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桂英在一番唱戏之后,忽然伤心落泪,她母亲朱氏和赵老四都莫名其妙,无法劝解。她哭了一阵子,感觉得也是太无意思,就自己在身上掏出手绢,揉擦了一阵子眼睛,在床上便躺下,仰着脸向屋外面的赵老四道:“对不住,今天心绪不好,不唱了。”

赵老四当然是跟着她的话转,她说是不唱了,就不唱了,于是站在房门口笑着点了个头道:“好,您休息休息,明天什么时候来?”桂英道:“我嗓子太不行,这碗戏饭,恐怕吃不成了。再说了!”朱氏由床上望到赵老四脸上,不知道要用什么话来转这个弯,便道:“四哥!你明天比这晚一点儿来也就行了,是不是?”说着这话,就把眼光向了桂英脸上望着。桂英也不理会她母亲的话,一个翻身,掉头向里而睡。

过了一会,张济才进来,先向赵老四道:“这个人是我把弟,差不多天天上我这儿来。我有点事情,要托他办一办。和桂英在我这里会到一回,这个人很忠厚的,你看怎么样?”赵老四点点头道:“对了,倒是个老实样子。您太太不在家吗?”张济才道:“她上市场买东西去了,还没有回来。你要找她吗?”赵老四道:“我没有什么事找她,我不过打这门口经过,顺便来看二位,不在家就算了,我也没有什么话说。”说着,站起身来道:“我给你告假’改天见吧。”一面说着,一面向外面走,张济才跟着送到大门口来,及至两人要告别了,才向赵老四笑道:“咱们都不是外人,我有一句话,要叮嘱你,你千万别把白老板在这里打牌的事,回去对她老太太说。我倒不怕她别的,她那个碎嘴子,我可是受不了。”赵老四笑道:“三爷!你把我当三岁无知的小孩子啦,这个我有什么不明白的?咱们不给人家息是非,还替人家生是非不成?再说,你这儿也不是外人,白老板在您这儿打个小牌玩儿,那要什么紧?”张济才见他表示太好了,倒觉得他为人不错,一手握了他的手,一手拍了他的肩膀,笑道:“你这才是好兄弟,哪天有工夫,我邀你喝上一壶。”赵老四连连道谢,表示着满意而去。

赵老四是个土混混儿,在社会上混得油而又滑的人,这样尴尬的情形,如何不看出个两三分来,便道:“照说呢,白老板那个岁数,要是出门子的话,也适当其时。可是她家里人,全指望她唱戏来养活着,她要是不唱戏了,可真是大糟其糕。出了门子,别管是不是咱们梨园行,将来生个一男二女的,还要料理家务,哪里腾得出工夫来唱戏。依我说,再露个一两年,大家都别像以前一样,到手就花,现在好好地攒上几个,留着过下半辈子,怎么也比凑合着过日子强吧?”

赵老四提了胡琴袋,一点也不踌躇,径直就来拜访程秋云。他和张济才,以前也是熟人,所以到了这里来,也并不费什么事,一直就走到里院客厅外面,先扬声叫了一声张三爷。张济才在玻璃窗子里看到了他,便道:“老四!久不见了,进来吧。”赵老四一掀门帘子,迎着张济才请了个安,却看到屋子犄角上,坐着个青年,见有人进来,便笑吟吟站起来相迎。张济才介绍道:“这就是王玉和先生。”又向玉和道:“这就是给白老板拉弦子的赵四哥。”玉和道:“哦!白老板的师傅。俗言道得好,红花儿虽好,也是绿叶儿扶,我想着,白老板成名,大概也得了赵四哥的力量不少吧?”

赵老四得了人家这一阵恭维,心里非常愉快,就笑道:“这位王先生真是客气,你想,我们是靠人为生的,人家不唱,我就是把胡琴拉出一朵花来,也是枉然。现在白老板要不唱戏,我正着急,不知道怎么办呢?”张济才道:“对了,这几天在这里谈着,她像很灰心,不愿登台了。可是昨天对着我说,试一试也好,干个两三月,就不唱了。我们还说笑来着,是不是要挣嫁妆钱来,她也笑着承认了。”赵老四道:“她不打算找主儿吗?谁呢?”

