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王玉和今天在电影院里,领略到平生所未经验过的鬓影衣香,他真有些陶醉了。那电影的结果,并不是他们预料的那种团圆的局势,那个男子虽然娶了那个女子,但是他们都没有得着家庭的同意,两个人就离了家庭,开始去奋斗。然而这男子就为了结婚,增加了不少的痛苦,先是负债,继而是吃官司,最后是失业。这个女子为了减除她丈夫的痛苦起见,只好和她丈夫离婚,减除他家庭的负担,自己却沦落得去当咖啡店的舞女,来替丈夫还债。可是那男子并不了解,一怒而到非洲去了。

桂英看到后半部的时候,几乎连出气的份儿都没有,只是睁了两眼,注视着银幕。

马子良迎了出来,向他拱了手,道:“请坐请坐,今天怎么得闲?”严端甫走进屋来坐下,见马子良的老妻倪氏,在切菜做饭,旁边椅子上,还放了一件未曾缝完的衣服。

里边屋子里,一张小书桌上,放了书本和笔砚,在笔架上插了一支佛香,马子良一副大框玳瑁眼镜,正放在书本上,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:“像你们这种人家,才是真正有趣味的人家。”马子良笑道:“老兄,这是何意?我这个讨饭的家庭,还值得你赞叹吗?”他说着话,就提了炉子上的开水壶,向桌上瓦壶里泡了一壶茶,倒了一杯,递到严端甫手上,然后在他斜对过一张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我家里连烟卷都没有预备,你要抽烟,只好请你抽自己的。”严端甫道:“我不抽烟,不必客气。你家连烟卷都不准备,我所羡慕的,就是这一点,觉得你们家里无一废物,无一废人。”马子良拱拱手道:“老大哥,我们是什么人家,还许可这个废字存留下来吗?”严端甫点点头,手摸了胡子道:“你这话有理。你大概要去教书了,我也不能在这里多打搅你,我简单地说几句吧。就是从前我们谈的那件婚事,你的意思怎么样?”马子良道:“这还有什么话说,我是千肯万肯的了。不过我这孩子,虽认得几个字,是我一手教的,并没有进过一天学堂。恐怕太老实了,那位王先生有些不愿意吧?”严端甫道:“在家里读书,到学堂里去也是读书。不进学堂,有什么关系呢?姑娘不要忠厚些,倒要挖空了心事,专在吃喝穿戴上去研究的,那才是好人吗?好了,你们肯了,我就去说合。老嫂子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倪氏笑道:“王先生,我还有什么说的呀,谁都愿意得一个好姑爷啦。”

这稿子的第一句,便是桂英女士慧鉴,不由心里一跳,想着他这种人,哪会和女子通信,准是和别人代笔的,于是将信最后一段看了一看,落款正是鄙人王玉和鞠躬。咦!果然是他的信,回头看看床上,他依然睡着,这是人家的私信,不必看了,就折叠好了,要放下去。然而玉和这种人,竟会和女子通信,实在人不可貌相了。

这时,茶房将菜送了来,桂英吃菜时,都很随便,玉和道:“怎么着,白老板今天饭量不大好。”桂英将面前的盘子一推,摇摇头道:“我吃西餐,就是这么回事。”玉和道:“既是不爱吃西餐,为什么到这里来呢?”桂英笑道:“张三爷是开西餐馆子的,你和他是把兄弟,我想着你,或者也爱吃西餐,所以陪了你到这里来的。”玉和不由得笑起来道:“照你这样说,和什么人交朋友,就喜欢什么吗?”他说出了这句话,觉得无故把话去驳倒人家,这是不应该的,不等桂英回出话来,接着便道:“这是很对的,你想那不要钱的西餐老拉了我去吃,我有个吃不上瘾的吗?我就爱吃西餐。我不知道你不爱吃西餐的,改日我再来奉请。你是爱吃山东馆子呢,还是爱吃南方馆子呢?”桂英不答复他这个话,却微笑道:“你还说你不会说话,我看着,就比我会说话多了。”

