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黄绣球开口言道:“自古说天尊地卑,把男女分配了天地,近来讲天文的,都晓得天是个鸡蛋式,不是什么圆的;地就包在天当中,算是蛋黄,不是另外一块方的。这就天地一气,没有个高卑分得出来。但蛋必先有了黄,然后有白,有衣,才又有壳。那小鸡都从蛋黄里哺出,若是蛋黄坏了,哺不成功。照这样说,要把男女分配天地,女人就好比蛋黄,虽是在里面,被蛋白蛋壳包住,却没有黄,就不会有白有壳。那白呀壳呀,都靠着黄,才相生而至,犹如天没有了,地那五星日月、江海山川、上下纵横,都形形色色没有了依傍。大约天是空气鼓铸,全靠是地来载着。地上的山,是气化蕴积,地上的水,也是气化灌输。可见天虽比地来得高,地是比天还容得大。女人既比了地,就是一样的。俗语所说:『没有女人,怎么生出男人?』男人当中的英雄豪杰,任他是做皇帝,也是女人生下来的。所以女人应该比男人格外看重,怎反受男人的压制?如今讲男女平权平等的话,其中虽也要有些斟酌,不能偏信,却古来已说二气氤氲,那氤氲是个团结的意思。既然团结在一起,就没有什么轻重厚薄、高低大小、贵贱好坏的话,其中就有个平权平等的道理。不过要尽其道,合着理,才算是平。譬如男人可读书,女人也可读书,男人读了书,可以有用处,女人读了书,也可以想出用处来。只就算同男人有一样的权,为之平权,既然平权,自然就同他平等。若是自己不曾立了这个权,就女人还不能同女人平等,何况男人?男人若是不立他的权,也就比不上女人,女人还不屑同他平等呢。

“自从世界上认定了女不如男,凡做女人的,也自己甘心情愿,事事退让了男人。讲到中馈,觉得女人应该煮饭给男人吃;讲到操作,觉得女人应该做男人的奴仆,一言一动都觉得女人应该受男人的拘束。最可笑的,说儿子要归老子管教,女儿才归娘的事呢。无非看得男人个个贵重,女人只要学习梳头裹脚、拈针动线,预备着给男人开心,充男人使役。大大小小的人家,都只说要个女人照管家事。有几个或是独当一面的,执管家政,或是店家做个女老板,说起来就以为希罕,不是夸赞能干,便是称说利害,总觉得女人能够做点事的,是出乎意外。这种意外,也不知从几千几百年前头,传了下来,弄成了一个天生成的光景。一个人家,男人强的,甚而至于打女人、骂女人,无所不有;男人和平的,也像似他吃得的,我吃不得,他用得的,我用不得,这就瞒着做事,钱要私底下藏几个起来,衣裳要私底下做几件起来。男人马马虎虎的还好,若是顶真的,耳目来得紧,淘气淘得多,这就又要联群结党,彼此勾串,大人家或是在娘家姊妹里,丫头、老妈子里寻个腹心,或是借三姑六婆做个名目;小人家更是张家婆婆、李家嫂嫂终日鬼混,什么事情都从这上面起头。再讲那有妯娌姑嫂的,各人瞒各人的丈夫,各人争各人的手势,说得来就大家代瞒,说不来又大家作弄,稀奇八古怪,真可也一言难尽。

“追考原由,只因为明明暗暗,多有个男人压制女人的势子。女人死不要好,不会争出个做女人的权来,只会低首服从,甘心做那私底下的事。倘然肯大家争立一个权,也是成群结党的做去,岂不好呢?如今那陈膏芝的太太,似乎是陈膏芝倒反怕他让他,没有压制他了,何以到首饰铺、裁缝铺也要私底下叫丫头出去?无非存着一条私心,这私心,总见得是女人不能同男人一样使用上来的。男人虽没有压制,就隐隐有怕是压制的神情。殊不晓得,只要看使用的应当不应当,不应当使用,便多买一根针,也是糜费;应当使用,那怕他压制在前头,他也抬不过一个理字去。像那陈太太,在我们女人堆里本不算个人,跟着那没志气的男人,吃鸦片烟,成句什么话说呢?”

