佛家将酒色财气,当作四戒。我们猛然听到这个气字,觉得与人生无甚大碍,其实这个气字,也就坏事最大。一个人为出一口气,往往可以闹得全国骚然,不用说是就个人而言了。白桂英听她嫂嫂的话,料着自己不会在乡下住三个月,她就想着:你究竟为什么那样看我不起?我怎样也在乡下熬过三个月去,反正是比讨饭强吧!一个人落了难,王孙公子结果去讨饭,那也有的啊!她如此想着,把那急于要回北平去的念头,就完全取消。自己也不害病了,立刻就走下床来。

玉和在外面,听到屋子里有响动,知道是桂英下床来了,立刻跑进屋子来,低声向她笑道:“你身体不好,何必勉强起来呢?”桂英摇着头道:“也没有什么不好,我自出娘胎以来,就吃好的,穿好的,没有尝过一点痛苦,这未免太享福了。我现在要来尝尝艰难苦楚,下半辈子再要有福享时,也就可以知道享福的人,是什么滋味了。”她这样说话的时候,脸可是红红的。玉和一想,新近回家,不要在兄嫂面前露出失和的样子,还是忍耐一些吧。只得低声笑道:“我们这真正成了天河配。”桂英望了他道:“这是什么话?”玉和道:“我和牛郎差不多,你就差没有上机子织布。”桂英道:“你还有心说笑话。”玉和道:“你别急,反正住个十天半月,我们再走就是了。”桂英道:“你不要给我吃这种宽心丸,我是不走的了。我也是个有志气的女子,能够让不见天日的乡下人,把我料定了吗?”玉和知道嫂子的话,让她听见,这就不敢再说什么。

这时天气,正自酷热着,桂英身上穿着老布长袖褂子,又穿了一件长脚管老布裤子,再要加上洗衣煮饭,没有一天不是湿汗透背。玉和看到,心里很不过意,特意自己到县里去一趟,买了两匹夏布来,私下找裁缝做好了,带回来,就说是由北平桂英的娘家寄来的。然而照着乡下的规矩,没有生儿女的妇人,不能露出两个乳峰来。穿夏布褂子,里面得加一件小背心。再说这种粗夏布,穿在嫩皮肤上,又像许多软刺,只管扎人。桂英穿了一天,实在受不了,还是穿她的老布褂子。玉和非常地不过意,但是表面上可不敢表示出来。因为哥哥做庄稼,嫂嫂当家,自己在家里只吃一碗安乐饭,难道连自己的女人,也要吃一碗安乐饭不成?至于用话去安慰桂英呢,也是不敢,因为不谈起日子苦,却也含含糊糊地过去了,谈起苦来,桂英就要发牢骚了。

这几句话,说得桂英心里一动,玉和心里也是一动,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。桂英顿了一顿,她就想着,自己唱戏的事情,兄嫂反正都是知道得很清楚的,瞒着也无益,于是向田氏点了一点头道:“是的,我在北平的时候,一个月稍微能挣几个钱。”田氏将钵子里的水米拨弄了一回子,闲闲地问道:“有多少钱呢?”玉和怕说多了,嫂子会疑心的,就随便地答道:“也不过一百来块钱。”她这样说着,实实在在地,已经给桂英每个月挣的包银,打了一个对折,以为这已经是少得可以了。说着,又开始磨起来。