这日清晨有位严端甫老先生前来拜会他,用手一推房门,竟是开的,就侧身而进。见玉和在床上侧身向里,睡得正香,就暂不惊动他,一面在身上掏出烟卷盒子,一面到桌上拿火柴盒子,打算先抽支烟。刚一伸手,却见铜尺下压了一张楷书的白纸稿子,心里便想着,玉和的字,现在是越写越秀气了,情不自禁地,就拿起稿子来一看。

这个大菜馆,有许多小雅座,最便于一男一女的约会,玉和并没有问津过,桂英带了他来,他只觉得太合心意了,她怎么就揣度到了呢?二人坐下,茶房拿着菜牌子进来,问过话之后,他就放了门帘子走了。桂英和玉和隔了桌子对面坐着,她先笑着问道:“你要请我吃饭,就请我吃饭得了。为什么不说出来呢?”玉和笑道:“不瞒你说,我是不大会应酬的人。”桂英摇摇头道:“这不能算为应酬呀!”说着,又向他瞟了一眼,玉和没得可说了,将桌上的刀叉,用白纸擦了。又把桂英面前的刀叉拿过来,一一擦了,然后送到原地方去。

还是桂英先找着话来说,她道:“你既是不撒谎的,那很好,我问你一句话。你看唱戏的女孩子,是不是都能当家过日子的呢?”玉和道:“这话可得分开来说。人有了钱,自然耗费大些,人没有钱,不节省也不行。会过日子不会过日子,也不是天生的,唱戏和过日子,那没有什么大关系。你想我的话对吗?”桂英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因为唱戏唱得像我们一样的时候,当然是好的穿过,好的吃过,而且唱着戏可以拿到钱,就什么事都花钱让人去干,治家理事,一切也都不懂。有一天不唱戏了,挣不着钱,花钱可比别人厉害。”玉和道:“那话也不见得,秋云唱戏的时候不也是个红角儿吗?现在张家的事,可就是她全盘主持。我想你这样的聪明人,一定比她会过日子。”

走了两步,站着笑向玉和道:“据我看,这只有在北平的同乡家里去找了。这会馆里马子良先生的大姑娘,你是知道的。人很好,也勤苦耐劳,在北平可以做城里姑娘,回家去,也可以做乡下姑娘。”玉和听到这里,已经知道下文了,他本来坐着的,就站起来向严老先生连拱两下手道:“这件事不必提了,婚姻大事,小侄自有主张。”严端甫不料话未曾说完,就碰了他一个钉子,红着脸,向他瞪了眼睛,不住地摸了胡子。

芸姑被他这句话一逼,才低了头低声答道:“我是不懂什么的,听凭爹妈怎么做主就是了。”严端甫听了这话,觉得马家一家人,对于王玉和都是满意的,这事有几成可行。一个年轻的人到了相当的年龄,都免不了有男女之好的,只要一娶亲,自然会把这些风花雪月忘了。这样看起来,还是赶快和王玉和把这段婚事促成为妙。这个红媒,自己总算八九分成功了。他想了,很是得意,以为可以挽救王玉和的堕落,而且可以和芸姑这样好的姑娘,找个得意的丈夫。

等茶房走了,桂英先端起一只杯子,举着平了鼻子尖,眼光由酒杯上平射到玉和脸上,微笑道:“你瞧’这酒色是红的,酒气是香的,酒味是甜甜的,我们各喝完这一杯。你懂吗?”说着,向玉和依然微笑。玉和站起来端了杯子道:“白老板,得!我陪你一杯。”桂英摇摇头道:“别人叫我白老板,那是客气,你叫我白老板,就是见外。”玉和道:“那称呼什么呢?”桂英道:“你不会叫我的名字吗?”玉和道:“那么,你也不能叫我王先生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当然。玉和!我们干这杯!”说毕,她就把酒杯子在嘴唇上碰了一下,当着要喝下去的样子。玉和不再说什么了,端起了杯子,咕嘟一声,一口气不换,就把这杯酒喝了下去,喝完了,向桂英照了一照杯。桂英更不犹豫,跟着就把那杯酒喝了下去,也向他照了一照,桂英觉得喝得很痛快的样子,嘎了一声。手扶了桌子,注视着玉和凝神了一会,微笑道:“我也没有什么话说了,改日再会吧!”笑嘻嘻地背转身去了。