秋云道:“你望着我干什么?桂英不是我的亲姊亲妹,小王也没有什么为非作歹的事,他要想她,让他想去就是了。”张济才道:“不是那样说。因为我说一回,你好像说是小王不够那个资格。可是桂英眼睛里,倒也不见得瞧不起小王。也许他们都有意思了。”秋云笑道:“以先我是不大相信,现在我有点疑惑了。刚才你在前头说话的时候,桂英打过电话来了,说是闷得很,那场牌究竟打得成打不成呢?我说一定要打牌做什么?晚半天你就到我这里来吧,王先生也会来的,大家谈谈不好吗?你猜她说什么?她说王先生准来吗?你别冤我。我问她,他不来,你就不来吗?她就骂了声缺德,在电话里笑了起来。”张济才笑道:“这样说,她也有意思了。咱们闹着他们玩玩不好?”

秋云还没有答话,只听到张济才在外面嚷道:“老爷子叫你有话说,你到后面去看看吧。”秋云走出来,向后进走,张济才在身后跟了来,拉她的衣服轻轻地道:“嘿!先前你怎么告诉我来着,让我不要乱说。现在你就可以和她瞎开玩笑。”秋云道:“你知道什么?我要是不带着开玩笑,怎么探得出她的口气来?我和她上十年的姊妹,什么话能说,什么话不能说,我自然知道。你倒好,有话对我说,说是老爷子找我,比我长一辈了。”

秋云说完了也有些后悔,便颜色一正道:“玩笑是玩笑,真话是真话。这也不是大妹子说的,她浪漫了半生,就是我,以前那一分儿顽皮’在平常人家的姑娘,是不行的。可是你吃了戏饭,你想和大小姐大姑娘那样坐着享福,谁会理你?王先生说的,一个人都是环境限制了,这实在是真话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不用发愁了,你现在把冷道人超度了,成了正果了。”秋云瞟了她一眼,心里可就想着:“你还敢说我吗?”自己本待说桂英两句,转念一想,今天约他两个人,为什么来着?若是把他俩人都闹得难为情,这话就不好向下说了。

秋云端了茶喝,笑道:“瞧你这分殷勤劲儿。”桂英坐在沙发上,跷了一只脚,笑道:“你真厉害’我说姐夫一句’你就得捞了回去。”秋云道:“本来你那种行动,透着有点殷勤啦!”说时,眼先向玉和身上瞟了过来,玉和不免脸上红了起来,秋云只当不知道,向他道:“王先生,你会顶牛不会?”玉和道:“什么叫顶牛?”

秋云望了张济才那个胖而且黑的大脸蛋子,鼻子耸了一耸,微笑道:“就凭你!”张济才笑道:“你总是瞧不起我,好像我什么都不行。”秋云道:“你不想想桂英是个什么角色,能够让人随便地和她开玩笑吗?”说到这里,颜色正了正道:“假使她真愿意嫁小王的话,我们倒不妨出来和她做一个媒。这里就是一层我不放心,小王平常是不听戏不捧角的,老实说,唱戏的,和平常人家的大姑娘,可有些不同,他肯娶这样一个人做媳妇吗?”张济才笑道:“我也不是他肚子里的混世虫,我知道他的意思怎么样?”秋云皱着眉道:“你瞧,我和你正正经经地说话,你又不老实起来了。”张济才道:“回头又要说我拿话驳你了。你也是个唱戏的姑娘,怎么一夫一妻的,我会把你讨了来呢?”秋云道:“哼!那也是我罢了,别人肯像我这样,在家里做大奶奶吗?”她说着这话,脸上虽是发着微笑,可是依然有些牢骚的样子。

秋云拉了桂英一只手,同在一张沙发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我现在很可惜一件事,当年我唱戏的时候,怎么不把《盘丝洞》这出戏唱一唱。”桂英道:“为什么到现在你还可惜那出戏?”秋云靠了靠椅子背,眼睛斜望了她一下微微地笑着。桂英道:“你又捣什么鬼,向我这样笑着。这些话,一定有意思在内,我倒想不起来。”说着就昂起头来想了一想。秋云道:“那有什么想不起来的?你想,那七个蜘蛛精,把网结了起来,就是像唐僧那样的好人,也不怕他不进圈套。当年要是我会唱这出戏,我不定要一网打起多少人,现在可不行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悔什么?你网着了一个。”

玉和道:“输了说故事,这个我倒行。”张济才道:“真的,他肚子里故事多着啦。《聊斋》、《夜谈随录》、《子不语》,他全瞧个滚瓜烂熟。白老板将来再露的话,可以让玉和编两出戏,戏里的主角,都要像你这样子活泼的。”

