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吉扶云,更名改姓叫周孝,兰生又叫了卞兴祖。真是父子相逢对面不识,又因各人找寻父母。乱后虽乐,心中俱有万千愁绪,彼此相怜,同到扬州。不期卞兴祖走入门去,许久不出,吉扶云等得心焦。因暗想道:“我这人,怎聪明一世,慒懂一时,我与他止不过萍水相逢,他寻他的父母,我寻我的父母,各人行各人的孝念。他一个少年人,有何定准,他今不出来,我又何苦在此等他,误了我的正事。”
因定了主意,遂不等卞兴祖出来,竞出门大踏步而去。正是:
相逢不识面,识面不相亲。
颠倒乱人意,方知别有因。
卞兴祖在内,拜认了祖父母,真是欢喜无限。吉存仁老夫妇见了兰生,恁般长大,又且成名,虽是十分欢喜,欢喜之际,却又添无限凄惨之容。兰生见了,忙跪下道:“孙儿不肖,然已叨黄印,只因未识源头,上表弃职,得蒙圣思准允,不辞千里之遥,得幸今日拜识了祖父母,实乃万千之幸矣。怎祖父母见了不肖孙儿,不以为欢,反生悲戚之态。莫非怪孙儿来迟不孝之罪么?”
吉存仁老夫妇听了,一齐立起身来,捧定了卞兴祖大哭道:“你今归宗耀祖,真乃吉门大幸,岂有怨责于汝。但我两人,见鞍思马,睹物伤心。你今只认了祖父源头,却不识生身面目。岂不是你我团圆尚隔着一层,怎不叫我两口儿伤心悲痛。”
卞兴祖听了,一时毛骨悚然,不禁恸哭道:“孙儿初时不识祖父母并生身父亲,远离他乡。及至京师,榜上知名,拜识了叔父,说我父亲尚在。今识了祖父母,自然有孙儿的父亲。方才祖父母这等说起来,却是孙儿的父亲还没有下落。既没有下落,则死生存亡,俱未可知矣。叫我做孙儿的好不命苦。如今只求祖父母,将孙儿的父亲当日因何事出外,近来可有消息,好使孙儿寻遍天涯,同生一处,志愿足矣。”
说罢,大哭在地。
吉存仁老夫妇听了,用手搀他起来,邀将昔年家门不幸、遇赦远游,细细说知,道:“后来有人传说,你父亲得随一个大商人进京,以后数年杳无音信,使我二人日夜愁肠万结,又亏得你叔父能继书香,又不幸中之幸矣。你今要行孝念,寻访天涯,这也难得,只是寻访之时更兼寻访你的母亲消息,倘侥天幸,得能无恙而归,则又万幸矣。”
卞兴祖听了,大惊,问道:“这又奇了。当初你孙儿三岁出继,已说母亲亡故,无人抚养,现有出继文书可据。忽今日祖父母又叫孙儿寻访母亲起来,岂不又是一件大奇之事。”
说罢,遂在衣底内取出过继文书,与祖父母看。吉存仁看了道:“孙儿有所不知。今日就是你父亲回来,也只认你母亲亡故多年了。”
遂将易氏弟兄威逼投河,假死陷害,又细细说明道:“后来有人传说,你母亲亏得一个商人之妻捞救,收为义女,远去口口口口口,你去寻父亲,兼寻你母。”
卡兴祖一时听得明白,方才惊惊喜喜,说道:“孙儿今日方知有母亲矣。”
吉老夫妇叫他入内歇息,卞兴祖道:“孙儿有个朋友在外,与孙儿是一样,要找父母的,请他进来,明日做个伴儿也好。”
说罢,遂急急走出来寻,已不知去向。正是:
寻亲孝子口哀哀,见面缘何反拆开?
若不掂掂还揣揣,有何佳话教人猜。
卞兴祖问明了祖父母,真是一喜一忧。喜的是祖孙会合,父母俱存;忧的是年代久远,未卜存亡,天涯海角,何处根寻。故此终日疑疑惑惑,只得侍奉了祖父母月余。寻亲念切,只得拜辞出门,东寻西访,并无影响。
一日,在路寻思,暗想道:“我父亲跟随大商人进京,我在京中如何晓得。若是晓得些影响,寻着了也不可知。如今我又出京,来到此地。若又进京,我又上过寻亲表章,倘被两衙门知道,只说我潜匿京师,殊属不便。”
又想道:“我母亲当日投水,得人救免。我想投所去不远,就是救去,亦不过咫尺,百里之间必定好寻,与父亲不同。”
忽又想道:“若在咫尺百里之间,我母亲隔一年半载,见没有是非,岂不想回家之理。万一被捞救之人带去远了,就是住在人家,倘若房屋远,朱户重门,叫我怎么找寻,何处问信?岂不比父亲更难寻访了。这怎么处?”
