且说王慕维见了金方伯带着许多兵役,手内都拿着明晃晃的刀枪,只道是强盗进来抢劫。那赌馆里头,为着广东的强盗最多,本来养着一班打手,那两旁架上,整整齐齐的排着几十杆洋枪。那一班打手,忽然见无数的人打进门来,也只道强人抢劫,乱纷纷的预备着向前迎敌。听得王慕维一声号令,大家齐喊一声。金方伯正领着兵役直奔进去,早听得轰的一声,一颗枪子嗤的直飞过来,在金方伯耳边擦了过去。金方伯大怒,未及开言,早又听得一片的枪声响亮,几十颗枪子就如撒豆的一般,历历落落的在空中乱滚,早打倒了金方伯背后的一个亲兵。这一来,把那一班差役吓得魂不附体。他们和赌馆的人虽然串同一气,惟恐怕他们冒冒失失的放枪拒敌,一下子把这位藩台大人打死了,那时不但闹了大大的乱子,就是那跟去的一班人役,失于保护,哪里担得起这样的责任?一时没奈何,想不出什么法儿,只得高声大叫道:“藩台大人亲自来捉赌了,你们多大的胆子,敢于放枪拒捕,难道不要脑袋的么?”王慕维正在指挥手下的人用心迎敌,猛然听了这几句话儿,晓得事情闹得大了,却也吃了一惊,连忙喝住了众人。正待回身逃走,金方伯已经抢到面前,顺手一把扭住了王慕维的胸前衣服,轻轻一洒。王慕维是个酒色掏空的躯壳,那里禁得起金方伯的神力,立脚不定,嗤的仰面一跤,直跌出去有三五步远近,跌得他啊呀一声,浑身酸痛,爬不起来。金方伯喝声:“给我捆了!”那一班赌客和打手,见势头不好,一个个拼命奔逃,只恨爹娘少生了两只脚。那一班兵役,本来是一路上的人物,也便假装声势的拿了几个;又假意上前追捉,混了一回,只捉了七八个赌客,其余的都不知逃到哪里去了。金方伯搜了一回,见搜不着什么,便拿了桌子上的赌具,指挥兵役,大家回去。正在这个当儿,恰不知那位广州府高大人到哪里去了,便问随身的差官道:“广州府高大人呢,怎么不见了?”那差官听了,回过头来四面一看,果然不见了高大人,便回道:“高大人不知哪里去了。”金方伯怒道:“胡说,刚刚进门的时候,高大人还在一起的,这一会儿的工夫,会跑到哪里去?”说着,便走出来自己找了一回,也没有个影儿。忽然听见院子里头一株大桂花树的底下,有一个人在那里哼哼的叫个不住。金方伯眼快,就着那火把的光线,一眼就看见高太尊蹲在桂花树下,缩作一堆,在那里索索的乱抖,连忙叫人去把他扶了出来。

看官,你道高大人怎么会躲到哪个地方去?原来那王慕维放枪拒捕的时候,无数的枪子直飞过来,金方伯是身经百战的中兴名将,看着这个样儿,哪里放在心上。这位高大人,却是个白面书生,从没有经过这般危险,只把他吓得个魄散魂飞,心惊胆战,觉得耳朵里头轰的一声,一个头好像涨得和巴斗一般,哪里还顾得拿人,只拼命的走到桂花树底下,不因不由的倒在地上伏作一团。被众人扶了出来,见了金方伯,涨得满面通红,好生惭愧,低着个头不敢开口,两个脚还觉得有些嗦抖抖的走不上来。金方伯见了,十分好笑,却也不便说他。便喝令众人小心带着那拿住的几个人,先自回去。那位高太尊满面羞惭,只得也跟着金方伯一起回来。

