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兵士们这样勇敢作战之下,敌人的进犯,确是受到严重的打击。在这日下午,他们变更了攻击的方式。步兵暂且不动,把他后续部队调到的山炮和迫击炮,集中着,对准了我们一处战壕或一个碉堡,继续轰击。天上助阵的飞机,也依照了炮弹射落的所在,跟着轰炸,直等他们认为这一处工事彻底毁坏无余了,再换个方向集中轰炸。我们隐伏在工事里的士兵,就都被掩埋在毁土里,连武器和人,常是全部牺牲,这个作风,不但是河洑阵线,其他阵线也是这样。罗家冲的电话线,恰是受了阻碍听不清楚。程坚忍和袁自强都十分地期望着。

约莫半小时,原来那几个送饭的老百姓,已经回来了。他们用门板抬着三个重伤的士兵到达,另有个联络兵,随着他们回来。那个松村本次,却让敌机扫射,把他打死了,并没有带下来。

这里部署规定的时候,已是十一月二十一日的下午。西路河湫袁自强营长,正是报告敌人用密集队冲锋的时候。袁自强在电话里道:“敌人在进犯了一天一夜,丝毫没有进展后,他们就改变了办法,把他们在前线的所有炮火,集中起来,对我们的工事,一处一处,轮流轰击,我们藏在工事里的弟兄,连人带枪,都埋在土里,现在只好改成离开碉堡,在碉堡后面抵抗。可是敌人在我们工事毁坏之后,又改用了密集冲锋。大概二三十个人一队,后面一队跟着一队,不管前面的人受多大的损失,后面还是跟着上。现在我们用机枪侧击,勉强可以制住。但敌人还会继续用这个办法的,我们伤亡太大了,请示办法。”

这时,敌人已是三面逼近了常德。师长余程万,接着各方面的情报,敌人的动向,大概是这样:西路敌人一部已窜抵桃源,大部敌兵约计一万多人,由陬市、缸市东进。东线牛鼻滩方面的敌人,后续部队,也陆续地跟着向西来。随了这个情形判断,显然敌人立刻要对常德作攻城战。余师长对于大部分的指挥职务,都交给指挥官周义重。通常在那防空洞师长办公室里的,还有代副师长陈嘘云和代参谋长皮宣猷,不大过重的问题,也由陈、皮两位随时解决。余本人全副精神都在看地图,研究情报,以便计划整个作战局面,他把敌情判断了之后,就把那号称一团欠着两营的炮兵,还有号称一连,实只一排的高射部队,调到常德城里,分东西两门扼守。把拥有三个团番号的步兵,也集中力量来施用。一百七十一团,守西门和江面的一条直线,常德城南墙,针对了由西面陬市攻来的敌人,并防着敌人由桃源绕到沅江南岸的抄袭部队,而且也可以和隔江南站来的援军呼应。一百七十团守常德的西北城角,针对了由缸市来犯的敌人一支主力。一百六十九团,守城的东门兼东北角。此外,沅江拦住了常德守军的退路,也拦阻了援军的来路。整个常德,就是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背水阵。这是有军事常识的人都知道的。余程万自然烂熟在胸里,因之,特别地注意这条江防。他把上面部署拟好了,叫周指挥官在电话里先通知了三个团长,并叮嘱一七一团团长杜鼎,一六九团团长柴意新,用火力控制阵地前面的江防,另外把这命令用书面传达。

袁自强听了电话,就向程参谋请示,作一个临时决定。原来前线部队转移,这是要督战员确定的。程坚忍道:“这一连人实在尽了最大的力量,马上就该有河袱的核心战斗,我们还是把力量集中起来得好。我们可以让第六连来守高湾坡这一段既设阵地。”袁自强听了就叫了个传令兵,把这命令传了过去,一面就向师部里打去电话。

虽是这里仅仅只有这一尊迫击炮,难得接连到四五炮,都在敌人攻击部队里面。他这个波状攻击的队伍,目标很大,炮弹发射了过去,总会在那附近。敌人也许始终料到我们阵地里不会有炮的,并没有怎样理会这件事,因之接连七八个炮弹的射出,让那密集前进的部队,却发生了相当的骚动。那最前两队的人,有部分人直立起来,向两边闪动,各找掩蔽地方。这样,就发现了目标,我们那侧面的机枪阵地里,已是嗒嗒地发射了一排子弹。那些暴露着目标的人,就纷纷地倒了下去。这虽然是一枪一炮,却实在发挥了联络的效用。程坚忍两手抓树枝,就不住地点着头,口里连连地自言自语道:“这很好,很好!”

