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参谋和张连长商量之下,参酌这里的地形,觉得面前这道小河,由北向南来,到了这里,正好转个弯,微微地向西。河堤有一大截,坐北朝南。便立刻在堤面南的转角上,抢着挖一个机枪掩体。掩体前面正好有两棵歪倒的老柳树兜,相当地隐蔽。这堤身上控制着两条人行路,一条是沿堤角走向新民桥的大路,一条是成垂直线到天井港通洛路口的小路。于是命令张连长带第七连,守长堤转弯的角度上,第九连仍旧藏在堤后,面向东监视。这样布置着,不到三十分钟,一切停当,那沿马家铺而来的敌炮声,已转向了南面,果然是奔向观音寺,看那炮发出来的白烟,也正是在那方面上升。张连长在堤东南角站着,他带有电话机,本想向营部里去个电话,但电话线还相距这里有两里路,正踌躇着走呢,还是不走呢?李参谋却派了个传令兵来报告,东面短堤上,已发现敌人,准备接触。张连长这就没有离开了,他爬上去,伏在一块砍了的柳树树兜下,向前注视着,这里倒是东南都可以看见,果然,在那里面平原上,已有四五十个敌人,他们翻过那短堤。
敌人看到前面有一道长堤横了去路,也有相当的警觉,散开了队伍,就下了小路,在稻田里成了纵线,向堤面进逼。在纵线后面,有两门迫击炮在那短堤脚下,向这面堤上发射,掩护敌队进行。这个机枪掩体,在堤面微低的所在,没有给敌人发现,弟兄们掩藏在堤下,在射击角度以外,大家十分镇静。李参谋和那副班长,都伏在机枪掩体附近,睁着眼看着稻田那面一群散开来的敌人,动也不动。敌人的迫击炮在前面射着白烟,轰轰放了一二十响。见这面一点反应没有,也就不再发炮了。在水田里的敌步兵,像寻食的一队狼,田上移着人影,到达了三百米距离。那一块地形,正好突起,正是个射击的好机会。我们机枪的射击手伏在掩体里,全部神经紧张。两只眼珠几乎注视得要由眼眶子突出来,扶了机枪,只待令下。
这时,那副班长做个手势,突!突!突!一阵子弹由枪口里飞射出去,面前的敌人已有七八个倒在田里。其余未倒的,赶快伏了下去。这挺机枪如何肯放手?略略地转着枪口,又是一阵扫射。那里敌人的迫击炮,集中了火力,四五处喷着烟,一齐向机枪掩体这边轰击。原来第九连到后,已在相当距离之外,又临时挖了两个机枪掩体,在那迫击炮轰击之前的两三分钟,已赶快把机枪移到偏北的一个机枪掩体里去。好在这一道长堤高过人身多多,部队在堤后活动,敌人无法射击拦阻。
走了三四里路,已经遇到了电话线,周太福爬上电话柱,将线接好。总算顺利,这里通到城里的电线,并没有损坏。摇着铃子,由总机接上了师长室。那时师部里遣兵调将二十四小时,已没有一分钟空闲。师长余程万,已下了铁定的工作,自己或坐在床上,或躺在床上,右边壁上挂着比例尺为五万分之一的常德地图。左边小桌上,放着电话机,他经常是手拿了听筒听话,眼睛注射着地图。他接着李参谋的电话,便问道:“现在情形怎么样?”李参谋把战斗经过的情形,详细地报告了一遍。余程万坐着听话时,突然地站了起来,很兴奋地道:“很好,你告诉张连长,我嘉奖他,先赏他二千元。并拍电给军长,望你们和孟营长稳定了这一线。西面河洑山也打得很好,你们放心。最后,望你们注意德山方面的情报,你们要留心,阵地不可太突出,必要的时候,你们可移守新民桥,这样可以把力量集中起来。对我们也有相当的便利。”
李参谋答应着,并说以后随时有电话报告,余程万又叮嘱了几句,挂上了电话。在余师长打电话的时候,同一间屋子里,指挥官周义重,却也在和河洑山方面耆山寺营部里的袁自强营长正通电话。话说完了,他向师长报告道:“那边的情形,依然很好。截至现在为止,我们所知道的敌情,来犯的敌人,共分三路:一路是由缸市犯黄土山,是敌人一一六师团的先头部队。一路是由戴家大屋,直扑我袁营河、袱阵地,约有步兵一千,骑兵一百。一路是由盘龙桥直犯陬市,是敌人第三师团的先头部队。他们到了陬市后又分两路,一路用民船木排渡过沅江,进犯桃源;一路回转头来东犯,有各种大小炮二十几门,进犯河袱,企图和戴家大屋那路敌人会合。”
李参谋立刻跑到堤转弯的所在去。张连长溜下树来站住迎着道:“这方面的敌人,恐怕后续部队很多,我们应当变更战术,给他个下马威,然后才顶得住。”李参谋道:“你怎样给他一个下马威呢?”张连长道:“我主张先不让敌人知道我们的机枪阵地,只管让他向前。这堤下面,田是平的,没有东面那几块低地,路后面又是几处水塘。他们过来了,就很不容易运动。那时先用机枪扫射,再来一个冲锋。”李参谋弯腰走了两步,藏在大柳树兜下,对面前看了看。果然,沿堤平行的人行路外,水田里的泥土,只有一半干湿,所有田埂,都不能掩蔽这里俯瞰的视线。远在一两里外,有两三口很大的池塘,像个小湖泊,一条人行石板小路,就是绕了那几圈水向这里进行的。便回转身来道:“张连长,你这个决策不错,不过你们在牛鼻滩打到这里,一直是……”张连长不等他说完,便道:“没有问题,我们弟兄一点也不觉得累。”李参谋看他脸色红红的,战斗意志在内心里反映出来,也就不再考虑。那边的迫击炮在停止了一个阶段的时候,复又紧密射来,哗哒哗哒,轰!空中又在接连地响发着自火。李参谋通知那边代连长的副班长,只管沉着应付,不见敌步兵行动不要睬他。