这个日子,天气还正热着,初坐到灶边去,还无所谓,直待烧过半餐饭时,自己一张面孔,烤得如喝醉了酒一般。侧了向左边坐,右边脸烤得难过,侧了向右边坐,左边脸又烤得难过。背上的汗,把小褂子湿透了,额角上的汗珠子,也是不住地向下滴。自己以为烧火的事最容易,嫂嫂给了一件轻便的事来做,这才知道烧火是一件最苦的工作。心里正如此想着,手就很随便地去抽茅草,不料大意地一抽,却抽了一束刺在掌心里。自己两手将茅草一卷,三四个刺头,刺入肉里,赶快拔去了刺,已是扎得掌心里鲜血真流。哎哟了一声,在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来擦,无如血来得很涌,简直擦不干净。这里没有止血药粉,又没有橡皮膏,想起还带了一些擦脸粉回来,便起身要去找粉。田氏在灶上看到,问道:“让刺扎了吗?那不要紧,在隔壁灶里,抓些冷灰按上就是了。”桂英也没有做声’就撮了一把冷灰,将血眼堵住。她想着:别看嫂子是乡下人,倒会将难题目给人家做,我倒要研究研究,她的菜是怎样做法。这时,田氏将砧板放在灶上,切了一大堆北瓜片,倒是省事,用刀摸着一推,北瓜片全下了锅,不见她放盐,也不见她放油。待北瓜煮得快熟了,才抓了一撮盐,放到锅里去,再到菜熟,然后才到菜橱子里,拿出一个瓦钵子来。把瓦钵子中淡黄色的猪油,挖了一个缺口。她将锅铲子角挖起了指头大的一块猪油,然后在锅的上半截,很快地画了两个圈圈。那猪油经着热气,就变成了液体,沿着锅,流到菜汤里去。田氏不敢怠慢,立刻将锅里的北瓜一顿拌动,就盛到碗里来了。桂英这才明白,原来乡下人做菜,就是这样的做法,这有什么难呢?怪不得这菜不好吃,不过白水熬北瓜罢了。在她长了一番见识之后,这一餐饭算是做成功了。

约有半个月之久,是王玉成的散生日,田氏煮了一大碗挂面,煎两个鸡蛋在里面,给玉成一个人当中饭,算是庆祝的意思。这天晚上,却做了一锅糯米粑,全家来吃。糯米粑的做法,是用清水将糯米浸透了,再磨成了浆,然后用布滤过,成了粘粉,才开始做粑。还有七八天了,每天下午一小时的磨,都是桂英的事,现在磨糯米,当然她还是继续来磨了。田氏端了一大盆水浸糯米,放在磨架子上,笑道:“白妹,磨糯米,不像磨大小麦’让我来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天天磨惯了,倒也不在乎了。”田氏微笑着,却也不再说什么。桂英拉动磨子来,田氏用一个铁瓢,舀着水米向磨眼里放。呵呵!这磨子比往日要重一倍有余。将横担向前一推时,还没有什么费劲,向怀里一拉的时候,这就费劲大了。只将磨子拉了七八个转转,已是面红耳赤,不住地喘气。田氏笑道:“磨磨子,是大麦最轻,无论磨什么,都当着磨大麦一样,哪里行呢?白妹!你磨不动,就不要勉强了。”桂英听说,真个就不再勉强,手扶了横担子,笑着只管喘气,向田氏微笑。田氏道:“你就把小招弟叫来,让她来下米,我们两个人来磨。”桂英真的不敢争那分硬气,就笑着去找小招弟。招弟虽住在隔壁,但是由玉成家里过去有一门可通。桂英掀起一片大衣襟,揩着额角上的汗珠了,穿过了厨房门口一个穿堂,再过一个有垂杨柳树的小院子,就是招弟家了。

磨子放在架上,是用一个丁字磨砻担子拉着推着,小脚女人们,可以一个人远坐磨子前方拉动,一个人坐在磨子边下麦。

田氏将铁勺子随便地舀着水米,一下一下向磨子眼里送下去,眼望了磨子道:“是一个月一百多呢?是一年一百多呢?”玉和道:“是一个月一百多。”田氏一拍手道:“那还了得,一个月那么些个钱,你是怎么的用法呢?”桂英道:“也并不是我用,我还要拿出钱来养家。”田氏道:“无论怎么地养家,一个月也用不了那么些个钱,就是我们在乡下过一年,也不会用过一百块钱的。不用说了,那自然穿的是绫罗绸缎,吃的是炖鱼炖肉,你到家乡来,忽然过着这样穷苦的日子’也过得惯吗?”她口里如此说着时,两只眼睛,就不免注视着桂英的脸,表示着一种诧异的神气。

王家在这乡下,总算是个富农,照一般普通情形而论,也不算苦。他们的伙食’总是这样:早上是一餐硬粥,中午是饭,晚上是剩饭剩粥,或者吃麦粉糊,或者吃麦粉疙瘩。白天两餐,是家里现成的米,不费事,若到吃大麦糊的时候,就要用家里的手磨子,将麦粉磨出来。

