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和在那松枝棚子下乘凉,也不时地偷看桂英的脸色,这时见她望了黑野,怔怔如有所失,料着她心里又在想到了什么,就悄悄地走了过来。轻轻地拍着她肩膀道:“你今天坐小车子累了吧?应该进去休息休息了。”桂英道:“外面很凉快,再坐一会儿吧。”玉和道:“不过这里蚊子太多。”桂英笑道:“那要什么紧呢?据我想,你府上的蚊子,不会更少似这里吧?从今以后,天天是要让蚊子咬的了,就此练习练习也好。”玉和听了她这话,知道是一种负气的口气,待要驳她一两句,又有些不忍,不驳呢,绝没有赞成她这种话的道理,站在她身边倒愣住了。桂英回过头一看,见他还在身后,也是不能再有什么话说,却叹了一口气。

玉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道:“桂英!你心里有了什么感触吗?我同你说,我们现在回家是依靠兄嫂来了,虽然家产兄弟是平半分,但我是哥哥一手抚养大的,而且我最近又用了哥哥一千块钱,在家庭一方面说,已经是够沾光了。当然,乡村的生活,怎样可以比得上北平城里?不过我们回家来,总是一个短局,周年半载,我有了事就要出去的,对于家里的事,就请你忍耐些。”桂英道:“这个我何必要你嘱咐,我自然知道,我要是不能忍耐,我还不跟你回来呢。”玉和站在她身后又顿了一顿,才笑着道:“那么,你刚才为什么说那样一句气话呢?”桂英道:“我也就只说这一句,从此以后,什么我都不说了。”说毕,她又叹了一口气。玉和搬了一条凳子,也靠了她身边坐下。

这里的乡下人,始终保持着那种老规矩。为了盛菜盛饭的便利起见,就是厨房里摆一张桌子,占有半边厨房,就在这里做餐室。桂英在未吃饭之先,端了一把黄竹矮椅子,坐在桌子一边,现在虽然吃饭了,她坐在那竹椅上,依然是懒得动。但是全家都在这里吃饭的时候,自己一个人,单单地不动,这又有些不像话。所以只得皱起了两道眉毛,两只手只管捧了自己的心口,玉和看到,连忙问道:“你今天好像有些不大舒服的样子,莫要是有病吧?”桂英道:“可不是吗?我那心口痛的老毛病,现在又复发了。”田氏望了她,不觉哟了一声道:“这样一大点年纪,就有这样不好的老毛病,那还了得吗?”桂英见嫂嫂相信她是害病,索性两手捧了胸口,皱眉不语。不过她对于他人疑她是病不是病,没有关系,然而却好借了这个题目可以不吃饭。因之悄悄地回到屋子里去,靠了床坐着,一手托了头,一手就抚摸着胸口,皱着眉毛,一语不发。

这时,消息已传遍全村,玉和由北平带了一个女戏子回来了。张家老奶奶,李家小姑娘,赵家大嫂子,络绎不绝地,轰动了一大群乡下妇女,拥到玉成的厨房里来。小女孩子们,不敢进来,在房门外指指点点,倒也罢了。唯有那年老些的,自居见识多,就一路喊进来道:“王师娘!听说你们家由北平来了一位新嫂子吗?那是真命天子脚下生长的人啦,我们要看看。”田氏对于这一层,似乎也有些光荣似的,就笑道:“请进来看吧,也没有什么好。”这些乡下奶奶进来了,牵牵桂英的衣服,摸摸桂英的袜子,把她当了一个活宝展玩。桂英当着哥嫂,不便拒绝这些人参观,又不胜这些人的包围,大窘之下,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,玉和进来了,操着家乡话,和大家道歉,说是她不大懂家乡话,对答不周,不要见怪。现在我们要收拾房间,请改天再来吧。这才算替桂英解了围,大家笑着走了。

