词曰:
情痴性急心儿劣,今日方才宁贴。如何曲也如何折,细向枕边说。
柳枝节认花枝节,那里去寻分别?任君扯也任君拽,还是相思结。 右调《桃源忆故人》
话说马岳见花天荷在柳家结亲,暗暗着急不题。且说柳青云见作亲的诸事,俱已打点的端端正正,只待吉期便要合卺了,心下又想道:“前日淑人千推万阻,今日一言不发,只觉前后不相合,又太容易了些。”因又见花天荷,言道:“此事虽家母硬作主张,送兄入去合卺,料想淑人不敢驳家母的面皮。但家母既要硬主张,又不便只管去求他,既不去求他,倘他竟漠然不知,到临时竟不打点,突然而人,触他之怒,说甚言语,未免彼此不悦。以小弟想来,古人临娶,必先有催妆之诗。仁兄何不题诗一首,待小弟叫侍女送了进去,一则通他一个消息,一则探他一个口气,岂不为妙?”花天荷听了大喜道:“青云之言是也。”因取了三尺红绫,题催妆诗一首,道:
拜祷三星没奈何,桥边乌鹊已填河。
百年锦片当今夕,千万相投莫用梭。
花天荷写了,交柳青云看,道:“小弟气馁矣,词不能警,只合如斯而已。”柳青云看了,大笑道:“吾兄情词,可谓卑屈而又恳款,淑人纵心肠如铁,亦应为此诗化为绕指矣。妙不可言。”因拿了入去,与母亲姐姐看,道:“花天荷情已极矣,不可再难为他了。”
蓝玉小姐看了诗,也笑将起来,道:“词虽游戏、体实风流。谓之才人,实无愧也。催妆诗虽无和体,然意有所托,不可不答。”因用锦笺也和一首,道:
良人意气敢谁何,簇簇千旄拥渡河。
只合横戈补天衮,岂堪相对弄金梭。
蓝玉小姐作了,又叫侍儿并红绫原倡拿入去,粘在后楼下壁上。柳青云因抄了一个稿儿,来报知花天荷,道:“恭喜婚姻之事妥矣。”花天荷忙问道:“吾兄何以得知?”柳青云道:“淑女见兄催妆佳什,十分爱赏。言道:词虽游戏,体实风流。又说:催妆从无和体,然意有所托,不可不答。因也和了一首,但不肯付出。小弟暗暗抄了一个稿儿在此,你看毫无相拒之意,则此事自然妥矣。”花天荷接诗一看,不胜惊讶道:“淑人胸中怎如许渊博!我花天荷何幸,获此佳偶,真万户侯不易也。”二人看了又看,说了又说,欢喜无尽。
及到了次日吉期,柳青云先在大厅上排起了筵席,待了马岳大媒,然后排列喜筵于内厅,相候到了吉时,便令乐人大吹大擂,迎请花天荷入去。花天荷是总戎的服色,柳青云是新进士的行头,好不光华荣耀。迎到后厅,先是花天荷拜了天地,才拜见杨夫人。又与柳青云也对拜过。然后尊花天荷是新婿,独桌上坐,柳青云主席下陪。乐人吹弹歌舞,直饮到入夜方才止歇。叫丫鬟侍女仆妇,用几十对花烛,外面笙箫细乐远远吹作,竟将花天荷迎入后楼,与新夫人行合卺之礼。二新人交拜过行礼毕,众侍女一齐就拥入洞房。
此时洞房中酒席已摆端正,众侍女就替蓝玉小姐揭去红巾,各拥就席而饮。花天荷忙偷眼把新夫人一看,见果是前两番相见的,今日金装玉裹,比前两番更觉美丽非常。及细看面庞眉目,却与柳青云一般无二,满心欢喜。席上一面饮酒,一面就勾挑蓝玉小姐说话。小姐见侍女环立,竟低首不答。花天荷到此时得意之极,也不管小姐答与不答,吃一杯,便又勾挑来问,小姐只是不答。