玉和将磨子拉了好几转,田氏还不曾将米放了下去,玉和道:“嫂子,你想着什么啦?”田氏这才摇着头微微一笑道:“我真有些不相信,一个人挣了那么些个钱,还能到乡下来过日子啦。一月一百多,一年一千多,十年一万多,那还了得?白妹,你又为什么不想挣钱,要出阁呢?”桂英心想,若是告诉她许多原因,她未必能了解,便笑道:“做了女人,迟早总是要出阁的,那有什么法子呢?”这一个不甚可解的答案,倒让田氏若有所悟,就不向下追问了。但是这样一来,却让她长了一番大见识。一个女人在城市里,可以挣到一百多块钱一个月的,但是挣钱的事,究竟还不能够大似嫁人,所以女子到了相当的年龄,为了嫁人,钱也可以不挣的。但是桂英既赚过钱的,玉和要拿出多少钱来,才能够将她的身子买到手呢?这样看起来,恐怕玉和拿钱出去捐官,已经捐到官了,只是做官挣来的钱,都花到桂英头上去罢了。她如此想着,就觉得桂英的身世,含有一种极大的秘密,非把她的秘密完全探出来不可。不过有一点考虑,就是自己虽负着一个能干人的名称,但是和城里聪明女子斗起智来,恐怕还是斗人不过。为了这个,自己常是在米房里磨麦磨米的时候,和桂英闲谈,在闲谈里面,去探讨桂英的秘密。

然而就在这上面,又引起了嫂嫂田氏的疑心,她私下对玉成道:“我看玉和的老婆,在北平的时候,决计不是好人。若是好人哪有粗布衣服都不预备一件的呢?玉和这样一个老实人,讨这样一个戏子回来,实在不对。现在乡下人,还不知道她的出身,不过说我们庄稼人,不该娶一个城里人罢了,若是大家都知道了她是一个戏子,那可败坏了我们的门风。我曾仔细想了想,上次玉和回来,带了一笔钱出去,哪里是捐官?一定就是讨老婆。他那些钱,恐怕都花在这女戏子身上了。”玉成道:“你不要胡说,我兄弟不是这种人。”田氏将声音提高一点道:“什么不是那种人?既是好人,为什么倒娶一个戏子做女人呢?”这句话却是洞中窍要,说得玉成无话可以答复,便道:“好汉不论出身低,只要她以后好好地过日子,也就不必追问她以前的事了。”田氏道:“哼!那不行,你兄弟带了家里一笔现款出去,并没有弄个什么名儿回来,有一天,我总要和他算算这一笔账。”她这几句话,声音既高,桂英在自己屋子里赶着做衣服,句句都听得清清楚楚,心想,兄长究竟不失为一个好人,还肯替兄弟媳妇遮盖。可是说句良心话,玉和在家里拿去的那一笔现款,正是用在自己头上呀。乡下的日子是这样的苦,玉和在乡下居然搬出上千的现洋去,那实在是破天荒的事情,如果让兄嫂査出钱花在自己头上,那恐怕有一番重大的交涉。自己为了顾全丈夫起见,应当格外朴素起来,让嫂嫂知道自己很能吃苦,并不是一个不好出身的女子,那么,玉和拿去的这一笔钱,就不能说起花在我的头上了。她有了这个意思,紧紧地记在心里,所有箱子里的绸缎衣服,一齐收了起来,在乡下绝不打算再穿了。在北平临动身的时候,也还带有七八种化妆品,如雪花膏香粉之类,现在也用不着了。因为脸上不出汗,手上不沾灰的人,这才用得着化妆品。现在若是梳妆打扮起来,第一是兄嫂要说闲话,第二是同村子里的人看到,又要当一种新闻去传说,第三便是每天要到厨房烧三回火,化了妆,一会儿就失却了效用,倒不如不打扮的省事,而且乡村里的女人,都是不打扮的人,一个人打扮,不但博不到人家说声美丽,结果还让人家说声妖精,这又何必。于是除留着两块洗手肥皂在外面应用而外,其余的化妆品,一齐都锁到箱子里去了。

桂英还不曾答话,玉和听着心里却跳上了两下,像她这样花朵儿似的人,怎好正式来做农家妇的重事。不过嫂嫂公开地说了,两个人平分着干,这又有什么可说的呢?在他不能做声的时候,桂英也就无话可说,恰是说过这话的第二日,赶上了大晴天,玉成因为种了几丘田早稻,快成熟了,忙着满田野去看水。玉和也为了写好许多封信,亲自送到县城里去发,来回有四十里路,家里只剩有田氏和桂英。田氏道:“白妹!今天你不用洗衣服了。你哥哥做出来有几斗米,他没有工夫春,我们两人来春一春吧。”桂英却还没有尝过春碓的风味,就慨然地答应了。

