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说吴中丞派了余副将赶出关来,一直赶到李参戎营外。余副将举眼看时,只见兵士虽然有限,却是旌旗严肃,壁垒整齐,一派的军容,倒也十分雄壮。余副将看了,暗暗赞叹。正看时,忽见营门里面飞出一马步兵,赶上前来,喝道:“你们是哪里来的,为什么在这里窥探?”余副将举眼看时,却好那个步兵头目,就是在自己手里招抚的人,便叫着他的名字道:“莫是龙,你还认识我不认识?”那头目听了,便走近前来,细细的认了一认道:“原来是余大人,到这里来有什么公干?”余副将道:“我有公事来和李大人商量,烦你进去通报一声。”那头目听了道:“请余大人在营门外面等一会儿,待我进去禀了李大人,再来请余大人进去。”说着,便走进营去。余副将在外面等不多时,只听得营门里面扑通通三声大炮,鼓角齐鸣,营门大开。李维干亲自带着一班手下的将校,迎接出来。见了余副将,哈哈大笑道:“想不到在这个地方和你相见。”说着,便和余副将手搀手的走进大营,大排筵席,给余副将接风。余副将便把来意和他说了一遍,要请他同到广西去。李参戎听了,低着头沉吟了一回,便对余副将道:“我如今已经算不得广西的人员,吴中丞也没有调遣我的权力。况且我这里的事情已经十成八九,我也不能分身。请你回去致意吴中丞,说我李维干虽然不在中国,但毕竟是中国的子民,将来无论如何决不敢侵犯中国一尺一寸的地方,伤害中国一草一木的物件就是了。”余副将听了,便对他笑道:“你的话儿讲错了,不是这般讲法的。你虽然没有侵犯中国的地方,但这个安南国,是我们中国的藩属,你要抢夺安南国的地方,中国不能坐视。前几天里头行了六百里文书下来,叫中丞就近拨兵救护。到了那个时候,你进又不能进,退又退不能,岂不是两面受敌吗?”李参戎听了,呆了一回,想想余副将的话儿也是不错,叹一口气道:“虽然如此,但要我回转身来再做这个劳什子的什么参将,受着别人的调遣,委实有些不高兴。”余副将又笑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安心造反的了。”李参戎愕然道:“我何曾造反?”余副将道:“你既然不造反,怎么不听督抚的调遣呢?就使你不愿做官,也得回去一趟,和中丞见一见面,讲个明白。况且你手下这些人马也要想一个安置的法儿,难道由着他们扎在这里一世不成?”李参戎听了,想了一想,便一口答应道:“你的话儿十分有理。我且和你同去,见了吴中丞再说。至于我手下的这些人马,他们都是盗匪出身,断没有由着他们散去再入乱党的道理。我见了中丞,中丞肯设法安置他们最好,若中丞不肯,我也另有个安置的法儿。”说着,便传令出去,立刻退兵,又传了那班头目进来,和他们讲了。有几个人心上不以为然,再三的劝着李参戎,不要冒冒失失的回去,自投罗网。李参戎哪里肯听,只说我没有什么罪,何至于有什么意外的事情。大家见劝他不听,只得由他。隔了一天,果然李参戎带领了手下的兵士,退入镇南关来。余副将又劝他把手下的兵都在关内屯驻,只带着随身的一百名亲兵,同进省城,恐怕路上惊动百姓。李参戎也依着他的话儿。
不一日到了省城,李参戎同着余副将来见吴中丞。余副将请他在官厅少坐,自己便走了进去。李参戎一个人等了一回,听得外面人声嘈杂,忽然拥进一队亲兵,不由分说,七手八脚的把李参戎拿住。李参戎大惊,口中高声叫道:“我犯了什么罪名,你们要来拿我?”众人也不答应他,只横拖倒拽的一直把他拖到大堂去见吴中丞。李参戎抬头一看,就觉得头上轰的一声,晓得今天事情不好。只见大堂上弓上弦,刀出鞘的齐齐整整站了无数的亲兵,还有无数的大小武弁也都挂刀站班。吴中丞端端正正的站在暖阁中间,却不设公案。李参戎一看,就知道吴中丞要请王命杀他,一眼看见余副将站在吴中丞背后,不觉须发皆张,目眦欲裂,大骂道:“你这个丧心无耻的奴才,我好好的在关外,你花言巧语的把我哄到这里,你这样的人真是不要脸的畜生!”余副将听了满面羞惭,把头别了过去,不来理他。吴中丞见了,便走下堂来。左右抬过香案,吴中丞望空拜请了王命,一班军士就把李参戎捆绑起来。李参戎到了这个时候,明晓得求他也不中用,只问道:“我犯了什么罪名,你要杀我?”吴中丞道:“你无故作乱,侵犯本朝的属国,本部院奉了朝命,就近剿除。你还有什么分辩?”李参戎恨恨的道:“这件事儿,全是坏在你一个人的手上。朝廷用了你这样的混帐东西来做封疆大员,也是国家的气运。罢了!罢了!如今也不必说了。”吴中丞听了大怒,喝叫快给我绑出去。就派了余副将做监斩官,一路上刀枪簇拥的拥着李参戎出来。