玉和站起来向壁上挂的钟看了一看,笑道:“没有什么事了吗?我该上衙门去了。”张济才笑道:“晚上来打牌。”玉和笑道:“说了好几回了,这牌老打不成功,我也不想打了。”张济才一时不曾留神,向他道:“我也约了白老板好几回,都没有约成功,今天她下半天准来’我把她留着,咱们一定打八圈,不完不散。”玉和向赵老四偏看了一眼微笑着:“今天晚上,我有个约会,也许不能来呢。”赵老四听得很清楚,只当不知道,手指头上夹着一根烟卷,满屋去找火柴盒子。张济才和玉和说着话,将他一路送出大门外去。

玉和本就在茶几那边的椅子上,不曾移动。桂英趁着秋云拉的势子,好像是走不动,一歪身子,向这边椅子上坐下,笑道:“王先生,你让我一点,我不会呀!”玉和道:“我也不会呢。”

玉和微笑着,答复不出一个理由来。桂英道:“说狐说鬼,本来就是编书的人瞎诌的,管他是哪本书上的事,我们听得有趣,也就行了。”玉和道:“真的,许多书上,都喜欢说一个女子怎么风流,可是她的真心眼儿并不这样,后来一样地做贤妻良母。人都是个被环境限制得没有法子,有了好的环境,还怕做不出好人吗?别人不说,好比刘喜奎儿,谁也知道她那个名声,可是她为人很好的。一出了门子,就规规矩矩地做太太。听说他们老爷,也不是十分有钱,她可把以前的繁荣全不要,好好地过到于今,谁能找出她什么错处吗?”秋云笑道:“嘿!我今天才听到王先生话匣子了。你从来也不说许多话的呀!桂英,你再来顶牛儿吧。输了不要紧了,让王先生代你说故事。他的故事,都是我没有听见过的,大概总是冷道人听戏得正果,热和尚捧角上西天……哈哈哈哈。”这一笑,笑得玉和把脸红得涨破了,就是桂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。

正待将这杯茶放到茶几上去,一转身,却看到王玉和笑嘻嘻地走进来。他取下帽子在手,向桂英打拱又带点头道:“白老板早来啦!”这句话,分明有知道她必来之意。桂英道:“早来啦!”说着话,把茶杯向茶几上放去。玉和正走近前一步,要往茶几边的椅子上坐下。桂英想着,他必误会是我给他送茶,索性人情做到底吧,就低声笑道:“王先生,喝茶。”玉和欠身道谢,倒算不得什么,只是张济才看到,心里有些不受用,“怎么我供给你喝的茶,你又转敬起客来呢?”玉和如何知道这些弯曲,和大家周旋了一阵,坐下来,就端了那杯茶喝了。桂英自己正想喝茶,却只好拿了茶杯,自己来倒。可是在桌上提起茶壶来的时候,因张济才夫妇都望着自己,不便径直地喝起来,就斟了三杯茶,一个人面前送上一杯,自己留下一杯茶。

桂英道:“就是南方人的接龙。”玉和道:“这种有什么不会?”秋云道:“我们白家大妹子,爱玩这个,你和她先玩两盘。”玉和道:“好!我奉陪。可是我不大高明,准会输的,输什么东西呢?”桂英捧了一只茶杯,慢慢地喝着茶,很从容地答道:“随便。”秋云道:“既然是随便,王先生是南方人,就用杨金莲和南方人接龙的赌法,好吗?”说时,望了桂英。桂英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,想到秋云先说的那个赌法,不觉扑哧一笑,将嘴里含的一口茶,喷了满地板。

桂英笑道:“你先和王先生比一回,打败了,我接杀一阵。”秋云就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:“我是元帅,你是先行,你得打头阵。你是高跟鞋子,你好好地走,别让我拉着你在这儿掉毛。”桂英右手被她拉着,左手将手绢掩了自己的嘴’低了头笑道:“别拉,我一点儿劲都没有,真会跌倒的。”

桂英叹了口气道:“姐夫,你还提这个啦,都是这种角儿,把我唱坏了,像我在戏台上唱的那种角儿,现在人家说什么浪漫派。这半辈子,就葬送在这浪漫两个字上头。你想,唱戏总要唱什么像什么,才能得一个好儿。我在戏台上,我怎么能够不浪漫?不知道的,就以为我在台下也是这样。嘿!也许下半生’也真会浪漫起来呢。”玉和道:“唱戏是唱戏’做人是做人,那有什么要紧?我还记得有这样一段故事,有一个唱戏的女子,专门唱风情这一类的戏,上得台来,唱什么像什么。最妙的,唱杨贵妃,她就是胖子,唱赵飞燕,她就是瘦子,没有谁说她唱得不好。可是她下了台之后,布衣布裙,谁也不知道她是个名角儿。”