金方伯回到衙门,便连夜坐堂。提上那为首的王慕维来,喝问道:“你可是王慕维么?”不料那为首的人上来打了一拱,也不跪下,清清朗朗的答道:“举人姓卢,官名叫做从谨,今天不知犯了什么罪名,大公祖无故锁拿?”金方伯听见不是王慕维,又自称举人,不觉大惊失色,喝道:“你难道不是王慕维么?”那卢从谨道:“举人和王慕维是亲戚,今天刚去看他,不料就被大公祖锁了,举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事情,请大公祖明示?”金方伯见越说越不对路,心上也不由得发毛起来。暗想,刚刚明明的亲眼见他指挥众人放枪拒捕,怎么不是王慕维,平空的又走出一个卢从谨来呢?想着,便仔仔细细的把那卢从谨的面目看了一回,觉得服式虽然不错,那面貌好像和刚刚拿住的人比起来有些两样,金方伯心上觉得糊里糊徐的摸不着头脑起来。忽听得卢从谨在下说道:“举人究竟犯的什么罪名?大公祖要这般凌辱?举人不才,却忝列搢绅,有关朝廷的名器,大公祖凌辱举人,就是凌辱朝廷的名器,大公祖还请三思。”金方伯听那卢从谨的话儿来得锋芒,不觉大怒,把公案一拍道:“你既然是个举人,应该知道朝廷的法度,怎么知法犯法,擅开赌馆,诱陷良民?本司亲自访拿,还敢放枪拒捕,枪伤了本司带去的亲兵,难道这些事情,都是举人分内应该的么?你犯了这样的罪名,还敢口口声声的自称举人,到了本司堂上还不下跪?本司劝你还是老老实实的把聚赌拒捕的实情,好好的自家承认,本司还可以从宽办理,和你想个开脱的法儿。如若不然,哼哼!那时就不能怪着本司绝无情面了。”卢从谨听了,慢慢的讲道:“大公祖说举人擅开赌馆,可有什么开赌馆的凭据没有?”金方伯大怒,拍着公案道:“本司亲自当场捉获,现有赌具为证,这还不是凭据吗?更兼放枪拒捕,枪伤本司的亲兵,这样真实的事情,你还想抵赖吗?”卢从谨道:“这放枪拒捕却另有一个缘故,算不得举人的罪名。大公祖既来捉赌,为什么既不鸣锣,又不张灯喝道?黑夜之间,事起仓卒。骤然见了无数的人手中都有军器,闯进门来,只认做是匪人乘夜抢劫,哪里晓得是大公祖的宪驾?譬如大公祖平日出衙,不排仪仗,没有衔牌,要是有人闯了大公祖的道,大公祖就不能问他冲犯卤簿的罪名。他们的放枪拒捕,事同一律。大公祖请细细的想一想,举人的说话可是不是?”金方伯听了这一席话儿,倒呆了一呆,一时竟驳不出来。只得喝道:“放枪拒捕就算你出于无心,难道你擅开赌馆,也是无心的么?”卢从谨道:“依着大公祖的话儿,就算是擅开赌馆,也是王慕维做的事儿,与举人无干。”金方伯怒道:“既然与你无干,为什么你要指挥众人放枪拒捕呢?这是本司亲见的,你还有什么话说?”卢从谨被金方伯顶死了,无言可辩,只得自家承认道:“举人一时冒失,同人聚赌,这是有的。求大公祖从宽办理,举人情愿遵罚。”金方伯正要借着这件事儿,做个惩一儆百的榜样。便冷笑一声道:“遵罚,恐怕没有这般容易罢?”说着,便又带过那几个同赌的人来,问了一回。无非是什么赵大、王二、张三、李四,只招做不合大家聚赌,也问不出什么别的来。金方伯只得把这干人犯交广州府带回看守。自己想了一回,要想把这件事儿回明了督抚两宪,归案奏办,咨革卢众谨的举人,把这班人犯枷号北门,叫人看个榜样。在金方伯起先的意思,原想拿着了王慕维,重重的办他一下。现在不知怎样的,王慕维本人不知哪里去了,却拿着了这位卢孝廉。看官,你道这个里头究竟是怎样的一回事儿?在下书中不是明明说着金方伯拿的是王慕维,怎么无缘无故的半夜里杀出程咬金,会走出这个卢孝廉来?难道这王慕维和西游记里头的孙悟空一般,到百忙里摇身一变,变了个卢孝廉出来不成?原来王慕维这个东西,实在的神通广大,金方伯手下的人役都和他是一鼻孔出气的,虽然一时间被金方伯亲自拿住,展变不来,等到金方伯回去的时候,那些人役在半路上,早已把王慕维私自放走了,换了一个卢孝廉,金方伯哪里知道?闲话休提。

只说金方伯先上制台衙门请见制台,讲示这件案子的办法。哪知制台的巡捕官回报出来说:“大帅有些感冒,不能见客,有什么公事,大帅说请大人去见中丞,商量着办就是了。”金方伯听了,只得回身去请见抚台。那位广东巡抚李中丞见了金方伯的面儿,神气只是淡淡的。金方伯也不管他,便把捉赌的这件事情和李中丞讲了一遍,要请李中丞归案奏办,咨革卢从谨的举人。李中丞听了,哈哈的笑道:“依兄弟看起来,这个卢从谨比不得王慕维,老哥还是通融些儿,准他罚锾报效罢。”金方伯听了,气忿忿的道:“这卢从谨身列搢绅,知法犯法,擅开赌馆,引诱小民,已经咎无可委。况且司里带人进去的时候,竟敢指使众人放枪拒捕,枪伤司里的亲兵。虽说是出于无心,其平日的强横,也就可想而知的了。司里的愚见,就是咨部斥革他的功名,已经是法外施仁,从宽办理,若竟准他罚锾报效,何以惩陋俗而儆后来?大帅的明见,看司里的话可是不是?”李中丞听了,沉吟了一回,方才说道:“既是老哥一定要这般办法,兄弟也不便阻挠。兄弟一面和制军商议起来,等老哥详文上来,兄弟照详办理就是了。”李中丞面上虽是这般说法,却觉得很有些不高兴的样儿。一面说着,一面就端茶送客。金方伯退了出来,回到藩台衙门,就催着师爷办稿,要立时立刻的详出去。金方伯自己踱到签押房去等着送稿。忽见自己的儿子走进签押房来,垂着手在金方伯旁边一站。原来金方伯只有一个儿子,从小不爱读书,靠着金方伯的势力在外面吃喝嫖赌,招摇撞骗,没有一件没出息的事儿没有做到。金方伯虽然也晓得些风声,打骂过几次,却倒底为着只有一个儿子,未免要将就他些。如今见他走了进来,便问道:“你跑进来有什么事儿?”那位少爷听了,往前进了一步,待要开口说话时,脸上已经红了,吞吞吐吐的讲不出来。金方伯见了这个样儿,十分诧异,便道:“你有什么话尽管讲就是了,做这个鬼鬼祟祟的样儿,究竟什么意思?”不知这位金少爷倒底说的什么话儿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