桂英走到厨房里来,洗过了一把脸,饭已经吃过了,不想再吃,拣出玉和的几件衣服,就在厨房后面院子里,洗将起来。到了吃中饭的时候,田氏打了米来洗,桂英就问道:“嫂嫂!做什么菜?让我来吧。”田氏笑道:“我们乡下做菜,可不烧什么口味,你不会搁油盐,替我烧烧火就是了。”桂英不料第一次毛遂自荐,就碰了个钉子。心想:我就是做不出什么好菜,何至于油盐都不会搁?不过她既说了,自己不会搁,她一定会搁,且看看她是怎样的搁法?于是依了她的话,且到灶门口去烧火。这里乡下,都烧的是茅草,茅草火固然是好旺,但是一烘即熄,一把茅草,烧不了五分钟,因之烧火的人,必须在灶门口坐着。这灶门口并无一张凳子,只是半片破石磨,坐了下去,虽是冰凉一阵,然而硬邦邦的,比起在北平坐的沙发椅子来,另有一番天地了。她在身边的茅草堆上,抽出一束茅草来,扭了一扭,擦了一根火柴燃着,送到灶里头去。她心里却想着,到乡下来,别的不会,烧火总是一学便会的了。

桂英心里就暗笑着,假使你玩着圈套,我都不识,那也未免太笨了。因之她在闲谈中总是表示着,既然嫁了玉和,就当跟着玉和一块儿吃苦。过去的繁华日子,决计不想。田氏问到她在北平的事情,她总是就那乡下人意料中的事去说,因之田氏也就无法可以侦察她。可是桂英情愿吃苦的这一句话说出来,田氏就又有了新的计划了。

桂英坐在一边,只是含着微笑。田氏坐在磨子边,将铁勺子舀着米水,向磨子眼里一下一下地倒了下去,口里就闲闲地谈着道:“白妹!北平城里,也有磨子吗?”桂英摇摇头道:“没有这些东西。”田氏道:“那么,要吃一点粑呀,粽呀,面食呀,怎么办呢?”桂英道:“店里都有现成的,拿钱去买就是了。”田氏道:“店里也要磨,也要春的呀!”玉和拉着磨砻担子,只管气吁吁地喘着气笑道:“都是买现成的呀!譬方说卖粽子的店,他们到米店里去买江米,到杂货店里去买竹箬,自己只费一点手续,将粽子包好煮熟就是了。哪像我们乡下,先要把糯稻春成米,还要到山上去摘箬竹呢。”说着,气吁得更厉害,就停住不说了。田氏笑道:“这样说,街城里真是便当,什么东西,都可以拿钱去买,自己不用费心费力。白妹!你过惯了北平那样便当的日子,我们乡下这样穷苦的日子,你还过得来吗?”桂英道:“嫂子!你不看我过得很好,我有什么过不来的?”田氏笑道:“你们在北平城里,天天总买些鱼肉吃吧?乡下人不逢三节和插田,是不会弄荤菜的。”桂英道:“住家过日子的人,就是在街城里,也不能天天顿顿吃荤。”田氏道:“不过也看什么人吧!听说白妹在街城里,日子是过得很好的。你自己还会挣钱呢。”

桂英初到家乡来,看着农具,什么也是有趣的,总喜欢跟着嫂嫂在一处弄弄。初两三次和嫂嫂一同磨磨子,有个远房十岁的侄女儿招弟,把她在隔壁找来下磨,到了四五回头上,嫂子不客气了,就叫桂英下磨。下磨的方法,是怀里抱一筐子大麦,当磨子眼转到面前的时候,就抓一把麦下去。看起来是很容易,然而那磨手上,有担子钩着的丁字直柱,随着眼转过去,放下麦去,缩手稍慢,就要让直柱子打上一下。若是预先伸手过去,麦子又放不到磨眼里头。为了这个,每次忙得手忙脚乱,心惊肉跳,浑身是汗。田氏看到,却是笑了个不亦乐乎。桂英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说会懂的人,到了乡下来,却不如一个十岁的女孩子,这却可耻了。不过下磨子不下来,扶了磨担磨麦,总是会的,于是和田氏掉着,田氏下麦,自己下磨。

