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路苍茫,年华萧瑟,谋生大拙,去日苦多。十年湖海之游,一枕邯郸之梦。依然明月,可怜庾亮之楼;大好新亭,谁洒周之泪?落寞阳春之曲,名士伤心;凄凉宝剑之篇,英雄雪涕。时事如此,吾生奈何?咳!我们中国到了今日之下,衰弱是达于极点的了。欲求自强,必先立宪,这两句话儿差不多。但凡认得两个字的人,没有一个不晓得的了。这些人云亦云的老话,在下做书的也不去提他。只不过据着在下的意思想起来,我们中国是数千年来专制惯的,不比那什么法兰西、美利坚都是民主的国度,自总统以至大小官员,虽有执法的权力,却不过是个法律的代表人罢了,那立法的权柄是一些也没有的。我们中国却又不然,全国的权势都聚在一个中央政府,百姓们没有一些权力。所有那立法权、行法权、议法权,统通都给政府里一箍脑儿霸了起来,弄得个上下不通,官民不洽。全国的人,只晓得蝇营狗苟,因循偷安,全没有一些儿自治的精神、合群的公德。你想,我们中国哪里还有富强的希望呢?再说起近日官场中人的情形来,更是夤缘钻刺,无所不为,卑鄙龌龊,无所不至。在下做书的一枝秃笔,也说不尽许多。只觉得东也听见人说,我们中国的教育不能普及,所以百姓们的人格不高;西也听见人说,国民的程度不合,所以中国不能立宪。这些话儿虽然不错,却还是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的议论。百姓们的人格不高、程度不合,受害的还只在一人一家,于大局没有什么关系;要是做官的人程度不合,人格不高,那就小而一邑一乡,大而一省一国,都要受他的祸害。至于百姓们是受治于人的,程度不合,还有做官的人去引导他劝化他;做官的人是治人的,程度不合,还有哪个去和他讲话呢?放着一班做官的人,不先去考察他们的程度,却只嫌着百姓们的程度不合,岂不是舍本逐末么?总而言之,那一国之中,官吏的得人与否,关系着民生的强弱,国计的盛衰。州县得人,则一州一县受其福;督抚得人,则一省受其福。那做督抚却又与州县不同,到了那督抚大员的地位,他的权力可以转移一省的风化,改良社会的模型,不是那无声无臭,不飞不鸣,就可以算完事的。在下做书的这部小说,却是就着广东一省的官场几十年来变易改革的事实,却都是实人实事,在下做书的不敢撒一个字儿的谎。看官们有熟悉广东官场情形的,看了这部小说,就晓得在下做书的一字一语都有来历,不是那信口开河,无风起浪。大抵官场的举动,都看着督抚的脚跟,百姓的行为,却又都跟着官场的趋向。所以督抚大员的一举一动、一言一笑,都有十分的关系,不是可以轻举妄动得的。更兼宦海波涛,官场鬼蜮,出门荆棘,硅步崎岖。在下做书的特地把这些蛇神牛鬼的情形,夺利争名的现状,一桩桩一件件的搜集拢来,成了一部小说,也不过是个形容怪状、唤醒痴迷的意思。宦海茫茫,回头是岸。所以在下的这部小说,就叫做“宦海”。若要说在下有心玩世,故意骂人,把在下看作使酒的灌夫,骂人的刘四,那就不是在下的本意了。闲话休提。

只说我们中国南洋一带,广东是个最紧要的口岸,最富庶的地方。百姓也甚是开通,市面也十分兴旺。只有两件不好的事儿,却是赌风最盛,盗匪最多。凡广东全省的人,除了那受过高等教育的上流社会人物之外,没有一个不是爱赌如命,更兼无论什么地方,城里城外,总有几十家赌馆,广东省城里头更是赌馆如林,不分昼夜。除了这些赌馆之外,还有什么闱姓票,白鸽票,许多新奇古怪的名目。弄得那广东全省的人都像发了迷的一般,有了钱就跑到赌馆里头去赌,赌输了把身上的衣服剥下来再赌,赌到那无可如何的时候,就索性去做起强盗来。所以广东一省盗匪最多,每每的白昼抢劫不算什么事情。这个赌馆,就是那制造强盗的机器厂一般,这些强盗,都是赌馆里头制造出来的。那个时候,赌馆还没有报效饷项,照例是犯禁的。但赌馆多到这般田地,地方官也禁不尽许多。更兼那赌馆里头,又有规矩银子,按日按月的送进来,上自知县,下至轿夫厨子,没有一个空过的。地方官收了他的贿赂,乐得把眼睛半开半闭的,听凭他们去闹。也有几个不要钱的好官,要认真的禁开赌馆。无奈这班开赌馆的赌棍,神通广大,上上下下都是一气钩连的,哪里禁他得掉?你若要去捉赌时,衙门里大大小小的人,都和他们一党,早早的透了风声。这边捉赌的人,还没有走出大门,那边早已预备的停停当当,捉不着他一个影儿。甚至那一班著名的乡绅,都做赌馆的护符,地方官若要认真禁起赌来,他就千方百计的想了法儿,出他的花样。你想一个小小的知县,哪里禁得起本地的乡绅和他作对,自然都大家怕事起来,得了他的钱,还乐得省些烦恼。就是两广总督和广东巡抚也晓得广东的赌风最盛,禁是禁不住的,便也只好由他。刚刚的这个时候,来了一位铁面无私的臬台大人,当真的要禁起赌来。