黄绣球滔滔汨汨,话头不断。黄通理歪着脖子点头,接上说道:“所以讲女人是国民之母,要培养国民,先从女学为始。古人说『三从四德』,那『从』字,我又同讲率由旧章的书理,要来翻案了。这不是光叫女人服从的意思,是那为父为夫子的,本是个有德育、有才识的国民,故而为女为妻为母的,也要信从了。大家讲些德育才识,这原是就上等男女而言,又凡事都有一个对面,既然为父为夫为子的有可从之处,就也有不可从之处。说到可从的从,自然不可从的就不能从了。这其中本是一面包得两面的话,从其可从,就是我的权,也就是与他平权了。若照后人解说,只当事事跟随,难道杀人也跟去杀;做盗贼也跟去做,发了疯吃屎,也跟去吃屎?古人那利用这样的谬谈!所以三从的『从』字,只好讲作信从,不是什么服从。有个信字,从不从还在自己的主意,便是有自己的权;若是服从、依从,虽然服不服、依不依,道理也是一样,觉得词气总差了些。”

毕太太笑道:“两位的话,各有至理。”回头又对王老娘道:“你老长到这大年纪,这些话,可听见谁讲得出来?”王老娘道:“罢!罢!这些话,就恐怕孔圣人都没有说过呢。黄奶奶讲女人瞒男人的话,真更有趣。世上多少大户人家,碰着干些不端的事,都不是那样遮遮瞒瞒弄出来的?我也不知道见过几回,听过几回了。”说着打了一个呵欠。毕太太道:“你好先请安置罢,我们也该散了,明日再谈。”当下复华点起灯笼,黄钟、黄权两个小孩子,跟着送毕太太出去,一宿无话。

且说陈膏芝家,开过了吊,窃案报过官,天天催问,又称送了一笔赏格到官衙里去,陈太太日的求签问卦,哭了闹,闹了哭,总不见个消息,夫妻两口,咳声叹气,陈膏芝是连灵都没有守了。

一日对着他太太言讲:“这样大窃案,官府也担着处分,迟早不怕他不替我们破案。不破案,就吃住他赔,也得赔个五千八千,不过总吃亏些,难不成我一个道台乡绅肯放松他?现在在百日之内,不便同他面逼。一过百日,若仍不破案,我即上省去禀见督抚,写京信去叫人参他。我已放过信息到他耳朵里,太太只管宽心,这点东西,我再出去爬一回,就又弄得一分,连将来失而复得的,可有两分,也是不难。倒是我急于要出去,丁忧是不能到省的,想起一个机会,大可去得。新近上海到的一位钦差,那钦差手下一个得意随员是我从前在京的至好,很应酬过他,此番却忘记了寄一份讣去。我就去找他,把丁忧的日子提前个把月,就算已满百日。满了百日,只要有路有照应,就可当差。人家都晓得我丁忧罢了,那个去查考日期推班个把个月?找上了他,巴结上了钦差,马上拿丁忧候补道,谋个上海最好的差使。上海差使,不论什么人,都可弄得,但人情是一时一时,从前同这随员,虽很应酬过,如今要拉拢他,总得再从新应酬出来。那钦差面前,要托他孝敬上去,也未必能空手效劳的。此番不去则已,去就要破斧沉舟,干一下子。我想在益大庄先提五千款子汇到上海,这五千譬如在老太太丧事里用掉的,说不得等我拿五千换了五万回来,再补报老太太。况且不到手便罢,到手断不止五万,太太有得享用着呢。记得我们同益大往来的折子,放在小书箱抽屉里锁着,那天我想拿过一拿,后来也没有动。太太,请你拿出来看看,我们今同年益大支过多少?”陈太太道:“我倒忘记这折子了,不是一向放在官箱里,你几时挪到小书箱里去的?”便去取出,递在陈膏芝手中。

陈膏芝又道:“险些这折子没有失掉,不然,你看这上头才支过六千多,还有一万三千多存在庄上,提出五千,整整再凑个八千存着,太太按月去支些,做个家用,让我到上海,包管一两月功夫,谋个好差使到手。带去的不够,就再汇两三千,也还有余。不过庄上一时提不出许多,要预先给个信他,叫他预备着,划出这一笔来。至多十天,我也要动身,再迟就不妙了。”陈太太道:“说是说得容易,折子现成,你今日就去请了庄上管帐的来,同他讲一声不好吗?”陈膏芝道:“就请本家老爷走一趟罢。”当时寻了本家老爷去。

那本家老爷不晓得陈膏芝的用意,疑心赵喜的那事发作,一定牵连自己,却实实在在赵喜先前同钱庄想串谋的事,是他插进去有分,原想三面合成一气,后来赵喜怎样变卦,忽然丢了这桩,又同菱子跑走,他也莫明其妙,只因嘴里说不出不敢声张。今见陈膏芝打发他去,请庄上管帐的,既不好推托不去,怕又去的不妙,心上正在踌躇,只听陈太太催他快去,说:“你本家大人,官兴发作,要拿钱到上海谋差使去了,家里丢掉了万把,他才想去弄钱,真真可恨又可恼的!”陈膏芝便道:“你去,切不可说起这事,外面先可不能张扬。”那本家老爷才放了心,晓得那事并没有穿,一纳头答应着去了。