这天晚上,连晚饭也托病不吃,就睡觉了,白天那样足睡一阵,到了晚上,如何睡得着?因之躺在枕头上胡思乱想,想来想去,无非是想着北平。玉和睡到了半夜里,听到桂英突然说起来道:“我不回北平怎么办?再要在南方乡下住个周年半载,我的命会没有了。”玉和就摇着她道:“你怎么了?你怎么了?”桂英惊醒来道:“你说什么”?玉和道:“我要问你说什么呢?你倒问我说什么?”桂英这才明白了,因道:“我说梦话来着吧?我梦见回北平上医院治病去了,我妈只问我回去做什么呢?”玉和道:“你不用为难,过一些时候,我送你回去就是了。不过我欠了我哥哥一千多块钱,一点什么事情没有办给他们看,我自己也说不过去,你让我把事情交代清楚了,一两个月之后,我出去找事,带你一块走就是了。”桂英道:“那由你吧,你不走,我一个人也是要走的。不过我回来两天,就觉心口疼得要命。我等得了等不了两个月,可还是个问题呢。”说毕,一个翻身又向里睡了。

这中间一所屋子,一边是灶,一边算是店堂,黄土墙上,挂了一个一尺长的竹架子,架子上,放了一个洋铁扁盒子,盒子上,伸出一个细管,长约二寸,刚好塞进一根灯草,于是就在这细管子上点着,算是油灯。灯火上,放出尺来高的煤油黑焰头,在半里打旋转。玉和在灶头上拿来这般同样的一个竹架子,在墙上就了一就,引出火来,再拿着在前面引导。走进一间屋子里,有一架竹床,上面撑了黑得像抹布似的一床夏布帐子,屋子里除了一桌而外,并没有别的陈设,倒是床头边放了一只带提柄的尿桶,走进屋来,便令人有两种感触,一种是成团的蚊子向人脸上乱扑,又一种,就是陈尿臊味。桂英皱了眉头道:“我们就在这屋子里住吗?”玉和顿了一顿道:“乡下的饭店,都是这个样子的。”桂英道:“就是这里吧,你叫店老板来,把尿桶拿出去就是了。”玉和也觉得她是有些委屈,就依她的话,代店老板做了。桂英看到了,又不愿意,逼着他去洗了一回手,这晚实在无法度过,闭着眼睛,钻进帐子,糊里糊涂地就睡了。

过了一会,玉和已经把屋子收拾清楚了,就带着桂英到厨房里来吃饭。桂英看那张矮桌上,有一个大瓦盘子,装了北瓜,一只粗瓷蓝花碗,装了一大碗苋菜,又是一只旧瓦碗,装了一大碗臭咸菜,四方堆着四大碗黄米饭,热气腾腾上升,闻着了,却也有些香味。玉成还是很客气,向她笑着道:“你们在路上辛苦了,吃饭吧。”说着,他首先坐下来。玉和望着她打了一个招呼道:“你坐下吃饭吧。”说着,他也就坐下吃饭。

田氏正提了一只木桶到塘里来提水,一眼看到兄弟带了一个女人,三辆小车一直向家里走来,这就不必怎样思索,一下子就可以猜出这是带着新弟妇回家了。老远地就放下水桶,昂了头在塘岸下叫道:“那不是二兄弟回家来了吗?”玉和取下头上的草帽,和她一鞠躬道:“嫂嫂!我又回来了。”田氏提了一桶水,由塘岸下迎上来,笑道:“你怎么事先也不写一封信,就回家了?”玉和连忙回转身来对桂英道:“这是我们嫂嫂。”桂英看到玉和对嫂嫂都是这样恭敬,自己怎好怠慢,就向田氏一鞠躬。田氏将桂英周身上下,闪电似的看了一遍,笑道:“很好的,可不是人家信上说着那样的人呢。”玉和觉得嫂嫂这话有些毛病,初见面就是这样一句话,恐怕会给桂英一种不良的感想,连忙抢着问道:“大哥在家吗?”田氏道:“你哥哥刚才从田坂上回来,我这不是提水他去洗脚吗?”她说着,一手撑了腰,一手提那水桶,三脚两步地抢着走进一个黄土门去。