电影完了,电灯亮了,她才缓过这口气来,向玉和笑道:“你是赞成不团圆的,你瞧,这是多么惨啦!”玉和道:“我不明白,那个女的,为什么要去当舞女?”桂英道:“不是要替丈夫还债吗?”玉和道:“哦!原来那个人后来穷了。”桂英笑道:“怎么着,电影上的事,你没有瞧见?”玉和道:“我不大记得了。”桂英站起来,瞅了他一眼道:“我看你真有些心不在焉,你想什么来着?”玉和笑了,也站起来。

玉和站着在这雅座中间,犹如发了呆病一般,微微地偏着头,就想刚才过去的事,觉得这种艳福,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,不料桂英对我的态度,却是如此的良好,一个唱戏的女子,对于一个穷书生,并没有一点藐视的态度,这实在是想不到的事。那茶房隔着门帘,在门外逡巡了好几遍,也不知这个人是什么用意,老是站着不动,到了最后,只得将账单拿在手上冲了进来,玉和这才醒悟过来,自己还是站在大餐馆里,不曾会钞呢。他接过账单,掏出小小一沓钞票会了钱,统计今天花的款子,远不及预算的数目。

玉和无话可说了,只得对了人家强笑。忽然正色道:“可是你总能相信我,我是不撒谎的。”桂英笑道:“谁又说你撒谎了呢?”说到这里,说话的题目,告了一个段落,二人默然着吃了两样菜。

然而年老的人,总有忍耐性的,勉强镇静着向他道:“你自己有什么主张呢?可以说出来听听。我们长了胡子的人,或者也可以贡献一些意见啦。”玉和道:“我也没有别的主张,就是四个字婚姻自由。”严端甫听他的口风如此之紧,态度又是这样地强硬,便又沉了颜色道:“玉和兄,现在外面,对你很有些风言风语,说你现在也走上捧角的一条路了,有个姓白的戏子和你很好。”玉和道:“老伯,你看见我常上戏馆子吗?”严端甫道:“要捧角也不必一定天天上戏馆子。我看外面的话,不会错。”玉和道:“就算我和姓白的认识,那也没关系呀!我不撒谎,在朋友家里,是认得一个女戏子,可是这也不算什么坏事。”严端甫冷笑道:“哼!这种女戏子,水性杨花,有什么好人?”玉和脸色一变道:“老伯,您怎么开口就骂人?你这句话不要紧,把所有的女戏子都骂了。唱戏也是一种职业,一不偷,二不抢,三不行骗,为什么没有好人!”严端甫道:“这样子,你很有点风流自赏啦。打算跟所有的女戏子都做护花铃呢。你这种行为,恐怕和你的前途有碍吧?”玉和道:“正正堂堂的,和女戏子交朋友,这也没有什么要紧。若说做全体女戏子的护花铃,我没有那个能耐。可是白桂英这个人,我看她是很好的,我敢起誓,我活着做她的护花铃,死了做她的护花神……”严端甫听了这些话,气得胡子杪,只管抖颤,定了定神,强笑道:“我不知道世兄忽然一变,变成这样一个崭新的人物。这回算我多事,算我失言,请你不必介意,以后不要再提就是了。你有约会,你请便,我们这古董,思想是腐败的,请不必见怪。”说着拱了拱手。

桂英默然了一会。玉和却削了个苹果,送到她面前碟子里,桂英用刀切了一半,又送到他碟子里去。这次,二人都没有什么客气地表示。桂英笑道:“你说话,不是秋云的对手,我也不敢和她闹,以后咱们别当他夫妻面说什么。”玉和觉得这话,是很切己的表示,只管傻笑。桂英道:“我勉强认得几个字,你若是写白话儿信,我对付瞧得出来,以后你有什么话,在信上告诉我得了。咱们不像别人交朋友,什么电影院里出,大菜馆里进。”玉和听了这话,也不知道是快乐,也不知道是恐惧,心里头怦怦跳了几下。