那班匪党,平日之间,和李参戎的感情很好,又很佩服他的才情,所以都肯受他的约束。如今又听得李参戎被杀,是为了他们的事情,便一个个都大哭起来。就在营里头设起李参戎的灵位来,大家都举哀哭拜。虽然是一班强盗,却也满营挂孝,诚切非常。看起来如今的一班大人先生,尽有朋友在生的时候,巴结得一个锦上添花。及至朋友死了,他却反转脸儿不认得他的妻子。真个是交情冰炭,跬步荆榛。倒不如这班不读书不识字的强盗,还有些一生一死的交情,全始全终的高谊。咳!人心不古,世路多艰,叫在下做书的又何从说起呢?只可怜这位李参戎,若要碰着了个贤明些儿的督抚大员,也未始不能够大大的做出一番事业。偏偏的碰着了这位妒贤嫉能的吴中丞,冤冤枉枉的送了一条性命,辜负了一生的志气,埋没了盖世的功名。正是浮生一瞬,伤心杜宇之冤;碧血三年,肠断苌弘之恨!只说这班匪党哭奠了几天,大家聚在一起,商量那聚散的事宜。有几个冒失鬼,便要扯起大旗来,杀进省去,给李参戎报仇。又有几个明白些儿事理的,连忙拦阻道:“你不要说这般一厢情愿的话儿,我们虽然现在有二千多人,哪里抵挡得官军的大队?你看着广西的官兵,是和安南一样的吗?安南国的兵是没有枪炮,不谙纪律,所以打不过我们。我们虽然有鸟枪抬枪,却没有大炮。官军和我们打起仗来,不用别的,只要远远的架起几尊大炮来,就把我们这些人都打死了。不如还是干我们的旧营生去罢。”正说着,外面有人飞报进来,说:“现在省城里头派了大兵出来,要来剿灭我们,离此只有二百多里。”众人听了,便鸦飞雀乱起来。大家乱哄哄的收拾了粮草器械,分作几路,仍旧做他的强盗去了。等到大队官兵慢慢的一路过来,这班匪党已经走得无影无踪,不知那里去了。从此以后,这班匪党便四出劫掠,不肯归化,慢慢的滋蔓开来,一天多似一天。后来中法开仗,安南入了法国的版图。讲和以后,又裁汰了许多的防军。再是举行新政,裁减绿营,更兼广西提督苏元春拿问进京,他手下的营头,散的散,裁的裁,减去了十分之五。你想这班兵勇,平日都是游手好闲惯的,一旦裁撤了他的口粮,肩不能挑,背不能负,还要喝几口黄酒,抽几口大烟,哪里有什么谋生的道路?自然的合着这一班人,大家做起匪来。所以广西的游勇越聚越多,那匪党也就越聚越多起来。如今按下休提。
那一百名李参戎手下的亲兵,还在抚辕左右等候李参戎的信息。不想猛然见了李参戎绳穿索绑的出来,一个个吓得魂不附体。李参戎见了那个亲兵头目,大叫道:“你们快些走罢,回去和兄弟们讲一声儿,说我姓李的为着他们的事情送了性命。”说着,已经被一班兵士拥了过去。那班亲兵听了,好似半天里听了霹雳的一般,一个个眼睁睁的看着李参戎被他们推推搡搡的簇拥过去,想不出个法儿。又怕还要查拿余党,没奈何,只得飞一般的逃出省城,连日连夜的赶回龙州大营,把这件事情哭诉了众人一遍。
只说宣制军那边有两个最得宠的幕府,宣制军十分信任,无论什么事儿都要和这两位师老爷商量。一位姓木,字小端,是个江右秀才;一位姓匡,字忠伯,是个吏部主事。木小端跟着宣制军已经十五六年,宣制军在京城里头当京官的时候,木小端就在宣制军那里当个书启师爷。如今宣制军放了两广,就请他专办紧要折件。但凡木小端在宣制军面前讲的话儿,宣制军没有一句不听,比那位匡主政更觉亲信些儿,就和那庄制军的一品夫人邵竺卿的一般。这位木师老爷和宣制军宾东相处多年,很知道宣制军的性格,明晓得宣制军办起事来是望精刻一路走的,他便先意承旨的迎合宣制军的意思。他常常对着一班幕府里头的朋友讲道:“你们要老帅信任你们,是容易得很的,待我来传授你们一个法儿。譬如一件案子,照例定起罪来,不过是个斩监候,你只要说斩监候失之太轻,一定要办他一个立决,方足以惩戒后来;又譬如一件参案,照例奏参起来,不过是个降级调用,你只要说降级调用未免便宜他,一定要参他一个革职永不叙用,方足以肃清仕路。一连这样的胡弄几回,老帅只说这个人精明干练,以后,遇有什么紧要的事儿,一定要来和你商议的了。要是他和你商议起公事来,你劝他诸事从宽,他就说你疲软无才,不能任事,以后就再也不请教你的了。你们要是不相信我的话儿,你们只要依着我的说话试他一试,包管不到一个月,老帅就把你当做天字第一号的能员。”一班幕府听了木小端的一番说话,一个个点头赞叹,佩服非常。大家都依着这个法儿做去,不知效验如何,且看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