全师弟兄不含糊,为了师长不含糊,假如是那些听了两三声炮响,扯腿就向后转的部队,日本鬼子就用不着搬出许多东西来看了。”程坚忍觉得他这话倒是中肯的,连连地点了几下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