桂英笑道:“咱们的脾气,有点不同,我爱说话,你不爱说话。”玉和笑道:“你为人很直爽,我很知道,我哪是不爱说话,我是无用。”桂英手上整理了刀叉,低着头道:“我听张三爷说,你府上有哥哥嫂子,没有别的人,是吗?”玉和道:“不,还有别的人。”桂英听了这话,吃了一惊的样子,注视着他脸上问道:“什么?还有别的人,有些什么人呢?”玉和道:“还有隔房一个侄子,一个侄女。”桂英缓过一口气来,笑道:“那没关系。”玉和心想:“这是什么话?有侄子侄女,没关系?”便道:“你觉得人家家里有孩子不好玩一点吗?”桂英道:“那当然,你和令兄,是分家弟兄吧?”玉和道:“不,我自小儿是哥嫂带大的,就无所谓分不分了。”桂英道:“哦!这个样子,你大概有些怕哥哥吧?”说着,一笑。玉和道:“无所谓怕不怕。我家住在乡下,乡下人家,是非常守古道的,虽然到了这个自由平等的时代,他们还是说着什么长哥当父,长嫂当母。”桂英笑道:“这也无所谓,我们演的那狸猫换太子,包公不就是哥哥嫂嫂养大的吗?我想你哥哥嫂嫂,一定是像包公的大哥大嫂那样和气的吧?”玉和道:“他们对我总还算很好。”

桂英捧了咖啡杯子,并不喝,用牙咬了下嘴唇,沉静地想了一想,放下杯子,扑時一笑道:“我并没有说到我自己身上来呀!”玉和一想,对了,她虽是话中有话,并不露骨的,怎好把她提了出来呢,便笑道:“对不住……”只这三个字,说不下去了,就捧了杯子喝咖啡。桂英道:“老实说,我看你是一个忠厚人……你不信,问问秋云,我唱这多年的戏,没有这样容易和人家出来玩过一趟的。”玉和点头道:“我知道。”

桂英偷眼看他的脸色仿佛是笑,又不曾笑出来。她又道:“凑付着,我也能写几个字,你写了信来,我一定有回信的。你若是愿意到我家去,你先写信通知我,我一定在家候你。你觉得怎么样?”玉和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待我太好了!”说着,不由得把头低着,又去拿了个苹果来削。桂英道:“我该回去了。今天我出来,我母亲很注意我哩。明天我不一定到张家去,你去不去呢?”玉和道:“你不去,我去做什么呢?”桂英笑道:“你现在说实话了,你到张家去,为了我去你才去的吗?”玉和大着胆子,笑道:“我想,你也不至于这时候才明白啦。”桂英扬着眉毛一笑道:“好,我们什么都彼此心照。”说着,就昂着头向外叫了一声茶房。茶房进来了,桂英道:“你这里有零杯子的酒吗?”茶房道:“有的。”桂英道:“好!你给我来两杯葡萄酒。”茶房答应着。端了两杯满满的葡萄酒,放在桌上。

在他办公以外,除了打小牌,无甚消遣的事,所以每晚在公寓里,都很感到寂寞。今天回得公寓去,不同往常,回忆白天的事,就津津有味,除了脑筋里面所想的以外,并无其他。他心里想着:“桂英既是允许我写信了,这正是怕我不好开口,所以让我在信上写去。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,我千万不可失掉。”于是打开笔砚,伏到桌上,就要写信。转念一想:“不要不要,我这样子急迫,她不嫌我鲁莽吗?”于是将笔砚收好,在屋子里徘徊一阵,他又一个转念:“纵然不寄去,何妨先把信的内容拟好,然后压置一两天再寄了去。信先写好,从从容容地审查一番那也比较稳当如此想着,又坐下来再写信。”

