乡村里的井,总是不十分大的,那井口的直径,不过一尺有余。这样大的井口,一个人横着躺下。想要落到井里去,当然是不能够。所以桂英被水桶坠着身子向下落的时候,两只手一叉,已叉住了井口,差不多是盖在井口上,田氏在后面看到,早是三脚两步地,飞奔向前,将她搀扶了起来。因向她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可吓了我一大跳呀!”桂英红着脸笑道:“踏着青苔,让它滑了我一跤,没有关系。”她说着这话,看见稻场上有个滚稻的大石辘轳,一蹲身子,坐在上面,就向田氏道:“嫂子,你看玉和回来了没有?你叫他来帮着你吧。”

田氏见她两只手操在肚子上,皱了双眉,便侧了身子向她问道:“白妹!你是怎么了?不要是肚子痛吧?”桂英两手依然按着肚子,却微微地点了两点头。田氏笑道:“你不要是有了喜了吧?”若是有了喜,这样跌一下子,那可是不当玩的。桂英皱着双眉,将眼睛也半闭着喘着气道:“没有什么。”田氏正着脸色道:“你要是有了喜,可得实说。万一闪动一下,也好找个医生来看看。”说到这里,四顾无人,就低声向着桂英耳朵里唧咕了几句。桂英眉头一舒,微笑着道:“统共也不过两个月那样。”田氏一拍手道:“那还了得,准是无疑,这怎么办呢?若是有点不好,可真叫人悔不转来。你早怎不对我说,早要知道,我就不能让你做这些重事了。你可走得动,让我来搀你回去吧。”桂英站起来道:“快别那样,让别人看见,那是笑话了。”田氏道:“这是什么笑话?这是人生大事呀!”桂英因为到了乡下来,一举一动,都惹得乡下人注意,若是让嫂嫂搀了回家去,又是让人注意的事。只管走得快快地,离开了田氏,走回家来,桂英一溜进了房。玉成提了一桶温热水,放在阶檐下,人坐在凳子上,两只脚隔着桶梁,插到水桶里去,头望了天空,口里唱着黄梅调,非常之得意。

这玉成是乡下一个富农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别无所求,只有两件事,他还未曾满足。第一是他没有儿子,没有女儿,自己年过四十,恐怕是无望了,不得已而思其次,便想得一个侄儿。第二是自己无功名之分,但愿兄弟得个一官半职,合了世代相传的教训,荣宗耀祖。玉和既是花了钱没有捐得知县回来,却也罢了。现在听说二弟妹有孕,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喜事。将一双湿淋淋的脚,由水桶里抽了出来,站在地上瞪了眼向田氏问道:“这话是真吗?”田氏道:“若说是我有了孕,那是我骗了你。现在说人家有喜,怎么会假呢?我也犯不上说那种假话!”玉成道:“你赶紧到她屋子里去看看,我到吴先生家里去,给她找一包安胎散来。”说着,就走出去了。

这样一来,桂英得了一个救星,从次日起,就不用做事。而且呕吐,烦闷,想吃酸物,种种怀胎的象征,也就慢慢地暴露出来。桂英回来的时候,屋子窗户外面,有一棵枫树,浓绿的树叶子,变成了黄色,由黄色变成了红色。红色的叶子,后来也不见成了光树枝,光树枝上,堆着了白雪。桂英的肚皮,也就顶着出了怀,一望而知的是个孕妇了。至于玉和呢?他的卧室里一张书桌上,放着南京上海广州,各处朋友寄来的回信。把信上紧要的言语摘录出来,无非是:“俟有机会,再来奉告。”“现在无可设法。”“爱莫能助,为之奈何。”“万勿率尔命驾,以致空劳往返。”这样的信,堆满在面前,增加了他无限的烦闷,在夏季秋季,可以出去钓钓鱼,山上找找草菰子,来消磨时间。冬天只有到村子口上一个教读的先生那里去下象棋。有人问起他来几时出门?他就向桂英身上推,说是等她生产了以后再走。其实在暗中呢,桂英希望他得一个机会,好到外面去,找个产科医院来分娩,自己的身体也可以保障安全些。然而玉和每次接到外面朋友寄来的回信,总是唉声叹气,自己一肚子苦水,也就只好闷着,不敢说出来了。

