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王太守恨了任大老爷一回,却也无可如何。闹了一夜,没有睡觉,不觉困倦起来。正要休息一会,忽然看见外面传进一封电报,说是宣制军行营里头打来的。王太守拆开来看时,恰恰是要杀任家骅的电报。王太守看了,心上更加吃惊,暗想他的信息怎么会这般神速?知道今天宣制军要请他的脑袋,昨天晚上就预先逃走,前后只差了七八点钟的工夫,真是奇怪!想了一回,也没奈何。只得打个电报,把犯官逃走的事情禀知了宣制军。宣制军果然大怒,立刻把王太守先行撤任,专折奏参,把王太守议了一个革职永不叙用,方才完结。
只说宣制军在梧州住了几天,病也好了,便统领大军,回到广东来。还没有到得省城,在路上就接了一封广东的电报,宣制军不知是什么事情,拆开来看时,是藩台林方伯的,说的就是那位宣制军手下第一个红人儿的木小端木观察的事情。原来木观察自从宣制军出省之后,不多几天,便丁了内艰。虽然丁了艰,却不肯守着居丧的礼节,在那寝苫枕块的时候,还要寻那阳台巫峡的风流。他那位太夫人通共死了五天,他便私下纳了一个姨太太。偏偏的事机不密,被同事们晓得了。这位木观察平日之间趋奉的,本来只得宣制军一个,其余的人,不要说一班同事不放在他的眼内,就是藩臬两位大人,他正眼儿也不去看他一看。所以一班同事都把他恨得咬牙切齿,趁着这个机会,便大家上了公禀,攻他丧中娶妾,请林方伯打电报给宣制军。刚刚这位林方伯也是和木观察不对的,看了众人的公禀,便据实电达宣制军。宣制军以前出省督师的时候,见木观察推托不肯同去,便有些不以为然;偏偏的又看了这个电报,只把个宣制军气得暴跳如雷,拍着桌子,大骂木小端混帐!更兼木小端总算是他平日赏识的人,在人面前闹了乱子,心上格外的不高兴。骂了一回,无可如何,便立刻打个电报给林方伯,叫他把木观察看管起来。谁知这位木观察的信息,也来得十分神速,不等林方伯动手,便一个人带了那位姨太太,逃到上海去。
当了几个月的学堂总办,不觉已经放了暑假。匡主政因为学堂里头的房屋轩爽精致,便仍旧住在学堂里头。这个学堂本来有二十名护勇,一个管带,是在广州副将标下拨过来的。那护勇里头,有一个叫韩得标的。这一天,来了一个朋友来看他,韩得标便带着他在学堂里头,各处玩了一转。不料这个朋友,有个三只手的病儿。刚刚走过总办的住房,一眼看见门旁案上放着明晃晃的一包银子,这位朋友见房里头没有人,贼心陡起,趁着韩得标一个不留心,一步跨进房内,顺手一把捞过来,就塞在自己袋里,仍旧走了出来。韩得标在前面走着,哪里知道?一会儿,这位匡总办跑了回来,见案上不见了一包银子,登时大发雷霆,立刻叫人去叫那带兵官进来,口中连说:“岂有此理!岂有此理!这个地方都会失起银子来,他们这班护勇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?”跳了一回,那带兵官还不见来,匡总办更加发怒道:“这个混账东西,好大的胆量!学堂里头出了这样的事情,他还在那里慢慢的不肯就来,那还了得!”又打发了两三起家人出去催他,又等了好一回,等得这位匡总办七孔生烟,双睛出火,正在暴跳如雷的时候,方才见那位带兵官补用参将施世杰大踏步走了进来,对着匡总办把手一拱道:“忠翁先生,什么事情这般生气?”说着,便一屁股在匡总办对面一张椅子上坐下。
在上海住了几个月,又骗了礼和洋行的外国人几千银子。只说自己是广东买办军装的人员,要叫礼和洋行代办军伙,一时广东的汇票还没有下来,叫他们先垫几千银子做个零用。上海的那班洋行买办,是见了各省办军装的人,一个个都削尖了头去钻营门路的,如今这样的就口馒头送上门来,哪有不喜欢的道理!况且上海官场里头的一班人,都知道木观察是宣制军手下数一数二的红人,更觉得十分稳当。不料到了后来,银子是借了去了,那代办军装的信息就如石沉大海一般,没有一些着落。洋行里头的人疑心起来,细细的在外面打听了一回,方才知道这个宝贝是在广东闹了乱子逃到上海来的。便连忙告了会审衙门,派了廨差和包探出来,要捉这位木观察。木观察这个当儿,正在他相好东荟芳林红玉家得意扬扬的坐着,忽然见三四个差役,挺着胸脯,直走进来,知道事情不妙,一时没有法儿,恰恰一扇沿街的窗子开着,木观察不分好歹,涌身一跳,就在窗子里头跳下地来。虽然躲过了这一场官司,却跌折了一只右脚。这都是以后的事情,按下不提。
