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贵县知县任家骅任大老爷杀了李文虎之后,宣制军十分痛恨,便假意先打一个电报把他奖励一番,却悄悄的派了中军官去拿他。这位任大老爷杀了李文虎,自己也知道有些不妥,但也想不到宣制军竟要杀他。只说就是最利害也不过一个革职罢了,却想不到宣制军派了中军官赶到贵县来拿他。任大老爷不及提防,只好束手受缚。那中军拿住了任大老爷,便把他押到梧州府来见宣制军。宣制军自己问了一回,任大老爷只认了个误杀,不肯承认别的罪名,只说:“李文虎是悬赏缉拿的大盗,他投诚的时候,大帅又没有通饬各属注销以前的缉捕文书,叫卑职哪里晓得?”宣制军驳他不倒,心上更觉不快,便把他发交浔州府王太守看管,一面电奏皇上,只说任家骅故杀职官,律应问抵。原来宣制军两次到广西督师剿匪,受了瘴气,得了个腰腿麻木的病儿,到了梧州,忽然大发起来,便暂时停在梧州养病。这且不提。

只说那位浔州府王太守,本来是贵县的统属上司,平日和任大老爷又是十分要好。自从宣制军把任大老爷发交他看守之后,他也替任大老爷捏着一把冷汗,却又没法儿救他,只得把自己衙门里头的花厅打扫出来,给任大老爷住下。天天吃饭都是王太守自己相陪,又知道任大老爷喜欢吃酒,预备了上等的花雕给他吃。虽然名说是管押,却没有吃到一些苦楚。王太守这个时候,已经得到信息,知道宣制军要杀他,暗暗替他叫苦,又不敢当着任大老爷的面讲出来,只说些隐隐约约的话儿给任大老爷听,要叫他自家明白。哪晓得任大老爷听了,还是谈笑自若,没有一些愁急的样儿,只说:“我知道宣老帅要想杀我,但是我也不怕他。”王太守听了,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。过了几天,王太守办完公事,便到花厅和任大老爷谈天。一会儿摆上晚饭来,两人对酌。任大老爷忽然发起高兴来,要多请几个人来陪他喝酒。王太守便叫了自己一个兄弟,和衙门里头的刑名师爷、帐房师爷几个人来陪他。任大老爷和他们搳一回拳,又行一回酒令,闹了一回。已经差不多有二更前后,大家陆续散去。只有王太守的酒量极大,虽然有了几分醉意,却还在那里和任大老爷一递一杯的较量。任大老爷吃了几杯,忽然把酒杯一放,立起身来把眉头一皱道:“不好,京城里头的回电已经到了,明天宣大帅就要请掉我的脑袋。对不起,我要走了。”说着,拔起脚来往外便走。王太守醉眼蒙眬的坐在椅上,听得任大老爷说要走,还不放在心上,只道他说玩话。及至见他真个走了出去,心上方才有些诧异,立起身来叫道:“你往那里去?”任大老爷也不回答,只见灯光影里一个影儿一闪,早到了院子里头。王太守见了,觉得有些着急起来,恐怕他要逃走,连忙跟在他后面一同出去。却还倚着这个时候已经更深人静,况且衙门里头的门户都是一重一重关闭得十分严紧,料想他生了翅膀也飞不出去。当下王太守跟着任大老爷疾忙走出花厅,只见明月在天,树阴满地,正是十月天气,凉风拂面,悄无人声。眼看着任大老爷一个人飞一般的往外直走出去,一直到了中门里面,王太守大吃一惊。只见两扇中门,平日到了初更时候已经上锁的了,这个当儿不知怎样的,中门却开着一扇,任大老爷飞步直出中门。王太守到了这个时候,方才二十四分的着急,在后面没命的叫喊:“骏卿兄不要走,快些回来!”一面喊着,一面七跌八撞的追随于后。几个家人也追出来。怎奈前面那位任大老爷,任你叫破了喉咙,他在前面走得更加飞快,头也不回一回。一连走过了好几重门,都是直直的开着,静悄悄的没有一些拦阻,急得王太守一面追着,口中大叫道:“你们快些来,逃走了犯官了,逃走了犯官了!”就这一声里,早惊动了许多亲兵差役,大家都一拥出来,问过犯官在哪里?王太守指着前面,喘吁吁的道:“你们快些赶去,拿回来的重重有赏。”大家听了,连忙往前面看时,果然甬道上二十余步之外,影影绰绰的有个人影,大家便齐声叫道:“追!追!追!”二三十个人一齐奋勇当先的追上去。说时迟,那时快,等得一班亲兵差役在后追来,任大老爷已经到了大堂甬道。月光影里,众人看得分明,那甬道上边不知哪里来的一匹黑马,鞍辔俱全,昂头掉尾,神骏无伦。任大老爷走到那黑马旁边,飞身而上,远远的向着后面的王太守高声喊道:“多蒙照拂,后会有期。”说着,只听得一派的马蹄声响,就如云飞雾卷一般,眼睁睁的看着这位任大老爷连人带马,跑出头门去了。急得王太守连连顿足道:“你们快追,追到的赏银三千两。”众人听得有三千两赏银,便又放开脚步,死命的往前赶去。王太守又叫家人,赶紧传齐本署的亲兵差役,往小路兜追;又叫家人抄小路到城门口,叫守门官不准放行;一面又飞速叫人到武营里头去起兵追截。

