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庄制军手下的差官,见邵孝廉和姨太太大闹起来不成体统,又不敢上前去劝,只得跑到外面把庄制军请了起来,把邵孝廉和姨太太大闹的事情,和庄制军说了,请庄制军进去解劝。庄制军听了,也吃了一惊,连忙大踏步赶进来。转过签押房,已经听得姨太太的声音,千兔子万屁精的骂个不住,庄制军听了,连连顿足道:“糟糕!糟糕!这算什么话儿?”急急的赶进去,喝住了姨太太,又自己拉了邵孝廉出来。邵孝廉见庄制军进来喝退了姨太太,便也默然不语,跟着庄制军出来。庄制军又安慰了邵孝廉一番,少不得晚上到了姨太太房里,还要替邵孝廉赔个不是。这也不必去管他。
只说庄制军在两广任上两年,便调了湖广总督,庄制军的后任,便是那直隶总督章中堂的哥哥章凤鸣。这位章制军在两广做了几年,也没有什么丰功伟绩,只他常常的自己对人说道:“我近两年来上了几年年纪,本来不出来做官的了。只因我去年第八个小妾又生了一个儿子,我的家产是早早的分给五个儿子的了,如今凭空的生出第六个儿子来,若要把以前分过的家产五份分作六份,料想那班畜生是断断不肯的,非但不肯,恐怕还要说两句离奇古怪的话出来。我也省得和这班畜生淘气,趁着我现在精神还好,出来挣几个钱给这个最小的儿子。做得一天是一天,到那精力干不来的时候,那也就只好听凭他们去了。”看官,你想出来做官的人,要都是存了个这样的心肠,哪里还有什么利国利民的指望?这位章制军做了两年,老病发作,便告了病回去。换了个旗人长制军,做了一任,便调了前任直隶总督文华殿大学士章凤藻章中堂来。章中堂到任以后,因为广东的盗案一天多似一天,没有缉捕的经费,便招人报效缉捕经费,准其开设赌馆。广东的赌风,本来是天下第一,哪里禁得再是这样的一来。那报效饷需开设赌馆的,也不知多少。从前还是偷偷摸摸的,如今竟是彰明较著的奉了宪谕开起赌来。虽然平空每年添了一百二十多万银子的经费,却是盗匪抢掠和掳人勒赎的案情,更觉比前多了几倍。章中堂一时虽然听了属员的撺掇,毅然决然的做了这件事儿,自己却也有些懊悔。但是这位章中堂的性情,是向来不肯自家认错的,一班属员又没有一个敢和他议论这件事情的坏处,章中堂便也由他。过了两年多,刚刚的拳匪闹事,八国的联军进了京城,皇太后和皇上避到陕西驻跸,特地把章凤藻派了议和全权大臣,叫他进京议和,接着便调了云贵总督方少渊方宫保接署两广总督。这位方制军少年科第,历任封疆,性情极是平和,才具也还开展,却做起事情来十分谨慎,胆怯非常。想要在广东办个将弁学堂,却又为着经费支绌,没有办得成。不到一年,方制军告病开缺,里头派了广州将军署理两广总督。这个时候,广西的乱匪闹得十分利害,官军一时剿灭不来。原来那广西的乱匪,聚则为匪,散则为民。要是聚起人来,呼啸一声,立时聚了几千几万的匪党,到了那势头穷蹙的时候,三三五五的散得一个不留。每每的官兵剿匪,刚刚走到半路,忽然枪声一响,大队的乱匪四方八面围裹过来,把官军裹在中间,团团围住,也不知他从那里来的。有时碰着官兵势大,便打个号子,一齐退去,回到自己家里,藏过了兵器,安安顿顿的种田做活,依然是个安分良民。你想官军哪里搜查得到。甚而至于你看着好好的一个人在那里种田,只要有一个衣服华丽些儿的人走过他的面前,他就不管你什么三七二十一,举起手中的锄头或是钉钯来,给你个当头一下!打死了,把死人身上的银钱衣服,一古脑儿剥了下来,把尸首埋在田里。走路的人,哪里防备得许多。如今闲话休提。
提起这位宣制军的来历来,却是以前云贵总督宣毓华的儿子。性如烈火,胆量非常,手下的属员,见了这位制军的面儿,没有一个不是心惊胆战的,怕得就像老鼠见了猫的一般。这位宣制军,生平最恨的是嫖赌两个字儿。自己少年的时候,也是糊里糊涂的死命狂嫖滥赌,不顾声名,到了将近中年,入了官途,方才戒嫖戒赌起来。手下的属员,犯了别样事儿,或者还有格外从宽的时候,独有犯了嫖赌这两件事儿,没有一个不是从严惩办。别的不说,只说他在山西的一件事儿:宣制军署理山西巡抚的日子,正是和德国闹军务的时期。抚台带着个督办全省军务的衔。宣中丞一到山西,就严禁属员嫖赌,又恐怕他们阳奉阴违,暗中作乐,便又派了无数的州县佐贰官出来巡察,好似那外国的侦探一般。