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有一天,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在个河岸边空场上照常说书唱书。

那天说的一段书是一件宁波府象山县城里的故事,讲:“那象山在宁波府属五县之中最偏僻瘠苦的一个地方,风俗蛮而且陋,百姓都是撑海船、种罂粟花的居多,读书人发秀的也少,却四乡多有些土财主。内中有一家,单剩了一个孤孀,该了些田产,并无子侄,同族中也没有什么多人,只落得肖遥自在,自享自受。乡邻亲戚虽然各处往来,穷的也极肯照应,但生平从不肯瞎用一钱,靠着自然之利,不想什么富上加富、财上添财,也从不肯拿出一百八十送给地方上做事。若是地方官,挽出乡董绅耆要捐她几文,说替她请旌请封,她总不愿答应。就用声势来逼勒他,她也不怕不动,只是做人做在理上,用钱用得得当。同乡的人看她是个孀居寡妇,没奈何到她。后来有几位,再三登门理劝,情分难却,她才答应说,让她看事而行。那年就有人派她助赈,又有人派她修庙宇,派她捐善堂里的常款,她都踌躇着分文不出。那些劝她的人,不免就啧有烦言,连官府也很恨她,渐渐的结怨不少。那时候风气与现在不同,最重的是八股文章,象山城里,人文虽是极坏,应考的童生还有好几百名,乡试的监生也有好几百名。那童生到宁波府考,就爬山过岭的不便,遇着三年大比,那监生们到了宁波,还要从宁波过江到杭州,辛苦是不消说了,盘缠也就不菲。小县分的寒士,比不得大县分里,尽有带着几百个钱动身,一路起旱搭航船,一到省城,腰里早已干瘪,顾不及租考寓、买卷子的事。那没有科举要录遗的,从七月初便须由家动身,等三场考完,足足三十几天,好不容易挨了下去,真真同女人怀胎,挨了十个月工夫,还不晓得生下地来是男是女,弄得不好,还是死胎呢。大凡应考的相公们中正榜,譬如生儿子,副榜譬如生女儿,不中不就是个死胎吗?”

说到这里,王老娘敲着镗锣,曹新姑点了两记鼓板,笑了笑,又往下说道:“那孤孀女人,早经存了一条心,要将所积的家私做个正用,晓得银钱一捐到地方上,经了官府绅士的手,多没有实济,名目好听,一定十个钱,倒有八个糜费中饱的。想来想去,又没有一件事不要经过绅士官府。末后又想到,平日因钱财结怨渐空,要是解悦人心,顺了张三,堵不住李四的气,反为不美,而且总不算正用。有个实在正用,又叫人人个个,不论官府绅士,四乡八镇的好人歹人,都要称赞拜服,就是冤家对头,也打不动的一桩事情。你道是什么事?她那一年从家里带了些银钱,借着到杭州西湖上玩耍,在杭州买了一片地,雇了她宁波家乡的木匠,造了十几间宽大楼房。造成之后,她才就近具个呈子到抚台学台衙门,把房子作为象山试馆,等抚台学台批到府县,立案传奖,这个信息,便将象山全邑的读书人鼓动起来,那个不说一声好儿!其实她却花了多少钱呢?不过二千几百块鹰洋。向例捐出一千块,便可奏立乐善好施的牌坊,况且加了一倍有余,那读书人家感激她的,就连她守节的年分,造了事实册子,禀请府县官,详到上司,替他请奖请旌,十分体面。你们想,一所试馆不过三年一回,预备考先生住上三四十天,以外还只是租给人住,收点房租,作为修费,并没有什么希罕大不了的事,就能买服人心,倒这样妥贴。如今风气改了,八股废了,考秀才考举人,也要一科一科的裁了,那试馆似乎无用,在当时不能不说她是一件大正经。如今的正经,是在开学堂,皇上家下了旨意,官府们也出了告示。听说这学堂,不像从前的义塾,光教贫苦的小孩子识几个字,也不比向来的书院,光叫童生秀才们每月做两篇文章,骗几个花红膏火,要叫进了学堂之后,人人能通天文、地理,能知古往今来,做成大英雄、大豪杰,敌得过那外国人,外国人都来学我们的本事呢。这样讲,莫非有天神天将下凡,到了学堂里头?可又不要乱说,大概总在读书上来的。”