玉成赤了双脚,坐在矮桌边一张凳子上,靠了桌上抽旱烟袋。田氏走进门道:“快来吧!玉和带了新娘子回来了。”桂英老早看到一个中年以上的人,光着漆黑的上身,穿一条老蓝布裤子,高高地卷上了大腿窝,腰上系着灰黑的腰力硬,倒是挂了一个黑布荷包。头上还留了一截鸭屁股式的短发,盖着后脑勺。她心里立刻想着,这就是哥哥了。玉和这样温文儒雅的人,倒有这样一对兄嫂。当玉和介绍着这是哥哥之后,说不得了,也是向着他一鞠躬。玉成和田氏也是一样的感想,觉得桂英这种装饰,虽和乡下人不同,自己是到过省城的,这在省城里,总算是很朴素的人物了。便点着头道:“远路回来,辛苦了,歇息着吧。”玉和这时到外面去照料行李,就剩着桂英和哥嫂说话。

玉和走了进来,轻轻地问道:“你怎么了?”说着话,走近她的身边。桂英勉强舒展着眉毛,微笑道:“没有什么,只是心里烦闷得很。”玉和停一会,才托起她一只手来,轻轻抚摸了几下,然后微微地笑道:“这个样子,我看你家乡的生活,有些过不来,还是回北平去吧。”桂英正了脸色道:“我心里现在难过到一万分,你还要拿我开心。”玉和这样一句很平坦的话,却不料闹得桂英发出这样大的脾气。站在她面前,不觉是发了愣,他不做声。桂英也不做声,屋子里转是寂然。许久,玉和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:“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。”桂英听说,立刻站了起来,望着了他的脸道:“怎么是早知如此,悔不当初呢?”玉和立刻又转了笑容,按住了她的肩膀,让她坐下来,微微地笑道:“我不过是一句闲话,你不要多心。”桂英道:“你说得这样子明白,我问你一个所以然,怎么倒说什么多心呢?”玉和低声赔着笑道:“你身体不大好。你不要这样,忍耐些吧。”桂英倒在床上,一个翻身,向里睡着去了。玉和想说什么吧,恐怕更惹起她的误会。不说什么吧,她这样生气的样子,却不用一句话去安慰,又怕她更要挑眼。于是站在屋子中间呆了。

桂英觉得这几天以来,每谈到乡下情形困苦的时候,玉和必是如此解释,乡下情形都是这样的。他那意思,以为不只是我们这样苦,乡下人大家都苦。他如此说着,忘怀了我们是由北平来的,为什么就要跟着乡下人一样,来受这种苦呢?若是在北平的话,一定要把这话说了出来,跟玉和评上一评理,可是到了这乡下来,除了玉和,没有第二个亲人,若是把玉和再得罪了,自己变成了一个孤鬼,那如何使得?只得向他哦了一声道:“乡下都是这样的。”只有这七个字,也就不能再说别的什么了。玉和掮了一捆行李进来,就向正面一张漆黑的木架床上一放,这床并不是黑漆的,不过因年代久远,白木成了黑木,床上是否雕花?这已没有法子可以看见,却是高高地堆了尺来厚的稻茎。因坐在床上,用手拨弄了稻草窸窣作响,然后坐在草捆上微笑道:“到乡下来,别的罢了,只有这种东西,在乡下是富足的。”玉和笑道:“其实,乡下也不全是这样富足,我们这里山清水秀,倒是大可以留恋的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也不置可否,只将嘴向玉和微微一撇。玉和自然是什么话也不敢多说,只是收拾屋子而已。

桂英虽是在北平城里广结广交,什么大人物也见过,但是对于这些乡下人,看他们穿的那些衣服,放出来的那种举动,都觉不堪之至。和他们说话,他们未必是懂,而且自己到了这种地方来,身上的打扮,口里的话音,都是和这些人两样的,便不做声,已经引着大家注意,何必多给他们一些注意的材料。因之自己倒反成了个傻子,只是跟在玉和身后走路,一点响声不发出来。乡下人到了城里来,向来是胆怯怯地。然而你只有一两个城里人走到乡下去时,乡下人一样地笑嘻嘻地看城里人,和你开玩笑。尤其是那些乡下孩子们,在小路上抄上大路来迎面观看,等人过去,立刻就议论起来,有的道:“你看这女人什么样子?大脚没有头发。穿了长衣服,男不男,女不女。”有的道:“这个洋打扮,上次张家带一个女人回家,不也是这样子的吗?”有的道:“张家带来的女人头发没有这样子长。鞋子都是黑布做的,她不是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心里真有些不高兴,这些乡下人少见多怪,还当面批评人,心里气不过,却将那些小孩子死命地瞪了一眼。玉和也知道桂英不顺眼,就和她并排走着,指指点点,告诉她一些乡下情形,说着话时’已经到了大门口。