只说宣制军回来之后,听了匡主政的议论,开了一个将弁学堂,又开了一个武备学堂。这将弁学堂的总办,就是那位匡主政。匡大老爷考取了几班学生,自己亲手定了几十条规则。学堂里头的课程,却定得十分严紧,一天工夫有十小时的功课,六小时外堂,四小时内堂。外堂的工夫是打靶、瞄准、兵操、排伍,内堂的工夫就是测绘、算学。开办的时候,匡主政在宣制军面前夸口说:“只要三个月的工夫,一定就有成效。”宣制军听了,含含糊糊的答应他,心上却很有些不信。那知过了三个月,这位匡主政果然请宣制军试验将弁学堂的成绩。宣制军听了,心上方才有些奇怪起来。便定了一个日子,自己骑着马,径到将弁学堂来。匡主政亲自穿着军衣,带领着全堂学生,排队迎接。宣制军见了这班学生步伐整齐,进退严肃,已经心上喜欢;又看那些学生排队打靶,十枪里头,竟只有一二枪空的;再查察起内堂的功课来,程度也是十分完备。宣制军心中大喜,对着匡主政拱拱手道:“费心,费心。通通三个月的工夫,学生就有这般程度,别人哪里办得来!”匡主政听了,十分得意,也略略谦逊了几句。从此以后,宣制军无论见了什么人,就说匡主政办理这个将弁学堂,真是有一无二的手段。就是广东全省的人,也没有一个不知道匡主政的名气。一霎时,匡主政声名大震起来,连匡主政自己的气焰,也觉得大了好些,匡主政说的话儿,就是宣制军自己也要迁就他些。渐渐的习惯自然,把个匡主政的性情,惯得个天大地大,无大不大。
匡总办听得施参将叫他忠翁,又大模大样的在他对面坐下,心上更添了十分二十分的不舒服,却又不好说他你不配叫我忠翁,又没本事叫他站着不叫他坐,只得放在心上不说出来。看官,原来这位匡总办并不是为着失了银子心痛。他平日之间,时常对人夸口说,他这个将弁学堂里头,都是用军法约束的,比军营里头的纪律还要齐整些儿。如今平空失了一包银子,讲出去不好听,方才这样轰雷闪电的闹起来。要是那位带兵官懂些时务,识些风色,急急的跑过来,凭他数说一顿,也就没有事了。无奈这位带兵官偏偏又是个湖南人,在曾、左诸帅营里头和长毛、捻匪打仗,着实见过几阵的。贼平之后,保了一个记名总兵的参将。虽然得了这个保举,却是不能当他钱用,不能当他饭吃的,找不着事情,只得到广东来找同乡。他的同乡,恰正是现任广州协副将张廷献。这位张副将见施参将万里相投,便留了下来,想要替他弄个差使,一时又没有位置的地方,刚刚开办将弁学堂的时候,张副戎便把他派了过来。虽然一古脑儿只带了二十名大队,但是这位施参戎是见过大世面的,钦差经略他眼里也不知见了无数,自己又是个红顶花翎的参将,哪里看得上这位白石顶儿的匡总办?
且说宣制军到了省城,闻得木小端已经逃走,便也不去追他,只把他归入参案,也参了一个革职。自从木小端闹了这个乱子之后,宣制军便格外信任起匡忠伯匡主政来。原来匡主政到京城里头去和宣制军弥缝参案,果然弄得十分妥贴。里头非但没有责问宣制军的奏报不实,而且宣制军在广西督师的时候,里头还特降上谕,慰劳一番。所以宣制军还没有班师,匡主政已经到了广东。等到宣制军回来,两人相见,自然有一番秘密的谈判。在下做书的也不必去提他。
当下匡总办怒吽吽的把失掉银子的事情和他说了一遍道:“防守学堂是你一个人的责任,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儿,为什么还是这样慢吞吞的,叫了老半天都不进来?你可晓得行军规矩,偷盗军饷银两五钱以上,是个什么罪名?还不快些给我去查!”施参将听了匡总办这般口气,不觉怫然道:“防守学堂,本来是我兄弟的责任,学堂里出了失窃的事情,我兄弟自然是要查的;至于行军规矩,不瞒你忠翁先生说,我兄弟在军营里头混了二十年,这偷盗军饷五钱以上立时正法的规矩,哪有不知道的道理?但是这个地方,既然不是军营;忠翁先生的银子,也算不得军饷。”讲到这里,匡总办更加生气,大声说道:“你不必多讲什么兄弟不兄弟,哪一个和你称兄道弟?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?”施参将听了匡总办这般说法,不由也心中大怒道:“我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,这里不过是个将弁学堂罢了。我和你又没有什么统属,你摆出这样的架子来,给哪一个看?”说着,立起身来,头也不回的走将出去。匡总办这一气,气得非同小可,呆在椅子上,话都说不出来。定了一回神,方才跳起身来,口中大骂道:“这个放肆的奴才!竟连我都不放在他眼里,这不是个笑话么?”说着,立刻坐了轿子到制台衙门来。见了宣制军,便大声说道:“了不得!了不得!我不干了,我不干了!这个混账奴才,竟敢这般放肆,我以后还能在这里办事么?”宣制军听了,没头没脑的摸头不着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看下文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