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,一抵一换的滔滔不绝,讲个未了。这一段原也讲得长些,讲的时候,恰好毕去柔毕太太的船拢到了岸,正对着王老娘们说书的场子。

毕太太停了船,打发人上岸雇挑夫。这人一去不来,毕太太到船头上等候,望见说书的是两个女人,便吩咐别的人看着船舱,她也上岸,挤在一群女人当中。略为一听,听听这说的书不是寻常所有,猜着一定有人指授。又端详王老娘曹新姑二人的面目神气,不像是说大书唱弹词的。要仔细再听下去,那雇来的挑夫等得不耐烦,到毕太太身背后催道:“不要听了。”趁势朝前一望,顿然说道:“这分明是我从前住的隔壁两个觉迷庵里的尼姑,再像是没有了。”此话一出,毕太太不容心,也不开口。就有几个人附和着说:“是像极。”。内中有个和尚道:“说穿了的确是的。”旁边复华听见大家这般猜疑,晓得王老娘们不关心,是不听见的,又不好去关照,生怕当真闹穿了,一时急智,故意同人家口角起来,高声乱喊。那时听的人就走散一半,毕太太也下了船。不多时,毕太太跟着行李挑子,到了张先生家,自然有些安排询问的话,不必多叙。

却说张先生家因为黄通理家,也盼望毕太太来得许久,略将黄绣球这几个月里的近事,并王老娘、曹新姑二人的事,都说了。毕太太道:“我已见过这二人,听过她二人所说的书。”如此这般也说了一遍。当是就同到黄绣球处。

黄绣球开口说:“姊姊来得何以这样迟?”毕太太不接应这句,开口说:“妹妹做得何以这样新鲜?”黄绣球道:“新鲜是新鲜,你但听见张府上告诉你的新鲜事,不曾看见我的新鲜人呢。”毕太太道:“岂但已经看见你的新鲜人,而且已经听见你新鲜人说过书。”黄绣球道:“姊姊岂有此理,怎么来了,不到我家,也不到张先生家,在外面先住了几天?”毕太太道:“我是即刻才到的,何尝住在外面?”张先生接着把话说明。大家笑了。黄绣球回头问复华道:“既然如此,当时你倒不看见毕太太呢?”复华道:“听的女人,都近着王老娘们面前。我是在人背后老远的,听得人家议论,不去留心到女客身上。后来假意闹散场子,又远远的照应王老娘们回来,故此就不曾看见了。”于是毕太太,同张先生、黄氏夫妇们畅谈了一切,说是:“到家后病了几十天,到上海因事又耽搁了几十天,接着的信,正在病中,接不着的信,我是已到上海。在上海天天想动身,天天走不成,因此也就没有复信,迟到此刻才来,连自己都料不到的。”

这一夜谈的不久,第二日重新又大家叙谈。黄绣球指着王老娘们说道:“我自从做亲拜堂,照着派的俗礼,拜天地,拜神明,以后除了拜祖宗,这一双脚膝,将近二十年没有轻容易弯过一弯,为了她们二人,叫我下过几十回跪,磕过几百个头,当时我自己自认同发痴一样,至今也觉好笑。”王老娘挤着两只老花眼睛也笑迷迷的说道:“我们早晓得做人有这些道理,又同你们受这些乐境,不是我又说句旧话,像我这大年纪,早就成了菩萨,没有菩萨能让木头烂泥做了。”黄绣球、毕太太一齐鼓掌大笑。