直到饮完,同入鸳帏。成婚之后,花天荷再细细诘问,柳青云为何面庞与夫人无二,柳小姐方微微答道:“青云即贱妾同胞之弟,故形容相似也。因君子不以舍弟为鄙陋,故舍弟敢以贱妾奉侍君子也。”花天荷乃惊讶道:“青云既与夫人同胞,何不直言?乃诡其姓曰蓝,诡其名曰玉,此何意也?“柳小姐道:“蓝玉者妾之别字也。舍弟并不曾诡。”花天荷道:“既总是姐弟,只消一言指明,快心久矣。乃必东西远引,使人生疑,何也?”柳小姐道:“舍弟不近指而必远引者,亦有说也。盖虑君子多情,恐容易成婚,一时过于溺爱,有误远大之程。故隐约其词,冀婚期少缓耳。”花天荷听了,不胜感叹道:“我不意青云为我直至如此,真可敬也!但还有疑,青云又言卑人曾见过夫人,此则甚无稽也。”柳小姐道:“此亦非无稽。妾实实见过君子,而君子不知耳。”花天荷又惊道:“这又奇了。我花天荷留心才美,不啻性命。岂有见过夫人如此仪容,而竟漠然不知者,必其时在梦中也。且请问与夫人相见者,是何时?”柳小姐道:“向日来薰亭睡鸭池赏荷花,与君相对联吟者,即妾也。”花天荷听了,又惊又喜,道:“原来那日联吟者,即是夫人改妆游戏,我就疑青云苦苦推辞不能诗词,及至对作,又令我花天荷应接不暇,原来是夫人游戏。我花天荷真被贤姐弟骗杀也。这等说起来,则好戴乌纱,皆夫人之命也。”柳小姐道:“诗词一道,舍弟实奉先京兆之戒,而未敢留心。凡前赓和,皆贱妾为之捉刀,正以脂粉抱愧,不意转蒙君子之垂青,结成萝莬,真天缘也。”
花天荷道:“这还说是香奁咏雪,夫人之常。青云前说,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二贼之遗计,亦出之夫人,不知果否?”柳小姐道:“此事虽妾为之,然破贼之方略,却非妾能,实具于册中。妾不过见君子已归,按台又求之甚急,恐失此好机,故大胆代为应酬耳。不意破贼成功,竟捷于影响,真仙物也。”花天荷道:“据夫人说来,则卑人今日之乌纱,皆夫人赐戴也。此德何以为报?且夫人既知破二贼之方略,则破大藤峡之方略,想亦玩之熟矣。”柳小姐道:“据册看来,从青羊岭而入,不半夜便可直诛贼首矣。但就图而观,径实险隘,昏暗难行。必得一亡命之徒,而又有些机智之才,率众奋勇而前,不疑不惧,方可成功。若见险而不知求平,遇狭而不知向宽,便恐难矣。”花天荷听了,满心欢喜道:“不意夫人论兵又精微如此,令人敬服。卑人何幸,得偕为佳偶。此去揭巢,全赖夫人为之借箸矣。”
柳小姐笑道:“今日在闽,惟妾侍奉巾栉。或蒙赐问,得以展布腹心。倘明日至广,则恐碧玉连环所聘之夫人,又将主谋矣。贱妾刍荛,恐难忝于末议。”花天荷听了,大笑道:“我只道我花天荷性僻情痴,为夫人与青云藏头露尾耍了,直要到如今方才明白,不料夫人与青云这等聪慧,也被我花天荷藏头露尾,戏耍得有趣。”柳小姐道:“以贱妾姐弟之愚,受良人之戏耍,何足为奇。但恐碧玉连环之聘,非戏要也。”花天荷道:“碧玉连环若非戏耍,终不成我花天荷又别聘一夫人?不瞒夫人说,我花天荷若是容易聘定,此时罗绮中偕秦晋久矣。只因赋性愚癖,看天下之脂粉珠翠不上眼,故只身至于老大。前因偶睹青云丰姿之美,戏取譬言之,不意天缘作合,果有同胞之夫人在,遂为青云将双足系牢矣。设使碧玉连环又别有聘,必天又生一夫人而后可。使天不能再生一夫人,而谓花天荷又等闲别聘,恐花天荷矫矫自持,不如斯之滥聘也。”柳小姐道:“君子既不浪聘,则碧玉连环置之何所?”花天荷道:“此事实对夫人说了罢。向日青云至广,我曾邀他到花田去看花。不期我有公务耽迟,青云先独坐花下,忽有一个赵参将的小姐,二人花边邂逅,彼此留情。及我到时,而此女已去。惟见青云没情没绪,问其缘由,方知为此。青云浼我作伐,我口虽应承,因从青云匆匆而来,遂未议及。不期这女子因思慕青云,染成一病。父母根寻其故,方知这花田看花而起。急急使人访问花田少年,而见者不识青云,见我与青云对饮,遂误传作我。