桂英理想中的家乡,一定是和住西山旅馆那样舒服。不料到了家乡,竟是这样的不堪,既然来了,现在不能马上回去,只有暂时忍耐一些时再说的了。这晚她不声不响地,含着两包眼泪睡觉了。

桂英料着这就是自己家里了。这里是一带黄土矮墙,墙上覆着稻草,一连开了几个窄小的门。他们这大门的左边,是一个草盖的牛栏,稻草屑和牛粪,闹了遍地。右边是一片菜园,菜园前头,一个茅厕,只用几根木棍子夹了一片破篾席略事遮盖。虽然这门口七八棵大柳树,掩映着一塘清水,风景很好,可是大门左右夹着这两样东西,实在不堪得很。走进大门,经过了一个窄小的穿堂,折过了两间屋子,玉和却把她引到有灶的厨房里来。

桂英在这个时候,只觉有二十四分的烦恼。玉和对人,虽是十分温存体贴,到了今日,也看不出他的好处来,反觉得他是城府很深,故意把人引到火坑边来。因为如此想着,就不愿意去理会他,只是面朝里去假睡。当她假睡的时候,闭上了眼睛,就会想到家乡这种日子,前路茫茫,无法可过。再又回想到在北平唱戏的生活,那是多么享受?自己却偏不满意,发了疯似的,终日只想嫁丈夫。一嫁了丈夫,因为不能唱戏,自己的能力失效了,倒反要来做一个寄生虫,这寄生虫做得她也罢了,如今只是到乡下来,向着那向来看不起的庄稼人,讨一碗饭吃,越想越懊悔,心里如火焚一般,倒真个像是生了病。心里只管想着北平,倒好像真在北平一样,糊里糊涂地,自己就走到了戏台子后台,大家正扮着戏,演的一出描写农村生活的新戏,叫《到民间去》。说农村好极了。一个扮农夫的女孩子,走到她面前,向她笑着问道:“白老板,你是在乡下住过的,你看我扮得像吗?”桂英笑道:“你们这出戏就不像,你以为乡下日子好过呢,说起来那是造孽,我一辈子不愿到乡下去了,你们还唱这种戏劝人到乡下去!”那后台管事红着脸走了过来道:“你不唱戏了,别在这里扫别人的兴致,这是有名的戏曲大家编的戏,会没有你知道得多。”桂英似乎对这后台管事,还有些害怕,糊里糊涂地,又扮了个村妇在台上唱戏,台上的人似乎看自己扮村妇扮得很像,噼噼啪啪鼓起掌来。可是睁眼一看,依然睡在床上,不过是梦中到了家里罢了。

桂英在一路之上,已经尝过了乡下这种无油无盐的菜蔬的那种滋味了,不曾下箸,自己已先自发愁。现在看到桌上这一桌菜,北瓜是黄澄澄的,苋菜是青郁郁的,不曾变着一点色,这也不必提,准是没有什么油盐作料下锅的,所以还保持了那原状。勉强扶起了筷子,扒了两口白饭,夹着北瓜方块,吃了一口,那北瓜虽无什么鲜味,倒是甜津津的,这与下饭,却没有什么关系,只得硬吃了两块。那碗臭腌菜,自己不敢过问的,只有这一碗青苋菜,可以算下饭的东西,自己就继续地吃着,明明吃到嘴里去,是一点味都没有,然而倘使将没有味的情形表示出来,又怕哥嫂看到不愿意,只好勉强地连菜带饭,不分咸淡,糊里糊涂,囫囵吞了下去。一碗饭,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,居然就吃下去了。当然,不用得再添,于是轻轻地就把筷子碗放下去了。玉和是知道桂英食量的,怎么着,一餐也可以吃两碗饭,现在到了家里,只好吃一碗饭,为什么突然减少一半呢?照说,在路上操作过劳了,是要多吃一些饭的,而桂英不但不加多,反而减少起来,这可以见得乡下的饭菜,实在不合口胃。然而不合口胃,又有什么法子呢?玉和看了桂英一下,也不敢说什么,玉成却望了她道:“怎么?只吃一碗饭吗?”桂英笑着点了一点头道:“我本来是饭量小。”如此说着,玉成也有些相信,因为他知道城里人的饭量,向来是不大的。