桂英也笑着伸了个懒腰,两只脚尖顶着,撑起了自己的腰肢,笑道:“我也不知她怎办,现在每天都是这样鬼混,把日子这样混过去。”她突然地说了这样一句不相干的话,也不知她这个感想由何而生。为了这样一个岔,秋云也就没有把男宾是王玉和那句话说了出来。桂英听她留着吃饭,并不推辞,却道:“我是吃了午饭一会儿就来的,吃晚饭还早着啦。这样久的时候,我们也找件事情来混混吧。”秋云道:“我有骨牌,来顶牛儿玩罢。”桂英道:“输什么?”秋云道:“也不输钱也不输玩意,谁输了,谁就说个故事,可是要听的人不知道的,知道的得重新说过。”桂英笑道:“这个倒有趣,就来这个吧。”秋云在玻璃厨的小抽屉里,拿出一个小红漆盒子来,哗啦一声响,将一副牙牌,倒在桌上,两个人斜抱了桌子角坐着,秋云伸出一双雪白的手,在桌面上洗着牌,笑道:“这个玩法,南方人叫做接龙,以前我们班子里的杨金莲,喜欢和南方人接龙,输一回要一个乖乖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家里预备下一副牌,自然你也喜欢这个,你和姐夫顶牛儿,一回是几个乖乖呢?”秋云道:“那没关系’两口子在家里,什么事不能玩啦。你爱怎么说,就怎么说吧。”桂英笑道:“呵!一做了大娘们儿,什么事都不在乎,不让人家占便宜了。”秋云笑道:“可不是吗?你想这个权力不想?”桂英啐了她一口,二人便顶起牛来。

朱氏本想和她再说两句话,看她那个样子,由悲愤而生气,却是不大好惹,有话大概也不能在这时候去说,只得悄悄地走出屋子去。堂屋里桌上放着有烟卷,朱氏拿起一根烟卷来,擦了火柴抽着,斜靠了桌子偏了头,在那里想心事,口里是不住地阵阵向外喷着浓烟。看到赵老四坐在靠门的一张椅子上,她就一把抓了烟卷与火柴盒子,一齐放到桌子边上,向他道:“抽烟吧。”赵老四也是心中说不来怎样的不安。朱氏叫他抽烟,他就拿起烟卷来抽烟,也是靠了椅子背,偏了头在那里想着。两个人都快把一支烟卷抽完了,赵老四才提起了胡琴口袋,起身告辞。朱氏跟在后面送到门口来,回头看看,没有人跟在后面,便低声道:“她自从由郑州回来以后,老是心不顺,我也没有法子相劝。这件事只有程秋云可以说说她,你抽空到秋云那里走上一趟,看看秋云是什么意思。若是她肯劝劝我们大姑娘,这事就好办。”赵老四道:“对了,我也这么样子想,除了程老板,别人也劝她不过来。我这马上就去,你听我回信儿吧。”

张济才道:“这样一句话,也不至于让你笑成这个样子呀。”桂英已是放下茶杯,伏在沙发靠椅上,笑得浑身抖颤,把玉和也愣住了,不知所云。秋云也怕把这话说破了,大家都难为情,便说:“桂英也是爱笑,其实没有什么可笑的。杨金莲的赌法……”桂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道:“秋云,你敢说,说了我不依你。”秋云不理她继续地道:“输了的人,得说一个故事。桂英今天输了好几回了,一个故事也不肯讲,所以她也乐了。”她如此说了,桂英才如释重负地笑了。