后又因我去了,这女子竟病得恹恹不起,父母慌了,只得央马岳至闽,与我作伐。我正恐此女别嫁,失了青云之信,忽见其错认而来,遂将错就错,诡托借聘于岳母,而以碧玉连环代为青云订了。我岂有既定了夫人,又有别定之理!”柳小姐听了,不胜欢喜道:“若这等说起来,则君子为舍弟费了一团心机,而舍弟尚漠然不知,真可谓被你藏头露尾耍了。待妾明日与他说知,使他欢喜,也好打点去做亲。况母亲为他的亲事,也时常算计,恐怕定差了不中他意。若有他自看中意的,又聘下了,又是一件美事。”花天荷道:“岳母处悄悄通知,使他欢喜可也。青云且慢与他说,只要他送你到广。待他到广,看赵家做何光景,再出其不意,与他成亲,#有些笑声。且可出他不明告我夫人之气。”柳小姐听了,笑将起来道:“有理,有理。”夫妻二人说得投机,你爱我慕,真可谓相敬如宾。正是:
动人深爱无非美,服我骄心自是才。
有美有才相对处,何愁风月不佳哉。
柳小姐与母亲说知,前日借去碧玉连环,却是为兄弟定亲。又说明这亲事,是兄弟在广东时,自看中意的。杨夫人听知,甚是欢喜。
过了三朝、六朝、九朝,马岳就禀催花天荷动身。花天荷知不可再留,也就与柳青云商量,择吉起程。又再三要柳青云送姐姐到广上任。柳青云因与姐姐说道:“姐夫要我送姐姐至广,做兄弟的岂有不送之理。但兄弟在广中,曾有一头亲事,内姐夫为我作伐,姐夫向日已亲口许了。前日又亲说为我定了。只因这些时无事入广,故不提起。今既到广上任,这件事定要坐落在姐夫身上。况姐夫此时又作了总戎,若肯开口,吹灰之力。”柳小姐道:“这亲事,既是你心上所喜,又是姐夫作得来的,我包管你成就。此时不必开口。若开口,连送我的情都没了。”柳青云道:“姐姐说得有理。”杨夫人见女儿女婿起身快了,只得治酒送行。忙了三五日,花天荷竟发牌到府县,拨轿马人夫与柳小姐、柳青云,拜别杨夫人而长行矣。正是:
为女求夫婿,时思婚约成。
谁知婚合后,反作别离行。
杨夫人送女出门,在家思想不表。
却言花天荷夫妇与柳青云发牌驰驿而来,一路所过府县,送的送,迎的迎,好不风骚。不多时,早到了广城。合营将士皆远远迎接。此时桑国宝已让出衙门,住在外面,单候交印。花天荷竟发扛箱,并家小入总兵衙内居住。一面择吉受印,一面就拜谢按院,一面即接见将士,一面即发号施令,一面即悄悄伏兵要路,以邀出劫之贼。一面即挑选兵将,欲作捣巢之计。到任不一月,而兵威严肃,远近震慑。峒贼闻知,无一人敢出,一时地方甚是安堵。且按下不表。
却言赵参将,自迎接总戎,见总戎有了家眷,已怫然不悦。还只认作久娶下的,无可奈何。及见马岳,问知是行聘后簇新才娶的,气得个赵参将,话都说不出来。要对女儿说知,又恐怕女儿急发了病,只得瞒了女儿,悄悄来与马岳计较,道:“你前日在闽,既见他结亲,就该替我禀声。”马岳道:“我怎的不禀哩!”就取出前日的禀帖来与他看。赵参将不识字,见有批语在上,因问道:“不知批语是甚么讲?”马岳道:“若论批语,说是决不有辜淑女,还似不碍。但他们文人,下笔包藏甚深,你我武人粗鲁,一时参他不透。此事是隐瞒不过的,你还须拿此与你令爱小姐商量。他聪明伶俐人,方看得出他的好歹。”
赵参将听了道:“这也说得是。”因拿了他的禀帖来家,与女儿看,并将花天荷又娶亲之事,细细说了一遍。赵小姐听了,并看了禀帖,乃暗暗思量,道:“若说他守盟,就不该又娶了。若言他负盟,为何又批决不有辜淑女,大都还是个要两全之意。我如今欲要叫父亲与他争论,奈父亲又是他的属下;欲安心听他行止,自然要落第二义。莫若待我题诗一首,只作申文呈与他,看看他如何发付?”因作了一首七言律诗,用鸳鸯笺纸写好,外面却将赵参将的护封封了,打上关防印信,叫一人投到总戎府里来。