这个时候,村子里的那位教书先生,已经散了年学了。玉和为着在家里坐立不安,依然是终日在这乡学里去消磨时光,好在先生已经散了学,在这里混着,并不耽误事情。这位教乡学的先生叫王佐才,为了他那个名字,他增加了无限的感慨。因为科举停了,他学了满肚皮四书五经的学问,无处发泄,如今只好在乡下教一堂蒙馆。这个乡下教蒙馆的,彼此自取了一个诨号,乃是教门板的,犹之大教授们,说是吃粉笔的。门板云者,系形容乡下蒙童如门板一般不受教训,无法攻入。所以王佐才先生不能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,也就不算了一乐也。他转念到不为良相,便为良医,于是买了一些本草纲目,陈修园三十六种,这一类的书,在授课之余,加以研究。放了年假之后,除了看看医书而外,便是和乡里几个先生们谈天说地斗斗纸牌,下下象棋。这个散了学的乡学,倒成了个俱乐部,天天宾客满堂,玉和有一次上县城去了一次,头一天去,第二天就回来,回来无事,依然是到这个门板俱乐部来。

这个时候,天色已近黄昏,屋子里点上灯,掩了门,有好几个人在里面说话。有一个人道:“差一脚,打不起来,若是玉和在这里,这就可以凑成功了。”又一个人道:“他上县去有什么事?”王佐才道:“他一半个月,老是上县一次的,或是寄信给朋友,或是收信回来,他急于要出去就事,乡下这种日子,他怎样过得来呢?”有一个人道:“对了,第一就是他的女人,不能受这种苦,听说春了一回碓,病了两个月,真是贵人贵命。这样的女人,不知道玉和怎样弄到手的?”又一个道:“听说玉和在北平做官,挣得上万块钱,都只为讨个女人,把钱全花光了。钱花光了不要紧,官也丢了。好像王三公子嫖玉堂春,见面银子三百两。你说这样的阔公子,她还不嫁吗?玉和要找事,恐怕是不能够了。他这次回家,听说是革职永不叙用,再要出去找事,恐怕是不行了。”王佐才就很长地叹了一口气道:“后世必有以女色亡其国者。”

记得有一次,玉成把钥匙塞到墙眼里去的,总可以找得着。找了许久,却摸着有一块墙砖是摇撼着的,用力一捏,却把那块砖抽动,墙上现出一个窟窿来。这里面正有几把钥匙,于是把柜子打开,将一束信件里面,凡是写着由北平寄来的,都抽出来检査一番。他将插烛的泥烛台,放在柜子沿上,又将长衫脱下来,挂在窗户纸上,挡住了烛光,然后蹲着伏在柜子上,将北平的信,一封一封来读着。

玉成坐在矮晃上,正抽着旱烟袋呢。便道:“这是你嫂嫂不好,她一个由城市里来的人,哪里能做这些重事,从明天起,这些事都不要她做了。以前她没有回来,家里也不会搁下了什么事呀。”玉和听了这话,心中大喜,可是正着脸色道:“日子还早着哩,难道家里就养着这样一个闲人吗?”玉成手扶了旱烟袋,塞在右嘴角边,卟唧卟唧,眼望了兄弟,抽了两口烟,这才抽出旱烟袋来,将烟嘴子点着他道:“难道你没有听到过胎教一说吗?我们就是办不到目不视恶色、耳不听淫声那一层,也不能让孕妇受累,出什么毛病。”玉和笑道:“想一点不受累,哪里能够呢?比方我现在到外面去,就有了事……”玉成不等他说完,便抢着道:“假使你在外面有事,在孩子没有出世以前,你也不能带着她走。不要说一路之上,轮船火车,那种震动是孕妇受不了,就是家里这一截旱道,由乡下到省城里,坐轿子也好,坐小车子也好,都颠簸得非常之厉害,怎样经受得住呢?再说你年轻,什么都不懂,你也不会伺候一个双身子的人。这些将来的话,你不必说,进去看看她吧。”玉和走进房来,田氏便走了出去。