原来马家这芸姑,玉和是认得的,但是严端甫从中提亲,自己却并不知道。这也由于严端甫慎重其事,不肯胡乱开口,以为马家二老,只此一女,必定问得清清楚楚,方始说合,好在玉和并没有别家提亲,所以不忙。现在看到了玉和有捧女伶的事情,而且是刚着手,正好赶着和他成起家来,这番曲折,玉和哪里知道。然而芸姑今天是晓得很清楚的了,看到玉和来了,料定便是为了那事,脸上不由得通红一阵,低头避到一边去。偏是玉和不知,还取下帽子,和芸姑点了个头道:“马姑娘,严老先生在家吧?”芸姑以为这位未婚夫有心和自己说两句,他这样未免太调皮,当了人这样客客气气地问话,怎好不理人家,便道:“大概在家吗?我也不大知道。”她说着话,声音小得像蚊子一样大,向后退着,索性靠了墙。玉和以为这是旧式姑娘的常态,却也不放在心上。依然点了个头,走向里面去。

到了严端甫屋子里,严端甫见他并没有什么难堪之色,料着今天早上到他屋子里的那件事,他并不知道,这倒也不必去说他。因道:“今天你来得很好,在我这儿吃了晚饭去,我有话和你慢慢地谈。”玉和笑道:“有话请老伯就说吧。六点钟,我还有个约会。”严端甫道:“什么人请吃饭呢?”玉和顿了一顿,才道:“是衙门里的人,公请科长司长。”严端甫道:“你真有要紧的应酬,我就不留你。我找你来,不是别的事,就是你令兄今年写了好几封信来,教我和你说一头亲事。就是乡下姑娘,你是不肯要的,城里姑娘,又怕有一天要回家,不能过乡下日子,教我和你找一个城里的姑娘,又能过乡下日子的。这个题目,可就难了,教我到哪里找去呢?”玉和笑道:“家兄多年不出门了,对外面新潮流,有些隔膜,这话也就不必挂在心上了。”严端甫笑道:“说是那样说,天下未尝没有巧事。”说着,在身上掏出烟卷来,给玉和一支,自己吸了一支,背了两手,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。

信里究竟是什么,总得知道一点,于是由头至尾,把信匆匆地看了一遍,其中的一段,却是最可注意,乃是:

女士在繁华坊中经过了一番的人,对我这样的寒士十分的垂青,我这一番感激的意思,我实在不能用笔墨来形容。以前我不知道什么叫男女之间的爱情,也不相信爱情可以使人能醉生梦死,于今我知道了,我也相信了。我这还是第一次通信,虽然您告诉了我在信上有什么话尽管写出来,可是我还没有那种勇气。您若是许可我说错了话,可以原谅的话,我第二次写信给你,我就要实说了。

他见电影院里的人,纷纷向外走,他可不动脚,似乎有一句话想对桂英说,却又不敢说出来。桂英虽是知道,可不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话,又不便先行就问,只好缓缓地在前面走,等他发问。他在后面跟着,快要出电影院的门了,才低声说了一句话。桂英在热闹烘烘的人群中,恰是没有听得清楚,就回过头,向他笑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玉和红了脸,向后退了一步,说不出话来。桂英看他那样子,心里已猜中了一半,便笑道:“你有工夫没有?我请你吃晚饭去。”玉和不觉笑了起来道:“我正要打算请你,倒让你先来请我,那可是不敢当。”桂英道:“你要请我为什么不说出来呢?”玉和道:“我说了,你没有听见。”桂英微笑道:“瞧你这斯文劲儿。”于是在前面走出门去,雇了车,直向大菜馆而去。