此时花天荷正退在后堂,与夫人、柳青云吃茶闲话,忽传入赵参将的文书来,恐言兵事,不敢迟滞,遂当面拆开一看,那里是言兵事?却是一首七言律诗。因大家向前争看,只见上写道:
莫倚油幢势位炎,红丝曾感系香奁。
鼻当掩处芳兰臭,心到甘时苦李甜。
漫道丝萝皆可托,须知水火不容兼。
好留向日花田眼,验取腰围若柳纤。
花天荷才看完,正要笑说甚么,忽报夏按院老爷来拜,只得出去相见。柳夫人与柳青云,因又看了一遍,柳夫人还啧啧赞赏,柳青云竟拂然不悦道:“此正兄弟前日所说的花田事也。为问咏及油幢,缠到姐夫身上?又言红丝曾感系香奁,莫非姐夫瞒了我们,又暗暗聘了?”柳夫人道:“这也未必。”柳青云因又把诗看了一遍,道:“姐姐,你怎说未必?你看他说话苦李甜,水火难兼,似连姐姐都褒贬在内,而不容并立也。若不是姐夫聘了,如何诗中说到此处?若说另是一个,所云花田眼,却又是兄弟之事。岂不是姐夫借我的名色,竟自图了。何向日明明对我说,为我定了?近来竟不提起。我此来,还痴心指望他为我周全。由此看来,料也无望。我明日就要行了!”柳夫人道:“事不可知,你不要性急。他若果又聘了此女,却又置我于何地?依我算计,你只推不知,但央他作伐,看他怎生回你?”柳青云想一想,道:“姐姐说得甚是有理,且住下再处。”柳夫人又把诗细看两遍,道:“此女之才甚是秀美,正好与吾弟作配。”柳青云道:“小弟在花田见他时,只见他容貌端庄,有可取耳。并不知他又具此才华,实不甘心为姐大占去。姐姐须为我作主,省得争夺,伤了和气。”
柳夫人道:“你不必多言。但依我行事,包管你成全。但此女虽以诗来打探。实亦卖弄才情。若不答他一首,使他看得没人物了。待我代你和他一首,泄泄他骄矜之气。”柳青云道:“如此更妙。”柳夫人因取了笔砚,也题一首,道:
有谁凉也有谁炎,须认温家玉镜奁。
他事无关休眼热,自情守定到头甜。
缠绵始信丝罗美,既济方知水火兼。
好拂花田眉与黛,待郎柳笔画纤纤。
柳夫人题完,也取一幅鸳鸯笺,叫柳青云亲笔写了,也用官封封了,发与赵参将。赵参将得了,忙忙付与女儿。赵小姐看了,暗暗欢喜。因想道:“看他前批马岳手本道,决不有辜淑女,今又和此一诗,叫我好待,用意平和深婉,其中必有妙用。若再啧啧,便失女子静好之意了。”因与父亲说知,安心待娶不题。
却说夏按院来拜花天荷,是为荐本中曾许朝廷为捣巢之计,今特来商量,要花天荷举动。花天荷许诺发兵,夏按院方去了。花天荷仍入内堂,再讨诗看,柳夫人方言道:“妾已和他一首,也用官封,发付赵参将去了。”遂把和诗底稿付与花天荷看。花天荷看了大笑道:“夫人答得他好,省得他疑疑惑惑。”又看见柳青云不言不语,坐在旁边,因笑道:“向日许兄定的亲事,今何如?须要谢我。”柳青云道:“为小弟订亲,是兄作监军时事也。今日兄又作了元戎,高拥油幢,势位炎炎,恐又当别论。”花天荷大笑道:“前日作监军,是我花天荷。今日作元戎,也是我花天荷。我花天荷纵要作两截人欺人,也不好欺柳青云一个簇簇新的进士。兄但请放心,只打帐消受花田美人便了。”几句话说得柳夫人并柳青云都笑起来了。只因这一笑,有分教:月将轮满,尚虑云欺;花已并头,犹疑春赚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