玉和笑道:“你是有了两个月吧?何妨实说呢?你不知道,哥哥现在是昼夜望着后辈出世,你若是有了,那比我做了官回来,他还要快活,自然要加倍小心地来保护着你。他已经对嫂嫂说了,以后家里的事,全不用得你做,这不是很好的事吗?”桂英半开着眼道:“这样说,我有一年懒可以躲了。”玉和不捶腿了。两手摇着她的身体道:“你说没有这一回事,到底还是有这一回事呀?可是天下事,有一利,必有一弊,哥哥说,在你没有生产以前,不让你出门。”桂英道:“只要我不做重事,我就在乡下多住几个月,那倒也无所谓。”玉和道:“你翻转身去,我给你捶一捶那边的腿。”桂英皱了眉道:“我累死了,实在懒得动。”玉和笑道:“啊哟!翻身都懒翻得,累到有这步田地了吗?”外面的玉成就高声接嘴道:“玉和,你随她去吧,不要吵闹她了。”玉和向桂英微笑着,点了头低声道:“如何如何?”桂英也就微笑着。

玉和拿了这封信,拿在手上出神了一会,心里想着,这事的关键在此了。乡下人没有新闻,遇着外面来的信件,只要有经手的机会,就要拆开来偷看,看了不算,还要辗转告诉人。新闻是越传说越失真,越失真越加装点的,那么,自己这一段艳闻,现在传遍了乡间。当然就是这样一个原因了。严端甫为了做媒不成,至今对我不满,哥哥写信去向他问消息,这不是问个对着吗?他是蹲在地上看信的,不知不觉地,自己已是坐在地上。索性将背向后,靠了墙坐着。偶然一抬头,看到蜡烛只剩了一小截屁股,这才赶着将一切东西恢复原状,依然摸索着走回房去。

玉和听了这些话,气得身上不住地抖颤,站在门外,一寸路也移动不得,站了许多的时候,只觉晚上的西北风,阵阵地向后脑勺子里吹了来。心想,站在这里有什么意思,于是掉转身躯,向家里走。他心里可就想着,这些话,若让兄嫂知道了,那是一种什么感想?怪不得这两个月以来,兄嫂对我夫妻是如此不客气,原来外面传言,我成了个王金龙了。这种事情,却是无法去和兄嫂解释,若是任其传言,并不解释,说我成了个败家子,那也无所谓,然而把桂英形容成了个妓女,这种话传到她耳朵里去了,她岂不活活气死吗?当晚凭空添了一种心事,走回家去时,脸上的颜色,就不大好看。桂英以为他到县城里,必定又没有接着什么好消息,所以不高兴,在这几月以来,这是平常的事,也就不必去过问他了。可是玉和对于夫人虽力守秘密,然而对于家庭乡党,却处处留心,因为处处留心,就越是把乡人一种不屑的心理看了出来。

然而玉和心里有事,哪里睡得安稳。他想着,最近并无同乡的人,由北平回来,自己在北平做的事,怎会传到兄嫂耳朵里去?必定是北平有回信来,将事告诉兄长了。只要是有信,这来源就好查。知道外面来的信,兄长的习惯,都是完全保留着的,信却放在哥哥放账簿的一只木柜子里。今天说不得了,要做一回贼,偷开那柜子来查一查。于是暗中摸索着,走到玉成当书房又当账房那间屋子里去。然后在身上掏出烛头火柴,点着了,在黄土墙缝里仔细寻找。

然而他表面如此,心里依然是十分难过,次日天色一亮,就起床了。桂英一宿未睡,天亮了,反睡到饭熟不醒,吃饭的时候,玉和一看桌上,是一大瓦碗白水煮萝卜片,一碗椒末炒风萝卜丁子,一碗腌菜,腌菜里面,有一大部分是萝卜。自从入秋以来,几乎每餐都是萝卜,桂英怀孕的人,把这东西吃多了,已经是不必吃,只要闻到萝卜气味,就不免要吐出黄水来。现在桌上完全萝卜,桂英起来,除了吃白饭,还有什么法子?因就向田氏撒一个谎道:“你弟妹身上又不大舒服,昨晚还烧了一夜,她不起来吃早饭了。”田氏觉得一个孕妇,身上疲倦不舒服,这总是难免的事,也就不去追问。