他如此想着,回到会馆之后,就打个电话给玉和,说是有话谈,约他下了衙门之后,就到会馆来一趟。打完了电话,就到马家来,和那马老先生谈话。原来这位马老先生,只有一妻一女,自己客居北平,在同乡家里授蒙为生,过着很清苦的日子。为了减轻负担,没有租房,就在会馆里一所小跨院里住着。严端甫走到跨院门口,先喊道:“子良兄在家吗?”马子良的姑娘芸姑,正站在院子里洗衣服,两只手水淋淋地由盆里拿了起来,将自己胸面前的围襟,掀起一只角来,擦了自己的手胳臂,笑道:“我爹爹在家看书呢,老伯忙呀,一早我就看到你出门去了。”严端甫口里答着话,看她圆圆的脸儿,腮上泛起两个红晕,配着那漆黑而大的眼睛,却是个多血的聪明女儿,她挽了面包髻,虽嫌老式一点,头发却是溜光得一根不乱,身上穿的蓝布褂,也没有一丝皱痕。心里这就想着:“娶这样一个姑娘,正好住家过日子,玉和这孩子,为什么一时糊涂,要去迷恋一个女戏子。”他打量了姑娘一番,自向里走。

他在地毯工厂,本来有职务,今天预备做大媒,不上工厂,在会馆里静等了王玉和前来。到了下午四点多钟,玉和果然来了。他到大门口恰好是芸姑和一个卖绒线的小贩在那里讲价钱,绒线担子,拦门搁着,再加上两个人,不免挡了人家的去路。玉和过去不了,只得站住了脚’向二人道了一声借光。

严端甫走了出来,见芸姑还在那里洗衣服,便向她笑道:“大姑娘,刚才我们所说的话大概你都听见了,你的意思怎么样呢?”芸姑当严端甫走了过来的时候,她就站了起来,现在一听这话,把她红晕了的两片脸,更加上一层红色,低头向后退了一步,并没有做声。严端甫道:“姑娘,在这个年头,婚姻这件事,都要自己拿出几分主意来的。我们虽是古道人,觉得这终身大事让本人拿出些主张来,这是很对地,好呢,大家都好,不好,也不能怪父母。不过年长的人,经验多一点,参加一些意见罢了。这是终身大事,你何以害臊哩?你若是不做声,我们就认为是你不同意了。”

严端甫看到这里,完全明了了,玉和正是学着时髦人物,在谈自由恋爱呢。信的前后有几句提到唱戏的事,这个女子,一定是个坤伶。对了,他的把兄张济才不娶的是名坤伶程秋云吗?那么,他一定近朱者赤,走上了那条路。常在戏报上看到白桂英这样一个名字,这个桂英女士,就是姓白的了。一个好好的青年,竟会走上了捧角这条路,实在是可惜。回头看了床上,玉和还是睡着的,这也不愿惊动他,悄悄地放下稿子,就推开房门,走了出来。心里可就想着,幸而他不会知道我来了,要不然,冲破了这事,于他脸上不好看,也不免伤碍彼此的交情。真是巧,怎么他写信不收起来,让我看着了,我和他哥哥是好朋友,而且他哥哥和我早商议定要和他说媒,将同乡姓马的姑娘嫁给他,我不知道这事则已,既然知道了,我不能不问。

一封信写了两小时,先是要斟酌字句,让它通俗到十分,又怕字迹写得太潦草了,桂英会看不出来,索性工工整整,写的是楷书。当他这封信写完之后,实在头晕眼花,不能再写了。听听屋子外面公寓里的住客,一阵混乱,正是听戏瞧电影的朋友,都工作完毕回来了。他向来起得早,也睡得早,今晚写信辛苦,不觉忘了时间。将信用铜尺压了,放在桌上,便解衣就寝,连房门都忘了上闩。凡是用思想过度的人,睡觉都容易酣熟,玉和这一觉睡到次晨八时,还未起床。他九时以后,便要上衙门的,所以他的熟朋友,常在八点前后来找他。

玉和在桌子边按了桌沿,流出来的汗,把桌子面子印了两块,睁了眼,许久说话不得,最后才道:“也并不是小侄放肆,实在老伯的话,太言重一点。”严端甫冷笑道:“我也本来不该多事。不过我还要忠告你几句,无论什么人,决不肯有福不享,要去受罪。这就叫人向高走水向东流。世兄有做护花铃那番热忱,可也要看看是梅花、水仙,或者是牡丹,牡丹花是不肯栽在茅屋竹篱笆下的。请便吧。”说着,又连连拱了几下手。玉和跟人家顶撞了一番,也不能再说什么好话,只得红了脸告辞而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