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这种以少敌多的胜利之下,无论什么人,对于直接指挥作战的下级干部,也是要表示满意的。程坚忍这时除了怕兵力过少,不能支持这伟大的局面而外已觉十分放心。可是就整个常德兵力而言,根本就是个以一敌八的事实,这里纵然兵力过少,也不能在表面丝毫露出,免得懈怠了军心。当时,安慰了刘连长之下,叫他赶快把伤处包扎好。这里有两名重伤弟兄,一名轻伤弟兄,可电话袁营长派担架来抬下去。还有这个俘虏,也当送到后方。这一切和刘连长商量好了,便转了视线来看那俘虏。

这个日本人,虽是伤势不轻,但他的神志还是清楚的。他被拖进了散兵壕,倒坐在壕底,低了头,微闭着眼睛。弟兄们几次问他的话,他只翻着眼皮看了一看,依旧是把头低下去,把眼闭了。他一个字也不答复,而且一点表示没有。

那俘虏看到程坚忍是个中校参谋,而又是这样客气,这就不觉得心里温暖了一阵,灰色的脸上,露出自灿灿的牙齿,对他微微一笑。程坚忍递了一张自纸和一支铅笔过去让他写。同时,又递了一支纸烟给他。他见着人家一再客气,便起身做个九十度鞠躬。然后在纸上写着:“余为松村本次军曹,属第三师团二八联队,盛意谢谢!”他蹲着写完了,身体似乎感到不支,又坐下去了。程坚忍接过那纸一看。见他是个军曹,觉得这个俘虏相当有价值,又写了一张字条给他,上写中国军队绝对宽容,请放心,他看着又点了点头。

这时,敌人那边,只有稀松的炮弹打过来,敌机也走了。炮不响时,阵地相当静寂。走到平路上,程坚忍道:“王彪,你看到刘连长这一幕精彩表演,你佩服不佩服?”王彪道:“当然佩服!可是我在这个时候,周身出汗,恨不得也跳出壕去助阵,可是我又没有武器,我怎么能去?”正说着,见六个老百姓抬着饭箩,夹着门板迎面走来。他们没有一点阵地经验,直挺了腰,径直地向罗家冲走去。

说话时,他们原是一串地走着站住的,后有个十来岁的小孩子,看样子还没有成丁,他穿了一身青布短棉袄裤,卷着衣袖;露出劲鼓鼓的手臂,倒挽了一只干粮袋扛在肩上。他口里在那里轻轻地哼着军民合作歌:“你在前面打,我在后面帮,挖战壕,送子弹,抬伤兵,送茶饭,我们有的是血和汗,我们同心协力干……”他只管哼着,偶然一抬头,看到程坚忍把眼光注视他,他突然把左手代挽了粮袋,腾出右手来,举平了额角,正着脸色地立个正。程坚忍倒不能置之不理,也只好回了个礼,问道:“小兄弟,你多大年纪?你也有那胆量敢到战场上来?”他道:“哼!怕什么?湖南人当兵,家常便饭,我祖宗三代都当兵。我十五岁,明年一过,我就到五十七师去当兵。现在先练习练习。”

程坚忍站住脚问道:“各位是到阵地上去的吗?”当前一个老百姓尖削的脸上,长满了苍白的胡茬子,他笑着答道:“袁营长告诉我们,罗家冲的弟兄们打了一个胜仗,有几名弟兄受了伤,我们特意来抬他们。”程坚忍道:“那真难得,真是雪中送炭。你们是耆山寺附近的百姓吗?”他道:“我们是河洑街上的百姓,也是送饭到耆山寺营长那里去才知道的。”

程坚忍回头看刘连长他已坐在壕里,撕开了裤角,在用纱布捆缚伤痕,便和他道:“这个攻势过去了,敌人大概有一个休息的时候,从事部署。你好好地保守这个阵地,我到后面去和营长商量。”刘贵荣立刻站起来道:“参谋,请你对营长说,我的伤一点不要紧,我决计死守在这阵地上。不过这几名挂彩的弟兄,最好早点派担架来抬下去。”程坚忍又勉励了他几句,叫着王彪和王营副一路向耆山寺去。

程坚忍向王营副道:“师长屡次说,常德的老百姓好,河袱的老百姓更表现得好,这话一点不假。不过我可以申明一句,中国的老百姓都好,只怕军队不会利用罢了。我是北方人,我就知道北方人能配合军队作战。这几年来,我们山东陷在敌后,老百姓那番和敌人斗争,打游击的事,说出来真像封神榜的故事一样。”王营副笑道:“游击队的故事,向来传说得像神仙下凡,这倒不好,反是让人家不相信。”程坚忍道:“不!那些老百姓做的事,真的像是神仙做的。譬如他们各村庄互相联络,对付日本人的包围,他们在地下挖地道,由甲村挖到乙村,由乙村再挖到丙村,就像平常人在地面上筑公路似的。而且两三个村庄相联络着的路,还不止一条,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表现?!”说时,已到了耆山寺,走进碉堡,袁自强营长又在那里握着电话机,连续着指挥作战。

程坚忍倒急于知道他的底细,便向前和他点了个头,说了句哈罗,他试用英语探问一下。这个日兵,竟是懂得这哈罗的招呼意义,也抬头看了一看。程坚忍用英语问道:“你懂得英语,你能说英语吗?”他摇了摇头。又问道:“你懂得中国话吗?”他依然是摇了两摇头。程坚忍倒不以为他态度骄傲,将身上日记本掏出,在空页上先写了自己的姓名军阶,然后写着道:“朋友,你放下了武器,我们就不以敌人相待了。中国人是宽大的,敝师是有训练的部队。绝对以礼相待,请你不必害怕,我负责不欺骗你,你能告诉我你的姓名军阶吗?”写毕将这张纸递过去。

