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已经是八点四十五分了。我在这里躲藏也躲藏不过去的,索性快点去买一张票来上车去罢!但是不行不行,两边买票的人这样的多,也许她是在内的,我还是上口头的那近大门的窗口去买罢!这里买票的人正少得很!”

这样的打定了主意,我就东探西望的走上那玻璃窗口,去买了一张车票。伏倒了头,气喘吁吁的跑进了月台,我方晓得刚才买的是一张二等票,想想我脚下的余钱,又想想今晚在杭州不得不付的膳宿费,我心里忽而清了一清。经济与恋爱是不能对立的,刚才那女学生的事情,也渐渐的被我忘了。

浙江虽是我父母之邦,但是浙江的知识阶级的腐败,一班教育家政治家对军人的诌媚与对平民的压制,以及小政客的婢妾的行为,无厌的贪婪,平时想起就要使我作呕。所以我每次回浙江去,总抱一腔羞嫌的恶怀,障扇而过杭州,不愿在西子湖头作半日的勾留。只有这一回到了山穷水尽,我委委颓颓的逃返家中,仍想到我所嫌恶的故土去求一个息壤!投林的倦鸟,返壑的衰狐,当没有我这样的懊丧落胆的。啊啊!浪子的还家,只求老父慈兄,不责备我就对了,那里还有批评故乡,憎嫌故乡的心思,我一想到这一次的卑微的心境,竟不觉泫泫xuàn的落下泪了。

我孤伶的坐在车里,看看外面月台上跑来跑去的旅人,和穿黄色制服的挑夫,觉得模糊零乱,他们与我的中间,有一道冰山隔住的样子。一面看看车站附近各工厂的高高的烟囱,又觉得我的头上身边,都被一层灰色的烟雾包围在那里。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,把车窗打开来看梅雨晴时的空际。天上虽还不能说是晴朗,但一斛hú晴云,和几道光线,却在那里安慰旅人说:“雨是不会下了,晴不晴开来,却看你们的运气罢!”

不多一忽,火车慢慢儿的开了。北站附近的贫民窟!同坟墓似的江北人的船室,污泥的水潴zhū,晒在坍败的晒台上的女人的小衣,秽布,劳动者的破烂的衣衫等,一幅一幅的呈到我的眼前来,好象是老天故意把人生的疾苦,编成这一部有系统的纪录,来安慰我的样子。

啊啊,载人离别的你这怪兽!你不终不息的前进,不休不止的前进罢!你且把我的身体,搬到世界尽处去,搬入虚无之境去,一生一世,不要停止,尽是行行,行到世界万物都化作青烟,你我的存在都变成乌有的时候,那我就感激不尽了。

由现代的物质文明产生出来的贫苦之景,渐渐的被大自然掩盖了下去,贫民窟过了,大都会附近这小镇过了,路线的两岸,只有平绿的田畴,美丽的别业,洁净的野路,和壮健的农夫。在这调和的盛夏的野景中间,就是在路上行走的那一乘黄色人力车夫,也有些浪漫的色彩。他好象是童话里的人物,并不是因为衣食的原因,却是为了自家的快乐,拉了车在那里行走的样子。若要在这大自然的微笑中间,指出一件令人不快的事物来,那就是野草中间横躺着的棺冢。穷人的享乐,只有陶醉在大自然怀里的刹那。在这一刹那中间,他能把现实的痛苦,忘记得干干净净,与悠久天空,广漠的大地,化而为一。这是何等的残虐,何等的恶毒呢!当这样的地方,这样的时候,把人生的运命,赤裸裸的指给他看!我是主张把中国的坟冢,把野外的枯骨,都掘起来付之一炬,或投入汪洋的大海里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