桂英睡觉,向来是很灵警的,玉和摸索着出去的时候,她就醒了,这时他摸了回来,轻轻地上床安睡,她焉有不知之理,就低声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你闹什么玩意?”玉和叹了一口气道:“将来我再告诉你。”桂英道:“你的形迹可疑,你干什么去了?非得告诉我不可,你若不告诉我,我就要在你兄嫂面前,当面质问你了。”玉和道:“呀!不料你也一样地逼我。老实告诉你,北平有人写信来给我哥哥,说我的坏话,我特意偷着将信翻出来看个究竟。”桂英道:“信上提到了我的事吗?”玉和顿了一顿,才道:“顺笔带上两句,总是不免的,但是对你没有什么坏话。我久在家里,就是兄嫂会容纳我,乡下人也会讥笑我,说我是个无用的人,在外面混了若干年,结果还是回家来。吃一碗老米饭。我过了年,决定带你出去,也免得你在乡下过这种苦日子。”桂英道:“你还要考量考量吧。外面一点活动的法子没有,我们才跑回家来。若勉强地跑出去,再想回来,是更难为情,当然是不可能的。假如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,你打算怎么办?”玉和道:“此话难说,只好走一步是一步了。我觉得挨饿不要紧,受冻也不要紧,只有这环境的不合作,让人一刻也停留不得。”桂英看他这几天在外面收账,已经忙得不得了,再让他心里不舒服,内外夹攻,真会逼出病来,于是将被头向上牵了一牵,在玉和肩膀上塞了两塞,将玉和的手捏了两下,低声道:“夜深了,睡吧。”玉和虽是一肚皮牢骚,然而爱情这样地宽慰着,心里也就得着安慰,转过身来’替桂英也塞了一塞被头,就安睡了。

果然,在其间找出严端甫的几封信,少不得在这里面批评了自己几句,总是说自己习于浮荡,可为一叹。后来查出一封信,是答复玉成的,这却是一个老大的证据了。那信上说:

玉成世兄阁下:前接手书,垂询玉和姻事一节,愚为事外之人,本不应置答。且兄言,白女回乡以后,尚能安居,则以前之事,尤可付诸既往不咎之列。但兄谓乡人啧有烦言,不能不知其底细,则为府上世代清白起见,愚亦不妨略举所知,俾或有所匡救。查此女确系北平女伶,负有微名,北平旧习,对伶人极不重视。年来虽有不同,但达官贵人狎伶之事,尤为不免,俗习相沿既久,自不能一旦改革,至对于女伶,更不免玩物视之!虽有束身自好之女伶,但积习迫人,亦无可如何!白女在伶人时代,愚不知其详细情形,但闻初欲适汪督办为小星,后不知如何舍富贵而图贫贱,竟与玉和成其姻好。当此事将成之际,愚曾招玉和一谈,加以劝正,而玉和少年盛气,颇令愚不堪,愚遂不欲再过问矣。玉和在燕,初果有小积蓄,自娶白女后,成立家室,当然不无花费。以前是否涉足歌场,有千金买笑之事,愚实不知,愚偌大年纪,实不愿揭人隐私,更伤兄手足和气,然明知不问,坐视府上受人指摘,亦无以对令尊于九泉。故愚对此,立言甚难,不足为外人道也。然而天下无不是底父母,世间最难得者兄弟,尚望善为处置可耳。特此奉复,并祝冬安。

愚严端甫手启

庄稼人没有什么事是快乐的,只有每日工作回来,提了热水来洗脚的时候,这是最快乐的一件事,因为这就可以完全休息,直等到明天日出,才用得着做事呢。正在玉成这样得意之时,见她妯娌两个匆匆回来,而且桂英的脸色,不大好看。这就觉得有些奇怪。田氏在后,就向她问道:“跑什么?怎么了?怎么了?”田氏走到玉成身边,正着颜色低声道:“了不得,我们二弟妹,她有喜了。”于是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。