看官,你道这位臬台大人是谁?原来这位廉访姓金,单名一个翼字,却是个营伍出身。那个时候,发逆正是十分猖獗。这位金廉访在曾文正公手下当个营官,每到出阵的时候骑着一匹黑骡,带着一队亲兵,横冲直撞的身先士卒,冲入阵去。发逆见了他的旗号,便大家心惊胆战,不敢迎敌,后来由军功保升提督。金廉访本来是读书出身,不愿意做武官,就改了个道台。放了个陕西潼关道,做了一任,就升授了广东臬台。这位金廉访一到广东,就一心一意要想禁赌,先和督抚两个商量。制台和抚台听了,心上都有些说他多事。但这个禁赌是照例的事情,不能不答应的,便对金廉访道:“这些事儿,只要札饬守令,认真查禁就是了,何必要你老哥费心?”金廉访道:“回大帅的话,司里在陕西的时候,就知道广东的赌馆最多。这件事儿,最害百姓,札饬守令查禁是不中用的。司里现在已经访闻有个最大的赌馆在北门城内,明天等司里带了亲兵,自己去拿了来,重重的办他一下子,以后就不敢效尤了。”制台和抚台听了,也不说好,也不说不好,只说:“老哥小心些儿,不要卤莽。”金廉访答应了出来。

原来金廉访晓得广东的赌棍十分狡猾,大张声势的去捉赌是捉不到的。金廉访不动声色,只和自己的一个刑名幕友商量定了主意,叫他出去私访,访了几天,访得明明白白。有个姓王的赌棍,叫做王慕维,他哥哥叫王慕德,是个京官,现在京城里头。王慕维靠着他哥哥的势力,在北门开着一家极大的赌馆。还有无数开赌馆的赌棍,都投托在王慕维的门下,走动衙门,结连差役,地方官也无可如何。金廉访听了刑名师爷的话儿,又借着出去巡夜,认准了地方,摩拳擦掌的准备要自家去捉赌。不想金廉访忽然害起病来,一连在床上睡了七八天,方才渐渐的痊愈。正在这个当儿,忽然京城里头朝命下来,藩台调任湖北,金廉访升了本省藩台,便交卸了臬台印务,谢恩接印,搬进藩台衙门。忙了几天,金廉访又想起王慕维的事来,便和幕友商量。幕友便对他说道:“东家以前在臬台任上,地方赌博,是本分臬台应管的事儿,如今东翁已经高升,似乎不必再管这个闲事罢?”金方伯道:“我虽然升了藩台,地方上的事情也可以管得的。不要管他三七二十一,且悄悄的趁他没有防备,去把他拿了来,办他一下,做个惩一儆百的榜样。就是臬台怪我分他的权,也顾不得许多了。”说着,便不听幕友的话,密传了广州府进来,叫他挑选三十名亲兵,二十名差役,立刻就要。广州府听了,心上十分疑惑。暗想这位大人,不知有什么事情,又不敢问他,立时立刻的挑了来。金方伯又传了自己的八十名小队,二十名差役。原来这些小队都是金方伯带兵时的随身亲兵,所以金方伯到处都带着走的。金方伯当下传齐了兵役,叫人牵过自己的黑骡来,叫广州府跟着同走。正要走时,只见一个差役的头目上来禀道:“请大人的示,往哪里去?要拿什么人?小的们好预备?”金方伯听了,微微冷笑,明晓得这些差役都是赌棍的党羽,便瞪了他一个白眼道:“谁要你多讲?你只跟着我的骡子走就是了。”那差役碰了一个钉子,吓得把舌头伸了一伸不敢开口。只见金方伯撩起衣裳,耸身一跃,早跳上骡去。广州府没奈何,只得也勉强骑着马跟在后面。金方伯骑着骡子,一个人在前领路。那班兵役都怀着鬼胎,面面相看,不晓得金方伯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儿。

只见金方伯的骡子一直往北门走去,看看走到王慕维门口,金方伯霍地跳下骡来,喝一声:“都跟着本司进去!”说着拔步往门内便走。那班兵役见了,不由的大吃一惊,一个个暗暗叫苦,却又不敢不跟着金方伯进去,只得暗暗的分几个人,从侧门里头飞一般的赶进去送信。说时迟,那时快。这个时候,金方伯已经带着一班兵役直抢进来,早望见里面灯烛辉煌,黑压压的拥了无数的人,都围着一张桌子,正赌得十分热闹。金方伯已经抢进二门,见了这个样儿,心中大怒,便大喝道:“给我拿人,不准放走一个!”那班兵役听了,不敢不遵,只得答应,齐齐的抢上来。不想王慕维和着一班赌棍正赌得昏天黑地,猛然听得耳边喧嚷,连忙抬起头来看时,只见无数的人,灯笼火把,刀枪剑戟的乱抢过来,只道是强盗来了,大吃一惊,立起身来,口中只叫:“快给我放枪!”不知金方伯性命如何,且听后书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