就在这时,玉成已经回来,他上身打着赤膊,将一件褂子披在身上,只把领子上的纽扣扣住,套在脖子上。他手上举着一把锄头,向门角落里一放,接着就去解他的纽扣。他一回头,看见桂英身上,还穿了花纱的旗衫,便笑道:“白妹!你没有短衣服吗?在乡下住家过日子,只图个便利,用不着穿得这样斯文一脉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没有什么短衣服,有也破旧得不像样子。”玉成道:“破旧要什么紧?缝缝补补,洗洗浆浆,就是一件好衣服。”桂英觉得自己说得有理的事情,由乡下人看来,也是没理的,这还好说什么?只有不做声而已。

她走到这里,只见玉和穿着短汗衫短裤子,光了双脚,踏了一双没有后跟的鞋子,坐在一张矮竹凳上,在那里慢慢地清理钓鱼竿,脚边放了一只瓦罐子,装着鱼食。他看见桂英脸红红的,便问道:“你这是怎么了?”桂英笑道:“原来磨糯米重得很。”玉和道:“你也去找救兵吗?我和你去磨磨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这个斯文劲儿,也磨得动吗?”玉和道:“你都磨得动,难道我还磨不动吗?到了家里来,现在就剩我是个闲人,我也怪寂寞的。”他说着话,就起身向磨房里走。桂英觉得有了自己丈夫去打替工,就比找别人好得多,也就跟玉和一路回来。凡是庄稼人有一碗饭吃的,他家里必定有一间米房,地上扫得干干净净的,预备在这里砻糠筛米,米落到地上就可以扫起来,因之磨子筛子等物,都在这米房里。由这米房里过去,便是仓房。玉和一走到这里,就想起上次回来,哥哥在仓房地窖里取现洋的那一件事。自己骗着嫂子,可以做县知事老爷。县知事在哪里?回到米房里来磨糯米来了。就如此想着,走进屋子里,就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热。田氏见他脸上红红的,以为他不好意思代老婆来磨磨,便笑道:“当年我做新娘子的时候,你哥哥也常是和我打替工的,现在轮到你夫妻二人头上来了。”玉和搭讪着看看磨架子,又将磨砻担摇撼了两下,笑道:“也许我不行呢。”说着,就开始磨起来。玉和究竟是生长农家的,虽然多年不做重工作了,然而像磨这小磨子的事情,还优为之。他站在屋子中间,将磨子拉得飞动起来。

她伏在木架上,简直不能动。伏在木架上,看着那柳下的清风,吹着塘水,起了粼粼的波纹,几只白毛的鸭子,漂浮在绿水上,将嘴插到翅膀里去,在那里打盹,心里就想着,我一个人还不如这鸭子舒服,未免言之惭愧了。

吃过了饭,桂英不声不响地打开了箱子,翻了一件垫箱子的短衣服在身上穿着。然而这又有了问题了。她在北平的时候,穿的是短脚裤子,长筒袜子,如今脱了长衣服,田氏看到,她先笑了,向玉和道:“我们白妹,倒好像庄稼人,裤脚子短过了膝盖,和你大哥插田的时候光着两条大腿一样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自己低头一看,觉得也实在不雅,只得脱了短褂子,又把长衣穿上。当日就悄悄地拿出两块钱来,交给了玉和让他在乡镇上买了两丈多老布回来。自裁自缝,不分昼夜,赶着做了两套小裤褂,立刻穿了起来。布鞋线袜,依了玉和的话,在北平就换好的,脚上是不用再换的了。只几天的工夫,桂英由上顺下一换,简直成了两个人了。在她自己看起来,这总算是二十四分地将就着家庭,兄嫂不应该再有什么话说的了。