哥嫂固然是望得儿子,然而兄弟添儿子,他们也喜欢得会到这种样子,这可是出于意料以外的事。可是为了这一点,倒触动了他一点灵机,心想,桂英娇生惯养的,实在是做不动乡下这些粗笨事情,现在哥嫂既是怕她动胎,正好借了这个机会,让她少做一些事情,于是笑向玉成道:“她为人是不大喜欢说话的,对我也是这样。我也问过她的,她也不肯承认,一直等到今天春了大碓,才发现了。”

只见桂英躺在床上,高高地枕了枕头,屋子里的蚊烟点着,烧得雾气腾腾的。那盏小煤油灯,在烟雾里放出淡黄的火焰来,照着屋子凄惨惨的,倒好像真是一间病人的屋子。桂英面向里睡着,只有一头毛蓬蓬的头发朝外,身上穿的一件老大布褂子,掀起了大半边,向外露着白背脊。玉和一伸手,正待要去和她牵衣服,桂英一个翻身,面孔朝外,就将手一掀,拨开他的手来,轻轻喝道:“不要闹。”玉和看她的脸色,白中透红,和平常人无二,就轻声问道:“你到底怎么了,真个动了胎吗?”桂英眯了眼睛望着他道:“哪有这样一回事呢?劳你驾,你帮我一个忙,把我两只腿给我捶一捶,酸痛酸痛,说不出来,有一种什么样子的难受。”玉和道:“那准是春碓春累了。”说着,换了床沿坐了,捏着拳头,轻轻在她腿上捶着。桂英闭下眼睛,轻轻地哎哟着。

到了阴历年边下,玉和奉了兄长的命令,出来收账,到深夜回来。家中因桂英身体疲倦睡觉了,嫂子在烧火炒年货。外面的大门,大概是因为在柴堆上拖柴捆进去匆忙之间,不曾关闭。自己将门关上,悄悄地走进去,心里想着,他们做事太大意了,要吓他一吓,于是不声不响地,溜到厨房里来。却听得田氏道:“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来,真是家门的不幸,我们祖传几代,哪有一个不字给人家说,如今弄这样一个女人进门,把几代的清白,都糟蹋了。我早就听见人家说过,唱戏的人家,不许做官不许上谱,这样一来,将来我们家里人,也要弄得不能做官不许上谱了。她回家来的时候,我就问你,这人到底怎么样?你说她卖嘴不卖身,唱戏现在也是很文明的事,人家都看得起的。又说家丑不可外传,叫我不要说,我信了你的话,把她当个文明人,对外面也就不说一个字。你看’现在村子里村子外,哪一个不把我们家这一件事,当做了新闻去谈,走出大门去,真让人家指通脊梁背呢。”接着,就听到玉成叹了一口气答道:“这件事办到了现在,早是木已成舟,说也是无益。再过两个月看看,她若是添下一个男孩子,也算和我王家传宗接后了。”田氏道:“若是生下一个女孩呢?”玉成道:“让他们远走高飞好了,玉和本来和她就很好的,而且生了儿女以后,我们还能逼着玉和休妻不成?”玉和听了这些话,不但心中乱跳,而且浑身上下都颤抖着,自己在门外呆站了许久,心想,原来兄嫂对于我们的态度,都是这样的,这个样子,乡下如何能住?自己第一次来家,还打算着在乡下过田园生活,如今看起来,事实上绝不让我这样安乐的了。兄嫂的意思,既是如此,也不必去和他们分辩,心里知道就是了。