桂英仔细看这位嫂嫂,穿一件泛黄色的白布褂子,上面至少一打补丁。

当然,这一餐饭,依然还是昨日所尝的那些菜蔬,昨日已经饿了一天,今天若是厌憎菜蔬的话,只有再饿一餐的了。在没有法子之下,自己还是勉强地跟着吃,今天这一餐早饭,比昨天好得多,居然在一碗饭之外,淘了一些萝卜菜汤,又吃了小半碗,这一餐早饭,她算是吃下去了,但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,又吃不下了。

嫂子田氏,在厨房里劈木柴片啪哒啪哒的声音,穿了几重墙层,送将过来,这就是梦里所听到拍掌声了。揉揉眼睛,坐了起来,心里可就想着,这就是我的不对,嫂子这样不分日夜地劳苦工作,我倒是躺在床上静等饭吃,兄嫂就是不说话,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。因之将凉手巾擦了一把脸,牵牵衣服,然后走到厨房里来。田氏果然坐在门槛上,手拿了斧子柴片,在阶沿石上砍着,两袖高卷,头发散着,披在脸上,汗珠子只管由额角上滴将下来。她两手高举了斧子,兀自对着面前一块大木柴,砍了下去。桂英笑道:“嫂嫂的力气,真是不小。”田氏回过头来,才看到了她,因道:“你不是病了吗!又起来做什么?”桂英道:“嫂子在这里做事,我怎好躺着呢?”田氏斧子落下去,啪的一声,将一根粗圆的木柴,砍成两半,笑道:“你也干得动这个吗?”桂英微笑了一笑。田氏道:“我听说你在北平,是唱戏的,这话是真吗?我对你哥哥说,那一定是谣言。我们现实虽然做庄稼,可是书香人家,玉和也不是那样胡闹的人。我现在看你倒也知道一些艰难苦楚。闲言说得好,婊子无情,戏子无义……”桂英听到这里,不由得脸色一变,红里透青,就勉强笑道:“做那种事的有坏人,做那种事的也有好人,这怎么可以一概而论?北平城里唱戏的人,多着呢!”说完这句话,自己又走回房来。心里可就想着,固然是乡下人不会说话,出口就伤人。但是她还不相信我是戏子。假使她要知道我是个戏子,那要怎样地看不起我呢?如此想着,在万分为难之中又加上了好几分为难。

吃完了饭,桂英就溜进了屋子里去。这时,天色已经昏黑,抬头看看,只有屋顶上那一块明瓦是白的。那蚊子虽然比在半路上饭店里好些,然而却也声嗡嗡,周围全是蚊子阵,自己没有扇子,只将两手在空中拂着。本来可以走出屋子去躲开蚊子的,但是这村子上的妇女,把自己当一桩新稀罕儿看,实在有些讨厌。玉和究竟是猜得出她心事的,就拿了一根蚊烟,和一盏煤油灯进来,灯就是在饭店里看到的那种东西,蚊烟倒有三四尺长,粗如酒杯,点了起来,就在地面上一个窟窿里,为了这烟头厉害,蚊子果然少得多,但是那一种烟里含的硫黄木屑气味,却也实在令人难受。玉和见她侧了身子坐在床上,便道:“你怎么不到外面去坐坐?”桂英先叹了一口气,接着又微笑道:“以前是你的日子难过,现在开始着是我的日子难过了。”玉和笑道:“大丈夫能屈能伸,这算什么?再说一个人,总应该过过农村生活,过了农村生活以后,他才知道艰难,以后过着什么苦日子,也能过了。”桂英道:“你的意思,是说我不知道艰难,不会过苦日子吗?”玉和还想解释这句话,无如外面有了哥哥说话的声音,不敢多言,自行走了。