他家碓臼,安在大门外的左侧,对了门口一口方塘,几株垂柳,景致是很好的。田氏扛了一大筐糙米,向石臼里一倒,笑道:“我也有两个月没有上碓床,不是你帮着我,我还不敢动手呢。”说着话,她已经走上碓床去。这碓床是一辆小车样的大东西,中间的车轮子,换了一根粗木柱,柱的那头,有一截大圆石滚,脚踏在木柱上一踩,那石头抬起来向下一春,又像公园里活跳床,很有个趣味。碓床由向后向前斜下去的,前面有人扶手架子,人可以扶着站定。田氏道:“你的气力小,站在后面吧。”她一脚踏在床架上,一脚踏在碓柱上,笑嘻嘻地脚按了两按,那碓石昂起了几下。桂英看着轻飘不难,也一脚跨上碓床去。她另一只脚刚刚向春柱上一踩,那春柱在床架缝里,落下一二尺,人当然跟着向下一沉。桂英猛不提防,几乎摔了一个筋头,哎哟一声,两手拽住田氏的衣服。这一个不提防还未曾了结,第二个不提防,又跟着来了,就是木粧的那一头,再向上一抬,在脚后跟上弹了一下,弹得人又向上一耸。田氏笑道:“你不懂这个。你好好地扶着我,我们两只脚一同向下一踏,人不要动。”桂英笑道:“我现在明白了,跟你一下一下地春吧。”于是她顺着田氏的势子,向下春着。她觉得身子站得挺高的,身子虚飘飘的,有些心惊肉跳,摇摇头道:“来不得,来不得,我站到前面去扶着木架子吧。”田氏笑着和她调了一调位子。她两手扶了架子,有了经验了,一下一下地春着。她以为这种工作是很轻便的,做做也无所谓,可是春不到一二百脚的时候,周身发热,气喘个不了,她这才知道这种工作,需要全身努力之处,比磨磨子还要厉害。然而自己已经上了这碓床了,绝不能半途而废,让嫂嫂去见笑,因此虽然是浑身发热,吃力异常,依然拼死命挣扎着。她先是两手扶在木架上的,到后来就整个身子靠在木架上了。好容易把这几斗米春完了。

一天晚上吃饭,乃是苋菜加小麦粉煮的菜糊,这糊里面搁几个盐花,让苋菜略有一点咸味,因之桌上还有一大碗杂拌式的咸菜拿来下饭。这样的麦粉糊,吃一餐两餐,换一换乡下风味,却无所谓,现在可是吃了一餐又吃一餐,这可嫌着乏味。桂英用筷子挑着麦糊慢慢地咀嚼着。田氏笑道:“吃这样的东西,白妹有点吃不惯吧?”桂英道:“哪有什么吃不惯,人都是一样的嘴,哥哥嫂嫂吃得惯,自然我也吃得惯。”田氏觉着是个机会了,就向桂英道:“大家都在这里,我要把话来说明。我们家没有几多重事,无非各做各的针线,各洗各的衣服,除了想吃些杂粮,春大碓磨大磨的事,都用不得做,无非是每天抬两桶水,浇浇菜园里的菜。这几天白妹来做,都是挑重的干。以后无论什么事,我们妯娌两个人平分就是了。”

田氏春完了米,却不管她的事,将石臼里的米铲了起来,扛着走了。桂英足足在碓床上伏有一个小时之久,才站立起来,慢慢地走回房去。偏是田氏还有余勇可贾,将一只干净的粪桶,插了一把长柄木勺在里面,提到院子中间,笑着道:“白妹!你累了吗?累就索性累一下,我们抬着水,把菜浇浇,浇完了菜,我们好洗个澡。”桂英听着,走出房来一看,嫂嫂已经拿了一根竹子扁担在手,当然也是不容推辞的了。少年人总是好胜的,立刻就答道:“好的,我们去吧。”于是同嫂嫂抬着空桶,向菜园里来。这个菜园外,有一口土井,井上一棵冬青树,终年是罩着这片地绿茵茵的。桂英每到井边,就有一种感想,觉得这里空气,十分阴惨惨,不愿向这地方来。现在太阳西下,暮色苍茫,这冬青树井边,更是不堪了。田氏和她将桶放在井边,将带来的一只小木桶,放下井里去汲水。她汲了两小桶起来,倒在大桶里,还只有一半的样子。她毫不客气的,就将小桶和绳索,交给桂英道:“你来吧。”可怜!桂英今天春了两小时的碓,已经是精疲力竭,走路都走不动,哪里还能做事。这一只小桶上的绳子,约有四五丈长,放桶下井去,摆了几摆,舀满了一小桶水,向上拉时,却非常之重。两脚分开,站在井口,弯了腰,咬着牙,两手拉着绳子,提起桶来。可是自己越觉得重,这水的重量,仿佛也就真个向上增加。将绳子拉到一半时,身体摆了几摆,实在拉不动了。然而不把这水汲起来,嫂子可会笑死了。不管什么,只管向上拉着,把桶拉到井口,一手提了绳子,正要腾出一只手来去拿桶,不料一只手的气力,更是不行,那只水桶将人向井里一拉,人站立不定,就向井里栽了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