再讲那益大庄的掌柜,其初不过想要在帐上圂上几笔,后来倒被赵喜真骗了二百块去,他原说不怕二百块不能出梢的,其间本家老爷,也向他商量分吃了好些,只是身本有关,陈家的折子也没有到手,不能如他的愿,然他闻赵喜所说的那层。此时本家老爷见了那庄上,暗暗告知陈膏芝的意思。那管帐先生约莫一算,陈家是还有一万二千多存在帐上,凭发票支取的棺材钱,也除清在内,便对本家老爷道:“论他的实数是多少多少,你我所说,同那赵二爷拿去的却不曾算。”于是同到一间房里去,打着算盘,说:“这么一来,只有一万零点了。如今不晓得他要提若干,横竖我自有话说。”本家老爷道:“好极!好极!就同去罢。”

来到陈膏芝处,引进上房旁边的内书房,等了两三个钟头,才见陈膏芝叫人捧着烟盘跟了出来。坐下先说些闲话,然后歪到烟盘上去,叫人打上几口烟,一递一筒的吃了五六口。又让了钱庄上来的人一口。那来人看见三四支烟枪,赞说是好。陈膏芝道:“顶好的一支,新近一同丢了。那支枪,说还是林文忠公在广东禁烟的时候,一个广东大老家的呢。在我手上,也藏了二三十年,可惜之至。”来人就说:“这回府上失的东西,真是可惜。查的怎么样了?”陈膏芝道:“原是呀,如今我老太太去世,一时既不能到省,日后的日子长着呢。小孩子定的亲,还没过门,老太太的坟地还没看,家用应酬一切都要节省些下来。我同你宝庄上往来的那笔存款,我想提出五千来,赎回几亩田,几所房子,交给贱内收些利钱,让他当家。其余的仍存在宝庄上,等将来做个起服到省的用场。经折子在这里,你看看,除掉了支过的,应该还有一万三千多。”来人说:“老太太的寿器钱,经折上没有写,是凭本家老爷送来的发票,这笔又是七百块,也要在折子上添一笔除掉了。实在还存一万二千多,是不错的,没有一万三千多了。但是敝庄上的帐,出进得大,一时可归不起数天,你老既要提出五千,待我在别家划一划,或者便得。目今家家的银根吃紧,不是你老,敝庄上是不肯提的。”陈膏芝道:“我并不要现钱,这个主儿在上海,你庄上只要打个汇到上海的汇票,约个期头,妥妥当当的交给我,这是比提现钱容易了。今日我就先在折子上添注了那七百块,打个图章,回去再请你除开了五千,连少的利钱,结一结数目,还存七千几。零头也找了过来,整整再存七千在宝庄上,另立个折子,把这个折子涂销了他。”钱庄上来人便含糊答应。临走时,陈膏芝又叮嘱道:“这五千汇票,在两三天内要送来的,我就拿七千多的零头,贴还你庄上利息,不用找罢,五千万莫误我的事。”

本家老爷陪出去之后,钱庄上的人便道:“这还好,那七千虽已差上一小半,我庄上这是要替他弥缝,不能再吃他的了。你本家老爷稳赚了钱,我倒要贴下利去。方才他说贴我的那零头,可不能由你再蘸个指头儿了。”本家老爷笑着不语,各自走散。看官,你想天下吃钱店饭的人,著名的都叫做钱鬼,苏州人还起他一个浑号,叫做“钱猢狲”,专门在钱眼里翻筋斗。这益大存得到几万的钱庄,何至于串通了人,只吃没千把块钱?要晓得他早已存着个倒帐的心思,将来陈膏芝这七千,怕不是一古脑儿倒下去。还算陈膏芝的财运好,此时先要提出五千,不然,连这五千也倒了,他庄上抵桩吃一场官司,你又奈何到他?

闲话少叙,过了五六天,果然陈膏芝把那汇票催了送来,下存七千,另立了一个经折。零头只有一百多,也凭着庄上算结了,涂销了前头的折子。赶在九月二十几,陈膏芝料理动身,也摸索摸索的料理了三四日。动身的隔夜,还到官衙里催问窃案,只是悄悄的瞒着人,不说出门。惟有本家老爷晓得情由,以为陈膏芝此去得了法,他也无不得法,怕的本家人多,晓得了,也来钻谋进身,所以他在外面倒也不露个风儿。陈膏芝便带着两三名贴身家丁,望上海进发。后事如何,下回交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