到了次日清晨,麻麻糊糊地,吃了一餐早饭,依然坐着小车上道。虽然越到家门,那风景越好,然而桂英心里,只惦记着见了哥嫂怎样说话?见了乡下人怎样应付?自己都是这样地私忖着,不曾去观看风景。在半下午的时候,到了家门口子,玉和首先下车,在前面走着。桂英看到丈夫下车了,也就跟着下车来。玉和这次回家,虽是坐车子的,但是一行有三乘车子,后面还跟着一个外方打扮的女子,乡下人一样的新奇,也蜂拥着到面前观看。玉和是个丢官回家的人,当然见人要格外客气些,所以看见人到面前,不必人家说话,先就打着招呼。

到了次日清早醒过来,睁开眼睛,首先所看到的,就是屋顶上两块通亮的明瓦。自己正想着,天亮了,乡下人起来得早的,再睡一会儿就起来吧。她还不曾把这个念头转完,只听到外面锅铲相碰之声,接着又有人说话,床上先是没有了玉和,大概全家人都起来了。赶忙穿好衣服,走到家人集合的厨房里,只见灶上的锅缝里,热气腾腾的,只管向外喷了出来。嫂子田氏在灶门口烧火呢。她见桂英出来了,由灶门边伸出头来笑道:“睡够了吗?饭都好了,城里人总是爱睡早觉的。”桂英听了这话音,分明是嫂子俏皮自己的话,怎好说什么呢?便笑道:“城里人哪有乡下人起来得早呢?”她勉强说出这句话来,脸上也就红了,自己赶忙着洗过手脸,跟随大家吃饭。

于是玉和带着桂英,由厨房一个窄门里进去。这里有一间房,四周都是黄土墙。有个钉了木棍子不能开动的死窗户,正对着夹道开了,只透些空气,并无别用。屋顶有两块玻璃瓦,由那里放进一些亮光来。虽是白天,屋子里也是黑沉沉的,而且最不堪入目的,便是那靠黄土墙的所在,高的矮的,围了许多蔑席子,里面屯着稻谷。这个样子,屋子里并没有摆什么陈设的余地,更谈不上原来有什么陈设了。桂英悄悄地向玉和道:“我们就在这屋子睡吗?”玉和放出苦笑来道:“乡下人家的屋子,大半都是这种情形的。”

二人默然在星光下晚风里坐着。约莫有十分钟之久,桂英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道:“我们去睡吧。明天还要回家拜见哥嫂呢。”于是玉和在前,将她引到了饭店里去。

下身的蓝裤子,和哥哥的料子一样,蓝里透白,浆洗的程度,自然大可以想见。下面恰是三寸金莲的小脚,灰袜子黑鞋,那脚背上拱起一个鹅头包,卷了一大捆红带子。她头上蓬着一把头发,挽了一个鸡心小髻,耳朵上一副大圈耳环,有铜子样大,那尖削的黄脸上,汗珠直滴。这一分乡下妇人的丑怪,又是平生扮戏,所不曾梦想到的,她心里在这里瞻仰乡下人,可是乡下人,也一样地要瞻仰她。

一会儿,田氏煮着饭到灶下去烧火。桂英坐在一边和玉成闲话。玉和由外边提了行李进来,就同她丢了一个眼色道:“你可以学学了,把那篮子里的菜切一切。”玉成摇着手道:“不必了。她新回家来,什么也不知道你叫她做什么呢?还是你带她去收拾屋子吧。”这时天已黑了。

桂英因一夜没有睡稳,醒来时,又晚了一点。静静地听着,厨房里有些筷子碗响。这就听到玉成道:“现在木已成舟,也没有什么话说了。”接着田氏道:“可是你知道我们是个务农的人家,你迟早是要回家来过日子的,你怎么会娶一个戏子做家眷?”又听到田氏道:“我呢,倒没有什么可说的,可是她娇生惯养惯了,要吃好的,穿好的,还要睡到饭熟不起来,就怕乡下人说闲话,说我们家门风不好。我们这种人家,怎容得下这些野草闲花呢?”玉和道:“她实在是出门受累了,有些心口痛,所以不能做事。她在北平的时候,住家过日子,倒是很在行。”田氏道:“老二!做嫂子的,暂放一个屁,她要是能在乡下住三个月不逃走,我就不姓这个田了。”这一句话,说着是特别地重,桂英躺在床上,听得清清楚楚,不觉心里一动,她立刻想着,在乡下,非再住三个月不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