有一天,宣中丞派出来的调察委员,查着了两个候补道在一家娼寮里头吃酒。那委员不由分说,竟把这两位道台大人带了起来,连夜赶进衙门回了宣中丞。宣中丞立刻传齐伺候,升坐大堂。传了那两个候补道上来问了几句,知道宿娼属实,便不分好歹把这两个候补道发到营务处去,每人处责四十军棍。凭着那两个候补道怎样的争论辩白,说:“司道大员,关系国家的体制,只可奏参不能杖责。”宣中丞只不理他。藩臬两司和首道见了,觉得太不像样,便也上来代求。宣中丞哪里肯听,只说:“现在军务倥偬的时候,身为司道大员,宿娼聚赌,成何体统?我所以把他们两个照军令里头的规条办理,也好儆戒儆戒后来的人。”说着,竟不听两司和首道的话,把这两位大人发到营务处去结结实实的每人打了四十下军棍,气得这两位大人咬牙切齿,要死不活。所以宣中丞在山西的时候,属员都个个怕他。此番由四川调到广东来,那广东省里头的一班贪官污吏听了这个消息,早已心惊胆战,一个个都吓出一身冷汗来。就有几个见机的人,不等宣制军到任,便借个因儿告假回籍,希图躲过了到任参劾的一重关煞,再回到广东来。
只说京城里头军机处的一班王大臣,为着广西的匪势猖獗,官军收复不来,想要派一个素有威望的知兵大员来做两广总督,责成他出去督师。想来想去,一时想不出这个人来。想要由京官里头简放一个出去,无奈那班一二品的大员都是胆小如鼠,惟恐怕广西的乱匪一直杀到广东来,取了他肩上的吃饭家伙去,那倒不是顽的,一个个你推我托,都不敢答应。正在踌躇的时候,有一位中堂忽然想起一个人来,把手一拍道:“何不叫他去?”众王大臣便问什么人?这位中堂道:“四川总督宣尧阶,以前在山西抚台任上,手下的兵士练得甚得整齐,太后都很赏识他。现在到了四川,几个月就报了‘番匪’肃清,想起来这个人一定不错。如今既然这个两广的缺分无人敢去,我们何不奏了太后,叫他去试一下子再说。”众人听了,大家都点头称是。果然停了一天,军机处就传出一道上谕来,道:“两广总督着宣尧阶补授,钦此。”这个电报到了四川,宣制军免不得交卸了印务,动身向广东来。
只说宣制军到了广东之后,果然头一个折子就参了五十几个人。也有道台,也有知府,也有同通州县,以及佐杂首领各官。这一个下马威,就把广东一班做官的人,参得个心虚胆怯,好像一个顶子在自己头上摇摇摆摆要跌下来的一般。广东一省,自从宣制军到任以后,官场的风气竟大大的改了样儿。私书请托,一概不行,贿赂更不消说。有一个在京城里头引见出来的知府,不合带了一封马大军机的信出来,见了宣制军,冒冒失失的递了上去,请一个安道:“求大帅栽培,赏个差使。”宣制军登时大发雷霆,把一封马中堂的来信撕得粉碎,立刻把这位知府大人交南海县看管起来,一面归案奏参。那政府里头,见了督抚参劾属员的折子,本来是照例没有不准的。批折下来,把这位知府大人革职,还格外孝敬了一个永不叙用。这一下子,广东省城里头的官,大家哄然一声,互相告戒,不敢再走什么小路。果然雷厉风行,把广东一省的官场,整顿的十分严肃。论起这位宣制军的为人行事,本来还是个中人以上之资,不过恃强好胜,刚愎自用,却是他的坏处。若是有几个正直敢言的幕府,帮着他办起事来,一定可以大大的做出一番事业,无奈那班幕府,一个个都拍着宣制军的马屁,顺着宣制军的意思,不敢有一些儿违拗的地方。偏偏的宣制军的性情又是喜欢深刻一路的,明明的这个人罪不至死,他却要卖弄自己的精明,张大自家的势焰,深文曲折的送了这个人的脑袋,方才觉得心中舒服。那一班幕府里头的宝贝,非但不敢劝解,碰着凑巧的时候,还要加上几句说话,什么乱世用猛惩一儆百的这些话儿。往往这件事情,宣制军的意思已经算计要从宽办理的了,听了这班宝贝的说话,重新又提起了他的高兴,雷轰电闪的闹起来。所以宣制军在广东做了三年的两广总督,广东的官绅士庶,非但没有一个感激他,并且没有一个不是恨他的。一半是宣制军办事过于严厉,招怨太多;一半却是上了这班幕府的大当,一味的意气用事,以致弄到这个样儿。大家的心上都很有些不以为然,就是这个缘故。如今且把这些空谈无益的话儿,一古脑儿收拾了起来,只说宣制军在广西招降匪党的事儿。看官们要知宣制军怎样的前往广西,又怎样的招降匪党,请看下回,便知分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