张济才道:“啊哟!化妆到了她那个样子,那可不易,怎么连胖和瘦都能变呢?”秋云坐在他对面,也是抿嘴微笑。玉和一想,便道:“那原是个大仙。”秋云道:“是个大仙就难怪了。大仙要什么有什么,干吗唱戏呢?”玉和道:“当然有她的作用。做大仙的人,都是倜傥不群的。”张济才用手搔着连鬓胡茬子道:“什么叫倜傥不群,这个我可有些不懂。你别抖文,行不行?”玉和道:“那就是白老板刚才说的话,浪漫。这大仙唱戏多年,也不免有些应酬,可是人家都把她当个不好的人。后来有个修炼多年的冷道人,看出她的真心,料着她是试探人心的,就诚心诚意听她的戏。有了两年之久,那道人总是恭恭敬敬地在台下听戏,没有别的举动,后来那大仙就超度了那个人,一同到深山去炼丹修道,得成正果。”秋云道:“故事不错,可惜情节太简单了,这出在什么书上?”玉和道:“出在《聊斋》上。”秋云道:“《聊斋》都说的是古来的事,你说的这段话,倒好像是现在的事哩。”

张济才见秋云已经都有了促成的意思,自己更落得做一个现成的红娘,便打一个电话到交通部路政司,找着玉和说话,说是今天晚上,在自己大菜馆里叫几样菜回来,请他来吃饭。玉和在电话里说:“若是为了请我一个人,就用不着那样费事的。”张济才笑道:“当然不是请你一个人。”玉和说:“还有谁?”张济才笑道:“一个人请客,还要向客报告,请的是些什么人吗?我就是这个样子办,你爱来就来,不爱来就听你的便。”玉和只得笑着道:“我来我来,我一定来。”

张济才站在一边,心里可就想着:“我的话若是让人家全听去了,倒有些不便。现在看桂英的神气,不像是听到了什么”,便笑道:“我刚才和你姐姐闲谈来着,说是你们以前唱的戏,无非都闹的是因果报应,戏是好,可是有些人不愿意听,说是听你们的戏,是受教训去了。”秋云向张济才丢了个眼色,笑骂道:“废话。我们屋子里来了女客,爷们在这儿嚷着,什么意思?请吧。”张济才微微一笑,自走开了。

张济才把他送走了,然后走回卧室来。秋云手上捧了一本十字布挑花的册子,在那里翻弄着,而且还有一只手撑了桌子托住她的头,表示着很无聊的样子出来。张济才道:“别闷了,睡一觉吧!晚上桂英来了,咱们打小牌。刚才赵老四来了,我想他无事不登三宝殿,准有什么事来找你来着。我说你不在家,把他打发走了。”秋云笑道:“小王来干什么?”张济才道:“真怪,这孩子有点着了桂英的迷,来了没一点事,言前语后地,总不免谈到她身上去。他又不敢直说,吞吞吐吐’闹得我倒莫名其妙,难道这孩子,也想吃天鹅肉?”说时,就看着秋云的脸色。

张济才已经派人办好了干果碟子,泡好了茶,完全都放在外面屋子桌上,笑道:“请到外面来谈谈吧,别冷淡我一个人呀!”桂英走出来一看,笑道:“我天天来的人,何必这样对我客气?”张济才笑道:“这也是很有限的事情,将来我到你们家去,你只要也是照样的款待我们两口子就得了。”说着话,便斟上了一杯茶,两手捧着,送到桂英面前来。桂英笑道:“瞧你这分殷勤劲儿。”含了笑将这杯茶接着。

张济才头上戴着小帽子的,用手箝了帽疙瘩,揭了起来,一手在秃头上乱抓,抓着头皮,飞雪花似的乱舞,就笑道:“我知道是谁呢?反正有那么一个人吧!”说着,显出很踌躇的样子,望了王玉和一眼。王玉和倒不觉红了脸,便伸手到袋里去掏烟卷,搭讪着,就把这个岔儿牵扯过去。

张济才在他那颗肥而且大的脑袋上戴上小帽子,两手十个萝卜似的指头互相拧着搓了两下,微微地在黑脸上泛出浅笑来。

张济才呵呵笑道:“这还遭罪吗?我可得好好办,到了腊月二十三,灶神上天奏一本,说是我张某人为人不坏,得给我一点好处。”这句话没说完,却听得院子里有人答道:“哟!还要灶神爷上天奏本,给你好处啦。你还缺什么呢?送子娘娘给你们送个大胖小子来吧。”秋云向着玻璃窗子外面一看,正是白桂英来了,等她走进屋里来,便笑着瞪了她一眼道:“一个大姑娘家,站在人家院子里这样瞎嚷,什么意思?惹我生起气来,我真端出姐姐的牌子来,大耳刮子量你。”桂英笑道:“你还说人啦。两口子在屋子里闹着玩,只管放出声音来嚷道,嚷得院子外都听见,你还要说人家呢?”秋云道:“你在院子外就听见我嚷,你说出来,我们嚷了些什么?”桂英道:“我只听到大姐夫说了灶神爷上天奏一本,我就嚷起来了。若是听个有头有尾,我就在院子里站了好久了,那我还算个人啦。”