毕太太又道:“到底菩萨是个骗人来东西,可以骗人到邪路上去,也可以骗人归入正路,你看这两位,到被你拿他骗成活菩萨了。袁子才的诗:『逢僧即拜僧,见佛我不拜。拜佛佛无知,拜僧僧现在。』这两句真有见解。妹妹,你是拜着了尼姑,倘或那天是和尚上门化缘,你可有什么法子到他?”说罢,又笑了一声,随即到黄通理家那后面新修的屋子里,看视一周。修得门窗整洁,髹漆光明。院子也铺平石板,一棵大树也剪得崭齐。楼上下桌椅书架,都摆好了,旁边还有两个天文仪、地球仪的架子。院子里廊檐下,罗列的各种花草。门窗内外,一律挂了帘子。这多是黄绣球同黄通理的布置。

黄通理道:“我在中间斋壁上同楼上当中一间,还做了两块匾额,斋壁上拟了四个字,叫『商旧培新』,楼上的拟了三个字,叫『多苦心』。朱夫子《鹅湖寺和陆子寿诗》:『旧学商量加邃密,新知培养转深沉。』我是用他这个意思。向来总说朱夫子拘守心性之学,这两句却极其通达精细,看他在商量下着个『加』字,培养下着个『转』字,见得旧学不商量,就不能遂密,不遂密,就不成其为旧学,新知不培养,或觉得新不如旧,就知了也是皮毛,浮而不实,必定要培养起来,才觉得新知的好处转入深沉,于是新旧相辅,两不相离这个功夫。你道朱夫子,不是经了一生的体验说出来的吗?如今讲教育的风气,守旧的偏着旧学,头脑子里涨了一部高头讲章,开出口来《四书》《五经》,动起笔来『之乎者也』,问他的实在,连《四书》《五经》上的字,还十字有三字不识,讲起来,更是十字有九字不会讲了。等到拿笔写个字条,开头都装了『今夫、且夫』的字样,底下就连『之乎者也』都掉不清楚。从前看见人代人家带了一封开口的家信,是写给他父亲的,切记得他中间有两句话,问他自己的儿子,在家有没有错处的意思,叫『小犬之小犬,其寡过矣乎』,这种文真掉得可笑。带信的说,此人还是两榜名下。我也说若不是两榜同翰林们,那里掉得出『小犬之小犬』这样的文法呢?这样文法,莫非从旧学中出,弄得把孔明当作孔夫子的子孙,抱着大版《康熙字典》,说是的的刮刮宋朝的原版初印,不要讲邃密,可就疏忽荒唐,倒不成句话了。近来晓得这种荒唐疏忽,多是旧学所误。大家改了新学的口头禅,路得、鲁索、玛志尼、拿破仑,纷纷的议论不休;民约、民权、天演物竟,也纷纷的拉扯不清。这还是在上等一层。再下一层,一本拍尔马不曾读完全,爱、皮、西、提二十六个字母不曾拼会,只学了广东、香港、上海洋泾浜的几句外国话,就眼睛突出到额角上,说精通洋文洋话,能够讲究新学了。我曾经遇着这样一个人,他却会写几个洋字。有一天,他自己写他姓的一个『窦』字,他就在宝盖头下加了一个玉字。问他,他说:『我姓宝,这是省笔小写,怕的大写费事。』原来他不但不会写窦字,就当他自己原是姓宝呢。这种笑话,又是从新学中出。