他夫妻二人,自这时忙起,内外两面跑,把晚饭也忘了做。玉和那天,是老早由县城回家了。二次出去,正钓了一筐子鱼回来,到大门口就喊道:“饭煮了没有,我们有了晚饭菜了。”玉成正在厨房里煎安胎散,迎了出来,轻声喝道:“不要叫,白妹睡了。”玉和以为哥哥是俏皮话,便道:“胡闹了,怎么睡得这样早?”玉成道:“你才胡闹呢,说起来读书,识字,什么事你都知道。自己女人有了双身子,也不给我们一个信。倒眼睁睁地让她春碓床,做那些重事。”玉和见哥哥正正经经地说话,而且声音又很平和,倒不像是俏皮话,便从从容容地在天井里放下了鱼篓子钓竿,走进厨房来道:“我不知道哇!”田氏正点了两根蚊香,向桂英房子里送,笑道:“刚才真吓了我一跳,现在她说肚子不痛了,大概安定了。”玉成在竹橱里取出一只饭碗,先放在鼻子尖上嗅上了两嗅,然后在悬绳上取下白布手巾,将碗擦了几擦,就把炉子放的药罐端起,向碗里倒了药汤,两手端着,交给田氏道:“你端了进去,亲眼看着她喝了下去,安定了,那也得喝。”于是田氏就笑嘻嘻捧着碗进去了。玉和站在一边,看得呆了。

于是依然悄悄地走出来开了大门,就在大门外叫道:“哎哟!我们家,怎么忘了关大门呢!年三十夜,正是出歹人的时候,不要让歹人进来。”这一句话,把玉成夫妇惊起,就是一阵乱。玉成手上找了一根枣树棍,叫田氏掌着灯火,房前房后,找了一个遍,所幸并无什么损失。在灯下向玉和盘查了一遍账目。各自安寝。

不过最近两个月来,兄嫂的态度,慢慢地有些变化。虽然不必要桂英做什么重事,见了面时,颜色总是淡淡的,每每在桂英背后有一种议论,等着桂英到了当面,就不说话了,玉和心里暗猜着,这必定是议论着我夫妻两个人不做事,只在家里吃闲饭。然而这是事实,有什么法子呢?这也就只好装着糊涂,只当不知道了。

然而当大家扶起筷子碗来的时候,桂英却是由屋子里走出来了。田氏道:“你不是身子不舒服吗?就不要勉强起来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没有病呀!这些时候,总是这样累得不得了,所以爬不起来。”田氏看了玉和一眼,就向桂英道:“起来了就好,快来吃饭吧。”桂英早看到桌上是一矮桌子萝卜,便摇摇头道:“饭我倒是不想吃。”田氏笑道:“我想起来了,你怕吃萝卜的,今早撞巧三碗菜都是萝卜,你双身子的人,饭总是要吃的,不吃这个,你到后面菜园里去撇上一点青菜叶子来煮着吃吧。”桂英听着,以为是嫂嫂的好意,笑道:“不忙,等你们吃完了饭,我一个人从从容容地来弄好了。”田氏夹了一大叉子萝卜片,放在饭头上,将筷子在饭头上插了几下,向玉和瞟了一眼道:“我们老二,原来是个老实人,现在也让白妹教得刁滑起来了。白妹分明是怕吃萝卜,倒要说起害病。玉和为了白妹,名也不求了,利也不求了,就图的是这一点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已经觉得是够挖苦的了,那玉和已经知道兄嫂对于自己的态度,便淡淡地笑道:“嫂嫂!你不要听外面那些闲言闲语,人家造我们的谣言,都是想闹得我们兄弟不和的,我们何必去信他呢?我为什么不求名?不求利?这些话,我长一百张嘴出来,也是分辩不出来的,我已经下了决心,过了年,我就出门去了。我们究竟是一种什么人,等着将来的事实来证明吧。”他说着,把脸都涨红起来。田氏也板了脸道:“我说这样一句笑话,你为什么就发急?”桂英恐怕叔嫂会吵起来,连忙上前劝解着道:“说笑话要什么紧?嫂子不必理他。”玉和将筷子碗放下,走回自己屋子里去;在屋子里叫道:“我不分辩了,将来用事实来证明吧。”田氏也道:“好!我往后看你的吧。”叔嫂两个,这几句话,大有赌赛的意味,可是王玉和这骑虎之势,似乎更进一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