机枪放置好了,在堤下暴露着的敌人,也就赶快地向后低田里移动,在偏斜的角度里,还可以看出敌人密集着,借那方高地掩蔽着卧倒。这又是一个射击的好机会,突!突!突!一阵响,又击中了他们几个人。这样,敌人又向更低的地方退下去,除了用迫击炮轰来,并没有什么行动。相持约莫到一小时,张连长派了两个传令兵来向李参谋报告,他爬上一棵大柳树顶上去探望,发现有一批敌人,在南方小路上,向这里增援。
敌人在机枪扫射之后,已是慌了手脚,感觉到找不着一个较好的立脚地点。而面对着这道长堤又是局促的仰攻,无便宜可图。这时一声冲锋号响起,他们哪里敢在烂泥田里迎战,立刻掉头向后溃退,撒腿就跑。自然,他们的意思,还是想匆忙中找个有掩蔽的阵地。这里张连长怎能允许他们的要求?他在最前一个,挑选了几个擅长掷弹的弟兄紧紧跟随,飞跑到人行路上。敌人一小部分在石板人行路上,一大部分都已慌乱地踏进了泥田里,张连长首先扬起手来一枚手榴弹丢到人行路上,轰隆一声,己有四五个人在烟丛中应声而倒。其余奔上前的几个士兵,都照着敌人密集的地方抛去。一时间火烟和泥浆乱溅齐飞,奔到人行路上。其他的士兵,都已举起了枪,做近距离的射击。敌人原是想在这里立定阵势,然后向堤上迎击。看这情形,已是不可能,就继续地向后退去。张连长因自己人太少,就不敢跟着追下去,依然回到堤上来。那东面的敌人,在南面敌人进扑的时候,也曾做相应的蠢动。那面堤上第九连的机枪,就猛烈地对地面上敌人的影子射击,子弹雨点般的飞着青烟,让他们抬不起头来。南面冲锋号一响,他们疑心这边也会冲锋,就缩着没敢动。南面敌人退下去了,他们更是不敢动。
张连长回到了堤上,李参谋十分高兴,握了他的手,连连地摇撼着,笑道:“这一仗打得好,这一仗打得好!无论如何,石公庙到新民桥这一线,我们已是把敌人压制下去了。参谋长对这方面的情形,颇关心,应当给他一个报告,我拿了电话机子,到后面去打个电话吧。我想在黄昏以前,这里的敌人不会蠢动。”张凤阁连长也同意了他这个看法,于是李参谋让勤务兵周太福背了电话机子,渡过小河,抄着小路,向新民桥走来。
同时,敌机两架,由东南角飞来顺着堤后这道内河,不住地盘旋,轰隆隆的马达响声下,嗒嗒嗒的机枪响着。因为西岸那道堤还有稀稀落落的高大柳树,它怕碰上了树,还不能飞到像平常阵地上那样低。它虽扫射了七八十次,因为两面是堤,中间是河滩,对于部队,丝毫没有损失。这样也就说明了敌人更有企图,因此对于南面这方的敌人,更为注意。约莫二三十分钟,那条路上的敌人,已在那条路上发现。他们似乎是有意偷袭,并不用炮,也不用枪,就是静悄悄的,顺着路端枪冲了过来。张连长已把部队完全部署妥当,把人调到顺堤的一道斜坡后面斜伏等着。看看敌军百人左右,已逼近了堤下那道人行大路。他做一个手势,立刻机枪对了敌人密集所在,一阵猛射,在堤面放出百十道烟。这出乎敌人意料,慌乱地伏在堤田里。张连长说声冲锋,号兵在堤下呜嘟嘟吹起了冲锋号。张连长一人当先,率领着全连弟兄,由堤的斜坡直冲下去。
余师长听说,眼睛注视了墙壁上的地图,因道:“敌人犯陬市,这着棋,那是相当毒辣的。他分明截断常德和西南的联络。这样,河湫的战斗也就分外重要了。敌人的路线拉得太长了,侧翼暴露,这支深入的孤军,就不得回去。不过桃源不能守的话,他一定有个大迂回,进犯常德南的斗姆镇。那我们会受四面包围。”周义重道:“师长这个看法非常地正确。我们必须把沅江南岸那两V字形的地区把握着,然后通桃源益阳的两条路才不至于资敌。只是我们现在的力量,却顾不到南岸。”余程万道:“顾不到也要顾,我已有成竹在胸,现在且不必提,让我们注意河洑的情形。”说着,他自己又拿着电话听筒,要着河洑袁营长的电话。
这时,袁营长和去督战的程坚忍,都在庙角建筑的小碉堡里守着电话机。接着电话,听到是指挥官的声音,便凝神听着,以便接受命令。余程万在电话里道:“袁营长,河洑这一天的战事,我们满意。不过敌人既侵陷了陬市,他一定会用全力进犯河洑。我一再和你们说过,河袱是我们的圣地,我们在这圣地上,一定要洒上光荣的血迹。我每次到河袱,都看见河洑老百姓对我们五十七师那一份信任,我们一定不能让他们失望。我已命令迫击炮一排增援你们,马上就到,你要好好使用它。受伤的弟兄,不要留在河袱,可以即刻送到后方医治。我再和你说一句,河洑是我们的圣地。”袁营长听师长在电话里的声音,非常沉着,便道:“一切遵师长的命令行事。师长要我们死在这里,我们就死在这里。”余程万答应了个好,将电话挂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