一时想到这个田地,直想得无可奈何,只得寻店安歇。
却见店主婆叫了一个货郎进去,买些零碎之物。他看在眼内,到了夜间,回想道:“我父亲跟随商人,所以去远。我母亲是个商妻相救,我想商人之妻焉有去远之理。就是去远,料想不过千里之地,同在一省,也还好寻。若虑难寻,我今日见这卖货之人,俱是妇道所用之物,可以入内。我今何不权作货郎,挨家寻访,直达内室,自然有个消息头绪也不可知。”
遂想定了主意。到了次日,身边有的是银子,遂央店主人买了一个竹笼,买了许多苏货等物,又刻了一方小印儿,上面刻着苏州货郎吉兰生。店主人见了,问道:“你说苏州货郎,说话却是陕西,又不象个生意人,如何做得这件生意。既要在我这地方做生意,也要得个人指点才好。”
卞兴祖哭道:“我原不为生意,也不在一处货卖,只要寻我的父母。”
店主人道:“前日有一位客官在此,也要寻父母。父母寻不着,到被父母寻去了。怎么你也要寻父母。”
卞兴祖忙问道:“这人何等样人?怎么有这等凑巧?”
店主人道:“这人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口山东流贼,在京做了大官,如今请旨寻亲,恐怕骚扰地方,故此私行访问,一时无处寻访。亏他父母晓得,着人四下找寻,才找着去了。”
卞兴祖听了,只不好说出自已也是请旨寻亲。遂又问道:“他父母是那里人?”
店主人道:“是徽州人。”
卞兴祖遂不再问,因而背了竹笼,到各处寻访不题。正是:
走尽羊肠路,沿门作货郎。
可怜衣紫客,只为觅爹娘。
你道店主人说的是谁?原来就是汪百万。当日汪百万在京,听见了江南乱信,与儿子汪万钟分别,急急赶到家中。幸喜家中平安。此时家中早已报中了,汪万钟中举人、中进士,又做了状元,门前旗杆、匾额赫然炫耀,汪百万见了。时时伤心。你道为甚缘故?只因自己的儿子纳监京中,不期暴病身死,将吉扶云做了继子,顶名入监、中举、中进士以及状元之事,俱瞒得水泄不漏,外人绝不闻知,即有家信到家,也不说明。故此连妻子也不晓得儿子死的缘故,只认在京做官未回。
这日,汪百万到了家中,孺人接见之后,就使侍女请出素娥出来拜见,汪百万只说是自己的媳妇,及至堂中,朝上拜见,却不是媳妇,是一个不识面的女子,口称女儿拜见父亲。汪百万听了大惊,只叫:“请起,这位何人?”
汪孺人道:“朝奉坐了方好细说。”
遂将素娥从前始末,细细说明,“已作亲女。我屡次着人到苏州打听,一时再访问不出,大约年久无人,将来也要完他终身之事。你的媳妇,不幸已于前月得病身亡。我儿万钟回来,只好与他另寻一头好亲事罢了。”
汪百万听了,一时苦在心头,只得落了几点泪珠。强挣说道:“怎我家门不幸。且喜有女,将来不致寂寞。”
说完,早有几上人报人道:“府里太爷与县里大爷俱来拜贺,不久到门了,请朝奉准备接见。”
孺人同素娥连忙入内。自此,大小官员以及亲戚朋友,日日拜贺。汪百万忙乱了多日,方才安逸。正是:
趋炎附势万千般,仰望终身作泰山。
但得主翁欣笑日,奴颜婢膝不辞艰。
汪百万遂将家事料理一番,已着人暗暗打听汪万钟消息。已晓得成了大功,进京复命。知他王事在身,不敢来家看视。及至又有人报来,说“汪万钟请旨寻亲养亲,已出京了。”
汪万钟得了这个信,不胜着恼。因暗想道:“原来这畜生恁般无礼,他今得第身荣,竟要寻他亲生父母养将起来。将我撤在脑后,全不想这富贵从何而来。若不亏我照料,此时已做沟渠饿莩久矣。现今他顶着汪万钟名字做官,只消我到京中,说他欺君背义之罪,其罪不小矣。”
因又想道:“我要处他何难,只是我久已做了封君,受人趋奉。若将此事传开,依旧做个商人,岂不尽弃前功。”
遂想来想去,一时再想不出甚么好算计来,终日在家纳闷。汪孺人见了,再三询问,汪百万只得跌脚痛哭,悄悄说出儿子已死,继承顶名万钟,如今成功,富贵已极,细细说出道:“他今只寻他的亲生父母,全不念我恩情,岂不是忘恩负义。我今欲要处他,外面久已晓得状元是我的儿子,怎好更改,被人笑话,这怎么处?”
汪孺人听见自己儿子已死,也就暗暗痛哭了一番。
却喜得过继顶名的做此大官,将来受用不小,只得解劝:“如今事已至此,真的既能变假,假的不得不变做真。我想他的父母年代久运,趁他未见之时,差人在他所过地方,寻了来家,拜了宗庙、亲戚,我还有绝妙好策,不怕他不死心塌地,以假为真。日后有了真父母也不肯去了。”
汪百万听了,真喜得心花俱开,忙问孺人何计,快请说出。只因这一说出,有分教:破镜重圆,珠还合浦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