程坚忍正看得有点出神,咚的一下,在高湾坡附近,一道白烟向敌人射出,那是我们这轻武器阵地上少有的事。这认得出来的,乃是迫击炮弹射出。那弹道在空中划出一阵呼呼的响声。就在这时,看到那波状攻势的第一队敌人阵里,涌起一阵烟尘。程坚忍觉得这比自己买了彩票得奖还要高兴,站在丫杈中间,两手拍着,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好!他忘记了这是站在高空的树枝上,两手一拍,人向前一栽。幸喜面前有一根横枝,把他挡住了,他的身子就伏在那横枝上。他两手赶快把树枝抓住,身子还不曾立定起来,那边的迫击炮,又是咚的一下响。睁眼看时,又是一枚炮弹,打落在波状攻击的队伍里。

程坚忍挑选了几处高地,观测河洑附近的林木。这正是严冬时候,落叶树都成了枯条,纵然有些地方,有一丛树生长着,那不是太矮小,也就是不够掩蔽。观测了很久,在耆山寺向西北有座小村庄,半空里挺立着一棵冬青树,相距约莫到一华里。在这冬青树附近,也有些杂树林。他觉得这颇为合意,立刻就奔向那里。这里不过三五户人家,全是关门闭户,没有一点动静。那棵大树,正是靠人家院墙生长的。下面被常绿树盖覆,阴森森的,连地面那人家的墙脚边都长遍了青苔。

程坚忍为了要明白这树的望界如何,自己首先就爬上墙去,更由着这墙上扒上那小桌面粗细的树杆,扯了枝叶,径直地向树梢上攀了上去。这树的半中间所在,正是那常绿叶子浓厚的所在,便是同在一棵树上,也不容易看到其他同伴。再分开眼前枝叶,向外面看了去。单就向高湾坡一方看,自己的阵地,是很分明地现在眼前。敌人的炮兵阵地,一阵阵地射出了白烟,看白烟的箭头,纷纷向我阵地里射击,我们阵地上,也是左一丛右一丛的,向半空里涌起着烟尘。在这烟尘后面,也可以在空隙里露出少数的人影,向我散兵壕进扑。可是在这侧面,敌人却是二三十个一群,一队跟着一队推进,我们正面的散兵壕里,似乎已发现这是牵制我消耗我的敌人,因之我们阵地里,尽管让敌人接近,却是一点动作也没有。

程坚忍、袁自强立刻让那联络兵向前报告,据他说:“这两小时以来,敌人只是集中了炮火,轰击我们的碉堡,我们在罗家冲一带的碉堡,都让大炮轰掉了。连长刘贵荣和排长唐华安,都只好在轰倒的碉堡里爬了出来。最近敌人两次进攻,敌人已有一部分突入我们的阵地,刘连长就在毁壕的工事里抵抗,身上又有两处挂彩。唐排长看到就带了一班预备班,代刘连长指挥作战,他以为阵地是破坏了,就带了这班兄弟和一挺轻机枪,冲进敌人阵地里,反扑过两三次。每次反扑,都把敌人压下去了。最后唐华安右手受伤,他还用左手拿步枪作战,电话机已经被碉堡扑下来压坏了,所以没有电话报告。”

周指挥官所说的话,旁人不懂。可是接电话的袁自强他就知道是什么意思。城里调来的两尊追击炮,原已在上午到了河洑,他立刻叫传令兵通知那炮兵排长,把炮移向到罗家冲的小路侧面,在小山坡后设下阵地。一面他就向程坚忍笑道:“现在有了个新鲜的玩意,要在树上建筑鸟巢工事。原来师长指示过在比较平坦一点的地方,敌人若利用高低不平的地形进攻,我们可以选高大树木,在上面建筑机关枪巢。这样,敌人的行动,我们一定看得清楚。我们自己呢,只要伪装得好,敌人很不容易发现。可是这个办法,我们没有试验过。”程坚忍道:“这没有什么难,我去找这种适当的地点,可叫一班工兵跟着我去。”他说走就走,站起身来向碉堡外走去。那工兵班原是耆山寺里候令的,得了营长的命令,同着弟兄带了家具,随了程参谋走。

周指挥官听了,就把话转呈师长。余程万道:“在工事后面抵抗,这个办法可用敌人那密集冲锋的战术,叫波式阵,用迫击炮去毁灭它就是。另外可以用机枪巢来辅助。”他说这话时,正把手边折叠着那张比例尺是五万分之一的地图放到一边,他由小床上站起来,将旁边那小桌上的纸烟盒和火柴盒拿起,从容地燃着一支烟吸了,喷出一口烟来,微笑道:“周指挥官,我们不作兴说没有办法,无论什么问题来了,都顺利地去解决他。”配合了他这微笑的笑容,是遥远的一阵阵猛烈的炮声和机关枪声。而这位指挥官周义重的姿态,恰是和师长相对照,他伟大的身躯,漆黑的面孔,两道浓眉下,始终带了一副沉着的样子。他拿起电话,操着一口河南土腔道:“没关系,一切有办法,敌人那个密集冲锋是波式阵,拿迫击炮轰毁它,你可以把机枪巢配合这个行动。哦!明白了,那就成。”原来两军阵前,敌我所用的电话线,不见得随了部队行动,可以撤除干净,因之,彼此都可以把话机挂在残存的线上,互相偷听。在电话里指示作战,只要下面部队可以了解,就当尽量地含糊其词。

后面那位工兵班长就叫着问道:“参谋,我们就在这里构筑工事吗?”说着话,他已爬到了树半中间。程坚忍这才醒悟过来,点头道:“你上来,我告诉你怎么下手。”最后他又重申了一句道:“你看我们的部队打得多么好呀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