只说任大老爷出了府署头门,一直向东门就跑。跑了一程,只听得后面人声喧嚷,一大队人赶将上来。看官,你道任大老爷骑着快马,怎么会被他们赶到?原来浔州府的街道,高低不平,路上又有许多破砖碎石,碍着马蹄,未免走得慢了些儿,更兼那班王太守手下的兵役听了三千两银子的赏格,不顾死活的追赶上来。任大老爷见了,不慌不忙,在腰间取出两枝二十一响的手枪,放在手中,故意把马放迟一步,见他们看看赶上,便大声喝道:“你们快些给我站住,如若不然,我的枪弹是不认得人的!”众人听了,虽然吃了一惊,却大家都是要钱的心胜,哪里肯住,一个个争先恐后的直抢上来。任大老爷又喝一声道:“你们不听我的话儿么?我且把你们两个人的耳朵留个记认!”一句话还未说完,只听得轰轰的两声,后面亲兵队里两个当先追赶的人,一个弹去了一只左耳,一个弹去了半只右耳,打得两个人都大叫一声“啊呀”!众人见了,大家都立住了不敢上前。任大老爷趁着这个机会,把马加上一鞭,往前便走。不多时,早见王太守自己带着合署的兵役,灯笼火把的飞也似的赶上来,见了这班人站在那里,便喝问:“为什么不上前追赶?”众兵役把两人受伤的事情说了,王太守大怒,喝叫“快追上去”!众兵役见有了帮手,又胆大起来,星飞电转的向前追去。到得东门,王太守叫声苦,不知高低。原来东门的两扇城门也是大开在那里,看城人役也不知哪里去了。王太守急急的带着兵役赶到河边,有几个眼快的人,连忙指着喊道:“在那里,在那里。”王太守急抬头细看时,果然见远远的一个黑影,想着一定是逃走的人,心中大喜,喝叫快赶过去。众人听了,一齐飞奔前来,无奈彼此相离有一二百步,看看至近,只见那人影兀然不动。大家仔细看时,原来这位任大老爷下了马,在那里等他们呢。王太守见了大喜,把马一拎,飞奔前来。离着任大老爷不过六七十步远近,一眼早又看见了一样东西,王太守不觉叫声“啊呀”!看官,你道王太守看见的又是什么东西?原来是一艘小火轮船停泊在那里。船头上灯火辉煌,烟筒内黑烟舒卷,正在那里将要开行的样子。王太守见了,知道事情不妙,才叫得一声“啊呀”。早见任大老爷在岸上撩衣一跃,已经端端正正的立在船头上。小火轮上呜的一声,气管噶啷啷一阵铃声,只见月光照水,一白如银,霎时间波浪翻腾,双轮飞动,那小火轮早已如箭激的一般,望着江心驶去。只把一个王太守急得捶胸顿足,目瞪口呆,眼睁睁的看着这艘小火轮渐行渐远,一会儿只剩了一个黑影。王太守长叹一声道:“罢了!罢了!我的功名生生的送在这个混账东西手里!我倒好好的待他,哪知他倒害起我来?早知如此,早些把他好好的看守起来,岂不干净!”说着,只得垂头丧气的回来。走不多路,只见一大队营兵,枪刀簇拥的飞赶将来。王太守见了,叹一口气道:“人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,你们都回去罢!”说着,一路长吁短叹的回到衙门,叫过花厅上伺候的两个家人来问他们:“为什么明明看见犯官逃走,不来拦阻?”那两个家人分辩道:“这位任大老爷一向和老爷是要好的,况且平日之间,任大老爷除了不出宅门,宅门里面的地方,任大老爷时常各处走动的。老爷尚且敬重他,小的们怎敢拦阻?”王太守想想这两个家人的话儿不错,便也没有话说。又叫了守门的人来查问他们:“为什么从花厅到大堂的七八重门都是开的?”守门的人说:“不知道。”王太守把守门的几个兵役交给首县,严行审问,也问不出什么来。又追究看守城门的兵弁:“为什么城门大开?”那班兵弁方才晓得夜间城门上出了乱子,吓得魂灵出窍,都道:“不知怎样的夜间睡得就如死人一般,连有人过去没有人过去都不知道。”王太守十分愤恨,便把几个兵弁也交首县押起来。忽然有个家人上来禀道:“犯官骑的那匹马没有带去,遗在江边,马鞍上有封书信,写着老爷的官印。”说着,便把信呈上。王太守拆开看时,见果然是任大老爷的亲笔,说他“本来是革命党中的人,因要在官场里头设立一个本党机关部,所以出来做官。如今出了这件事儿,大丈夫虽然死不足惜,但要留得此身,尚有所待。极知辜负盛情,心殊耿耿,然紧要关头,不得不从权办理。想看守不谨,大之亦不过弃官,后必有以相报也”。又说“一切逃走的事情,都是他一个人暗地指挥同党布置在先的,与别人无涉,不必牵涉好人”。一封信上,就是寥寥的这几句话儿。王太守看了一遍,不住的摇头,暗想这个人的本领真大,居然会不动声色的逃走。可惜这样的人皇上家不能用他,却凭他去投入了革命党。想了一回,想到自己身上,又恨起他来,暗想这样的人,究竟有材无行,卖了朋友,自家逃走,到底算不得英雄。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