电话放下了,他半侧了脸,静听着罗家冲这方面的响声。仔细地侦察出来了,山炮和迫击炮声全没有了,不时地突!突!突!有一阵机枪声。这证明着敌我又已十分接近,已不能用炮了。程坚忍和他有一样的感触,撑起两腿,坐在地上,两手抱住膝盖,静静地听着。约莫有五分钟,他终于忍不住了,问道:“唐排在什么地方?”袁自强道:“唐排在那边阵地左侧,排长唐安华,率有兵一班,轻机枪一挺,那里叫高望坡,是俯瞰敌人最好的一个所在。”说着,他又拿起听筒向刘连长通电话,他道:“好!冲上来的敌人,干了他五十多。哦!敌人开始用密集队冲上来,把机枪掐住,把机枪掐住,好!好!我听到机枪响了,只剩二三十人上来了,用手榴弹……”他在电话里,还没有指挥完,就听到猛然间一阵杀呀的声涌起;这又是我们弟兄跳出壕去冲锋了。

王彪在后面笑道:“这小子有种!”程坚忍回头瞪了他道:“你这是怎么个说法?你今天要表演一手的,可没有表演,现在你引着这几位老百姓走一趟吧。时间是宝贵的,你赶快就去,他们没有阵地经验,你一路小心了。”王彪行了个礼,就向老百姓招招手,在头里引了他们走。那前面的炮声,正迎着他们,又在加紧发射,看那几位老百姓坦然地跟了王彪走,一点也不踌躇。

当大家听到这炮声加强的时候,正挂念着,那第五连连长戴敬亮的电话来了。袁营长接着电话,戴敬亮道:“报告营长,敌人已在炮轰我们预设阵地,大概有炮十几门,现时正轰击我们沿江那些碉堡,此外并没有什么动作。”袁自强听说,不觉脸上涌出一种不可遏止的笑容,便道:“好,我晓得了,你多加注意。”说着,放下听筒,向程坚忍笑道:“螺蛳岭一带,敌人在炮轰我们沿江的碉堡。这倒是我们十分欢迎的。那些碉堡都是用黄泥做的演习工事,那里我们一个人影子也没有。”程坚忍还不曾答话,电话铃又响了。袁自强拿起电话道:“哦!刘连长,怎么样?敌人正进犯我们唐排阵地,准备肉搏,好!把机枪在侧面捏住他。”他说话的时候,一手拿了听筒,一手按住地面上摊着的那张阵地简图,身子半俯着,眼光注射在图上,耳朵紧贴了听筒,简直五官都在出力。

他的手紧紧地握了听筒,握得汗珠涂遍了听筒的握柱上,两眼凝了神向碉堡墙壁上望着。那电话机里也沉寂了,似乎刘贵荣也已跳出碉堡去肉搏。但他立等着这个答复,依然紧握了那听筒。轰!轰!轰!传来一阵手榴弹爆炸声,接着一阵呀呀的厮杀声。电话机里,忽然有话了:“报告营长,敌人压下去了,手榴弹又打死一二十个,其余的敌人退下去了。”袁自强道:“用机枪追击!”果然,耳机里很猛烈地传来机枪的连珠声音,于是耳机里传来一阵高爽的声音道:“我们胜利了。”袁自强连说了几个好字,像是一副几百斤重担子,由肩膀上卸下来,放下了电话,把情形转告了程坚忍,他自然同样地松下了一口气。他给了袁营长一支烟,也自取了一支,擦着火,两人把烟点了,身子向后一仰,各靠了碉堡的墙壁,很舒适地对望着,深深地吸了一口烟。在一处的副营长,弯腰提起地上的瓦壶,斟了半碗冷开水喝着。那王营副在坐的“金丝被”下拔起一根稻草,两手扯着消遣,叮,叮,叮,电话又来了。

他放下了听筒,向程坚忍道:“敌人又在进攻,天空里有十二架敌机助战,不过刘贵荣连长表现得非常坚定,等敌人接近了再和他拼,”程坚忍在“金丝被”上坐下,沉着了颜色道:“前方弟兄勇敢的战斗,那是我亲眼看见的。刘连长的话,我很相信。我们再镇定了,等他第九次的捷报。你告诉他,我已回来了,叫他随时电话报告。”说着,静心一听,但觉得前方的大炮声,飞机炸弹声,机关枪声,搅成了一片。同时,沿着沅江这边的大炮声也就轰轰而起。这边是第五连一连人在前面驻守着螺蛳岭。到河洑核心地带,也有三四里路。我军因敌人已窜到陬市,料着他必然分开一支兵力,沿江来攻河洑核心地带,自始就是警戒着的。只是犯着兵力单薄的毛病,就仅是这第五连单独的做大敌当前的砥柱。

袁自强接着,电话里面道:“我是刘贵荣,报告营长唐排长负伤了,而且不轻,一班弟兄也损失了一半。”袁自强道:“那么,让副排长在那里,让唐排长下来休息。”刘贵荣道:“我已这样吩咐过了。他说,敌人还会冲来的,他虽受了伤,还可以指挥弟兄作战,他说:请营长转呈师长,他活着就绝不让敌人得那阵地,他一定要把那挺机枪掐住敌人,受伤他是不下来的。”袁自强道:“好好!我立刻转呈师长。”说着,放下听筒,向程坚忍报告着,他不由得深深地点着头道:“好勇敢的弟兄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