“我们这家塾办起来,只先从蒙学初级入手,最要紧的,是撷取旧学精华,阐发新理新识。所以在旧学中,要淘汰了琐碎迂谬的一派,发出那博大明通的解说,新学家叫做改良,就是商酌尽善的话头。把旧学商酌尽善,参入新学的教科法子,你道可是不是呀?但是不论新旧,一个人总要吃得苦,从前只把三更灯火五更鸡,埋头在八股试帖小楷的各种事情,以为是能吃苦了。便是古来讲什么断齑画粥,教子成名,也不过希冀在一人的功名利达身上,还不是吃的有用之苦。却后来如范文正公,已能有先忧后乐的怀抱;欧阳文忠公,也做了一代名臣,都是从微贱时吃苦磨炼而出。如今号称志士的,才有心进学堂读书,或是开学堂教人读书,却又错认了自由宗旨,只图做的事随心所欲,说的话称口而谈,受不得一毫拘束,忍不住一点苦恼,往往为了学堂里的饭食菲薄,争闹挟制。不说是贪餍肥甘,同那膏粱子弟的习气,反拿了卫生的一片大道理,借口生风。殊不知进了一个学堂,只要看那学堂的科则程度,能否称我来学之意,能称的,我便安心受学;不能称的,应该早就不进这个学堂,自家也可发愤用功。难道那学堂天天有肥鱼大肉供给我,便算是个好学堂么?况且如今的学堂,说是培植人才,人才要有用于国,国非强种不能立,种非合群不能生,合群先要爱群,强种先要保种,怎样的保种才能保国?怎样的保国才算爱国?这其中委曲烦难,自有多少苦心苦力,要慢慢的从学堂陶铸到二十四分。本不单说敷衍了五年卒业,十年卒业,领个文凭,得个出身的话。你看哥仑布,不过一个穷人,单身万里,四度航海,才寻着一块新世界;玛志尼撑一只小船,绕过地球,冒了万死,三年功夫才开通太平洋航路;立温斯顿,探险到亚非利加洲的内地,进了沙漠,蒙了瘴疠,同那土蛮猛兽交斗,几十年不怕不怯,才能叫那非洲全境,归他英国所辟;俄皇大彼得,登了九五之位,还私换服式,杂在佣工当中,学那些技艺;法国有个名叫巴律的,看他本国的磁器粗拙,要改换做细巧些,在家筑灶试验,屡筑屡换,那泥总烧不细,样子总做不巧,他散尽家私,想尽念头,吃尽困苦,到了十八年,毕竟被他烧成了些细巧磁器。至今法国磁砖,还是大大有名。这多不是吃得苦,所以才能成得大事的么?我这楼上,预备将来给学生们住宿,就又用了陆机『志士多苦心』的一句诗,题了这三字,好叫他们触目警心。这句诗的上一句叫:『恶木岂无枝』。见得人有肢体,如同木有丫枝,木虽恶,丫枝没有不生发的。人虽不肖,一旦能吃苦立志,也没有不成器的。”

一席话,毕太太听了,连连点首称是。黄绣球听到后头引证哥仑布的几件故事,更着实出神。毕太太等黄通理说守,便道:“当初日本明治维新以前,有个大儒福泽谕吉,没有师授,自己学那英文,独力创了一所学校,名叫庆应义塾,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的开山祖师。日本国人知道讲求新学,也自此而起。他国皇改革维新的事业,也请教这位福泽谕吉的大儒居多。通理先生同我绣球妹妹,可算异地同功。日后果见绣出全地球来,驾过区区三岛,就更驾过那福泽谕吉,我要再送一块堂名的匾额,用那《易林》上『驾福乘喜』的句子,叫做『驾福堂』为这学塾庆贺落成之喜。”黄通理忙道:“这个何敢,既承美意,把我那四字斋额,移到外面门上,中间斋壁上另制一块堂匾,叫景福堂罢,万万不敢希望福儒的功业结果,也存着个景仰的心,勉励做去,不至于堕落,就真托福不浅了。”

当日黄绣球原已交代家下人,端整家常酒饭,并嘱王老娘们帮着料理,随即开了两桌饭,在景福堂内外分摆出来。张先生同黄通理、黄钟、黄权、复华等一桌,毕太太、黄绣球、王老娘、曹新姑等一桌。后事如何,趁他们吃饭当口,消停一会,再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