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广东省城里头一班候补听差的武员,见那位游击大人到省不到半个月,就委署了潮阳游击,觉得十分诧异,不晓得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情。便大家都去打听他,问他有京城里头的信没有?这位游击大人的为人,却倒十分老实,听了他们问他,便照直说道:“我和京城里头的皮总管是同乡亲戚。出京的时候,到皮总管那里去辞行,他叫我带了一匣杏脯、一匣点心出来送给宣制军,也没有信,只有一张名片。我也不晓得这里头是怎么的一回事情。”这位游击大人讲了这件事儿,众人方才明白宣制军委他着缺的原故。至于这件事儿的究竟真与不真,那就连在下做书的也不知道这个里头是怎样的一个原故,也只好姑妄言之,姑妄听之罢了。论起这位宣制军的为人来,在如今的督抚大员里面,总还要算是好的,既没有那因循疲玩的性情,又不是那卑鄙龌龊的人物,不过受了那班幕府的蛊惑,无论什么事情,都听着他们去摆弄,弄得那班绅士恨着宣制军,直恨得咬牙切齿,无可如何。其实都是他手下的一班宝贝和他闹的事情,宣制军自己哪里晓得?闲话休提。
只说宣制军在广东过了两年,屡次上书言事,干预那些军机的权柄。那些军机王大臣,一个个都恨他,便把他调任云贵,把两江总督邹福山邹制军调来做两广总督。这个时候,袁润叔袁太守已经死了,邹制军便派了一个广东候补道张云初张观察,接办袁太守的遗差。张观察到差不多几日,便接了一张陈继泰的呈子,请他给发工料银。原来袁太守未死之前,那包办堤工的陈连泰已经死了,那堤岸工程便用他儿子陈继泰接办下去。以前陈连泰承办这个工程,善后局里头有几个委员,要问他借五万银子。陈连泰一个大钱也不肯给,只说:“我承办这个工程,于我自己身上并没有什么大好处,不过为着堂堂中国,连一个工程都承办不来,有了钱一定要给外国人赚,所以我出来自愿减价承办,好和我们中国人争个面子,赚不出什么钱出来的。如今你们众位一定要我五万银子,那我只好到袁大人那里去,禀明这个情形,自行告退。请你们诸位另外招商承办罢。”那几个委员听了,怕他真要去告诉起袁太守来,不是玩的,大家都心上恨他,无可如何。后来陈连泰死了,有袁太守在内主持,他们也不敢把陈继泰怎样。直到如今,袁太守也死了,张观察接办遗差,刚刚陈继泰又来请领工银,这班委员便趁此报复陈连泰的旧恨,在张观察面前说陈连泰怎样的偷工减料,怎么的虚费国帑。张观察信了他们的话儿,扣住了工料银不发,却派了两个委员去查他的工程,究竟坚固不坚固。
陈继泰上了堂,又不会自家辩白,只说这件事情是他父亲经手的,他一丝一毫都不知道。南海县取了口供,便和张观察商量办法。除已经发过的工料银二十余万不计外,现在堤工已经做好了一半,照着原定的合同上面八十五万银子核算起来,应该还要发给二十万银子。张观察便把这二十万银子全数扣留不给,又把陈继泰立时斥退,不准他承办工程,一面叫他取保释放。这般办法,陈继泰已经纳了十余万银子的贿赂,赔了十多万的银子的工程不算,还有预先买在那里预备工程的大宗砖石,一批一批的堆在那里,一时出脱不出,只好减价贱售。生生的把陈连泰辛苦积攒的家财,弄掉了一半。其实依着在下做书的意见看来,我们中国工艺上的竞争,已经坏到极点的了。甚而至于这样一个堤岸的工程,都要让外国人去做。亏得有这样的一个人出来和中国人争口气儿,情愿减价承办,中国的一班官吏,应该竭力保护他奖赏他才是道理。如今非但不能够保护奖赏,倒反把他这样的摧挫折磨起来,这些中国官吏的程度,也就可想而知的了。闲话休提。
这两个委员得了这样的一个美差,自然十分高兴。找着了陈继泰,问他要十万银子。那知这个陈继泰倒是个出娘胎就享用富贵的公子哥儿,成天的只晓得狂嫖狂赌,一些事情都不懂的。虽然接办陈连泰的工程,他自己却糊里糊涂的摸头不着,只凭着几个陈连泰手下的旧人,在那里和他料理。如今听得这两个委员无缘无故的要他十万银子,哪里肯给,倒反把这两个委员抢白了一场。这两个委员气极了,便吊了陈连泰收买砖石灰料的账簿,细细的查了一查,又把陈连泰开的估计清单核对了一番。果然价目不对,多开了十分之二。两个委员心中大喜,便切切实实的上了一个禀帖给张观察,说陈连泰作弊中饱,请他查办。张观察看着这个禀帖,暗想怎么这个陈连泰,竟敢这般大胆?