张济才只怕她的不平引了起来,连连拱手道:“得,得,谈别人的事,咱们自己别抬杠。小王这孩子,我倒知道,是个实心眼儿。以前他想一个街坊的姑娘,人家是有了婆家的,想不到手,他也没告诉别人,也没托别人想什么法子,闷闷不乐,有半年之久,后来那姑娘出了门子,他还常绕道到人家门口去瞧瞧。当时没有人知道,过了两年,他才告诉人,你看他傻是不傻呢?他现在既然迷起桂英来,我看只要桂英能嫁他,怎么着他也肯将就。”秋云听他如此说着,想了一想道:“我也认识他这人了,性情也好,心眼也好,就是桂英的妈,不知道肯不肯?”张济才道:“要是说嫁给人做一夫一妻的话,我想有小王这样的角色,那总还可以,自己在外面混差事,每月可以混百十元,两口子过中等人家日子,大概是够了。万一事情丢了,他在老家还有好些个产业,一辈子的日子,都不必发愁的。”秋云道:“你那些话,都是废话。只要桂英愿意嫁他,决定不唱戏,她母亲就怎么着反对也不成。你想,桂英要是不唱戏的话,她妈养了这么大一个姑娘在家里做什么?今天等桂英来了,我先探探她的口气。和人介绍婚姻成功,那总是好事。”

在这个电话打过之后,张济才笑着向秋云报告,两手一拍道:“我已经撒下网,静等两个鱼儿入网,你瞧着到了晚半天,这台戏就上场了。”秋云也是一时高兴,觉得把桂英的婚事办成功,也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唱戏的时候,彼此是很好的姊妹伴,出了阁又是拜把子的妯娌,这就更显得亲热了。于是笑着向张济才道:“这件事虽然是有趣,可是咱们得规规矩矩地进行,若是闹玩笑似的一说穿了,大家不好意思,真会要把人家要成功的事都会弄坏来,那可遭罪。”

在新婚的时候,丈夫总是容让夫人的。张济才自己说错了话,这时碰了夫人一个钉子,却也无甚可说,只好微笑着退走了。秋云走进屋来,桂英笑道:“你现在真是个大大的红人,老爷子有事都得请教你。”秋云笑道:“老爷子没说什么,就是说晚上有客吃饭,他不在一张桌子上吃。”桂英道:“今晚你大请其客吗?还请得有些什么人?”秋云道:“没有什么人,不过是一位男宾一位女宾,女宾就是你……”说时,向了她微微笑着。

因之并不向下说,将里面屋子里的一副骨牌拿了出来,放在茶几上,笑道:“王先生,你会的,我和桂英两个人斗你一个,敢不敢来?”玉和不曾答应,先笑了。秋云道:“我们都是很熟的人了,你还有什么不好意思。”玉和道:“这有什么不好意思?我怕斗你们二位不过。”秋云道:“输了也不要紧,有两种办法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然想到自己也是他的对手方,便道:“没有没有,不过一个办法,就是输家说个故事。你肚子里有的是《聊斋》,还怕不够输的吗?来呀!”说着,向斜靠在沙发椅上的桂英,点了一个头。

二人都低了头用手在茶几上洗牌,张济才背了手站在玉和身后观局。秋云为要指点仆役,料理晚饭,悄悄地便走开了。张济才是个不大会说话的人,玉和被秋云笑了自己开了话匣子,因之也不说什么。

不料桂英对于这个玩意,远不如秋云在行,接连输了五回。她先是要赢了对冲,彼此不说故事,现在接连输了五回,秋云就不答应了,将手按住牌道:“慢来,你将故事说给我听了,我才能来呢。”桂英站起来笑道:“不来就拉倒,我才不爱来呢!”秋云笑道:“怎么着,你打算逃走吗?我请的两个客,倒有一个客要逃席。咱们少请一个客,也不算什么,你真要走,我也不挽留。”桂英道:“你想省一餐吗?那才不行呢,我吃定了你。”秋云抿一抿嘴只向她微笑,并不说什么。

桂英有点心虚,也不知道说什么好,弄得屋子里静悄悄地。然而不过十分钟之久,桂英忽然扑哧一声,笑了出来。在场的张王二人,莫名其妙,都对望着发了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