实估实计的物料,都敢这般作弊,别的事情更是不问可知的了,想到这里,不由得大怒起来。便立刻上院,禀了邹制军,立饬南海县提了陈继泰来归案讯办。陈继泰被他们这样的一来,好似那雷霆乍震,石破天惊,只吓得个肺腑皆崩,神魂出窍。他也不晓得这两个委员和张观察本来都是一班糊涂蛋,一味的瞎闹,也不知闹些什么东西。本来陈连泰承办这个工程,是写的包工承揽,就是这里头赚的钱再多些儿,也是不相干的,只要照着承揽上的长短丈尺不差累黍就是了。你想,包工是一古脑儿都包在里头的。做商人的辛辛苦苦,原不过为着赚几个钱,要是赚了钱就要不答应,难道做商人的亏折了本钱,也肯补给他么?就是陈连泰一古脑儿把这八十五万银子通通都赚了去,也只好怪着当初不应该叫他包办,到了这个时候,哪里还扳得转来?况且陈连泰进货的账簿,净是那物料的价银,还有运费关税失耗破损的这些费用,若是一古脑儿算在里头,料想也差不多。无奈这个陈继泰通共西瓜大小的字认得两箩,连个数目字儿都有些写不上来,哪里懂得这些筋络!他手下的那一班人和他那些朋友,不是目不识丁的粗人,就是不明世故的纨绔,见了陈继泰给南海县差人提去,早已一个个吓得缩起头来,躲得远远的,哪里还会和他出什么主意?这个时候,要是有一个酸溜溜的读书人出来,轻轻的掉动那三寸毛锥,和他之乎者也的辩上几句,这个事儿也就冰消瓦解的了。无奈陈继泰的朋友亲戚,没有一个读书人,这件事儿就无事化为有事,小事化为大事起来。
只说张观察斥退了陈继泰之后,便要想另外招商承办。这个当儿,便有许多外国人来走张观察的门路,想要承办这个工程。无奈外国人估计的价钱,比陈连泰的原价加上一倍都不止,张观察不便答应。估来估去,还是一个不妥当。张观察倒弄得进退两难,觉得有些懊悔起来。要听凭别人承办了去罢,价钱比陈连泰的更贵,公事上实在说不去;要是仍旧叫陈继泰来承办罢,世上也没有这个事情。没奈何,只得胡乱估了一个价钱,大约和陈连泰定的也差不多。却并不招商承办,禀了邹制军,另设一个堤工局,派了一位王锡君王观察做堤工局总办,在善后局支领了几十万银子,动工赶筑。名目上虽然只说和陈继泰原估的价钱一样,其实彼此比较起来,不知要糜费掉多少公款。看官,你想中国官场的办事,大约都是这个样儿。我们中国的事情,哪里有弄得好的日子?这边的事,权且按过一边,待在下做书的再提起两件事来,讲给众位看官听听,总算个全部小说的收场。
只说广东城外的沙面地方,原是外国人的租界,向来有个武官,带着一营防军驻扎在那里的。虽然不过一个营官,却是著名最难当的差使。要是这个人和外国人说得来的,那还罢了;万一这个带兵官向来和外国人不对,他就千方百计的寻你的岔儿。横又不好,竖又不好,一定要把你赶掉了才罢。以前的带兵官,原是一个教会里头的人,姓杨,叫做杨凤昌。这个杨凤昌,本来是个广东的烂仔出身,因为穷的不得了,方才吃耶稣教的。在教会里头混了几年,不知怎样的被他弄着了一大注钱,便捐了一个都司,归标效用,又走了门路,就委他在沙面带着一营广字练军,就近保护。这个差使,一当就当了七八年。杨都司又拜了沙面的英国领事做干爹,越发的耀武扬威,十分得意。自己造了两只轮船,一个叫做播宝,一个叫做播安,专走广州、香港,生意甚是兴旺。这个杨都司既然拜着英国领事做了干爹,又倚着自己是个教民,免不得在外面招摇撞骗,遇事生风。那一班沙面的中国商民,见了杨都司,头脑子都是胀的。不知怎样的,被上头访着了风声,便也不管他什么教会不教会,领事不领事,一个札子把他的差使撤掉,另委了一个补用游击吴其昌来接带练军。
吴游击接了差使,不多几日,便访着了几个明火抢劫的大盗躲在沙面,要趁晚上四点钟的播宝轮船逃到香港去,便自己带了二十名亲兵,到船上去搜捉。广东地方的强盗本来最多,有些屡次犯案的人,怕内地缉拿利害,一个个都躲到沙面租界里头去。所以这个带兵官,常常的要缉拿盗犯,责任很是不轻。沙面的地方,本来是外国租界,照例中国官吏不能在租界上擅自拿人,一定要领事签字承认,方能行事。杨都司在沙面的时候,英国领事和他很要好的,要在租界内拿什么人,只要写一封信给领事,领事也照例从来没有驳回的。如今杨凤昌撤了差使,吴游击接当管带,只道也和杨都司一般,便也写封信给领事,叫他写信照会播宝的船主,要在他船上拿人。不知以后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