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琴、剑秋回头看时,正是瞿英和贾芳辰。芳辰跑到玉琴身边,握住了她的手说道:“荒江女侠,你好久没有来了,我们思念得很。去年剑秋先生一人来此住了数天,我们曾向他问起你,他却说不知你在何方。今天怎会一起来的呢?”

玉琴道:“我们也是时常想念你们。此番我们同作江南之游,所以便道来拜访的。我再代你们介绍介绍我的同伴。”遂说了窦氏母女、毓麟兄弟的姓名和他们相见。谈起窦孝先和宋霸先,贾三春也是一向闻名的,并且他曾和宋霸先在北京姓林的家里叙过一次呢。

芳辰见来了许多人,尤其是对于玉琴、剑秋,是她心里佩服的剑侠,因此格外高兴,又对玉琴说道:“我父亲大概已把抱犊崮的事告诉了你们。我一时好勇,拖着瞿英哥哥冒了一个险,闯下了祸,害得我父亲想不出对付的办法。我也在背地里想,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杀不过他们,既已被擒,他们若然把我杀了倒也爽快,偏偏他们问明了来历,竟把我们送回来向我父亲理论,这不是弄到父亲身上去么?我看那些狗强盗本领也不过如此,我们吃亏的是寡不敌众。现在你们来了,可以帮着我们,上山去把那些狗强盗杀个精光,看他们还能够耀武扬威吗?我们二人去了一次,已认识山中途径,情愿作你们的向导。”

玉琴笑道:“很好。刚才你父亲已告诉我们这事,我们可以随你们同去的,因为诛恶锄暴是我们的本旨啊。”

芳辰再要说时,贾三春喝住道:“大人在此讲话,你且站在一边,少说些。”芳辰被父亲一说,便倚在玉琴怀中,一手拈着头上的双丫髻,对着瞿英只是嘻嘻地笑。瞿英却立在剑秋身旁,静听他们说话。贾三春便向剑秋说道:“剑秋兄,你方才说有一较稳的计策,请你赐教。”

剑秋道:“抱犊崮的盗匪虽然厉害,但是老英雄一世威名,也不可丧在他们手里。此次他们故意将令嫒等送回,下书诘责,明明是要试试老英雄能不能对付,否则,他们若是真心诚服的,一则应当自己来了,二则函中语气不当像老英雄所说的如此傲慢。所以老英雄最好上山去走一遭,表面上可说谢罪,暗中也不妨警戒他们数语,试试他们的真心如何。他们若是领教的,也就罢休,否则趁此机会把他们驱除,将来老英雄和人家讲起时也理由充足了。愚见如是,不知老英雄尊见如何?”

贾三春听得剑秋这样说,不觉大喜道:“这两天老朽也是这样想法,所虑者一人上山,倘然翻起脸来时,恐要吃他们的亏,所以踌躇未决。现在经剑秋兄这么一说,老朽决定明日到山上去见他们了。”

剑秋道:“老英雄若然前去,我和玉琴师妹当随老英雄一同前往,见机行事。不过在去的时候,我们可以乔装作老英雄的徒弟,以免被他们窥破行藏。”

贾三春道:“你们二位能够劳驾同去,这是老朽之幸了。”瞿英、芳辰听了一齐欢喜。贾三春对于此事已决,心头顿时宽松了不少,遂引众人到后堂去和贾夫人瞿母相见。

贾夫人等见了玉琴,也不胜欢迎,且闻琴、剑二人肯伴贾三春同至抱犊崮,知道他们都是有本领的,也十分放心。当夜贾三春便设宴为琴、剑等众人洗尘。贾夫人且吩咐下人打扫两间客房,为众人下榻,竭诚款待。大家讲些过去的事情,津津然很有回味,真可谓宾主尽欢。

次日上午,贾三春便预备上抱犊崮去了。剑秋便叫玉琴改扮男装,玉琴以前乔装过,便有经验了。因为她的身材正和毓麟差不多,便向毓麟借了一套衣服鞋袜,到室中去更了装走将出来,又活似一个浊世佳公子。毓麟看了不由暗暗喝采。

玉琴对彩凤说道:“上次到玄女庙,姊姊装了男子,此番上抱犊崮,我却也要改装一下了。早知如此,我们何不做了男子,比较爽快呢。”

窦氏哈哈大笑道:“好姑娘,瞧你现在的样式,不是一个很好的美少年么?”

剑秋道:“琴妹前次乔装入青楼,今番是到匪窟,所以我却嫌太斯文了。我们是老英雄的徒弟,不妨来的豪莽一些。”

玉琴道:“斯文的人一定不会武艺么?这也未必见得。”彩凤指着毓麟笑道:“他就是现成的例子。”

梦熊却抢着说道:“你们要卤莽的人去么?那要算我最合适了。你们若是让我去时,装哑好,装聋也好。”说得众人都笑起来了。

剑秋对梦熊看了一看,说道:“前番玄女庙你没有闯祸,今天若要同去也不妨事,不必再装哑巴,只要少开口便了。”梦熊见剑秋肯让他去,好不快活。于是众人各将兵器藏在身边,贾三春也带了黄金锏和弹弓弹囊,伴着剑秋、玉琴、梦熊一齐走出庄来。

临行时,贾三春对瞿英、芳辰说道:“宋老太太和曾先生等在此空闲无事,你们可以陪伴他们到红杏观去逛逛。”又对毓麟说道:“此地也没有什么名胜可游,不过在村口有一个红杏观,观里有两株巨大的杏树,据说是元朝时候所种植的,至今已有数百年了,年年开花,绚烂夺目,胜是好看,是一个古迹。现在正当盛放之时,你们大可前去一游。那边且有园林,比较在舍间枯坐好得多了。”

毓麟道:“谢老丈美意,谨祝老丈胜利回来。”贾三春点点头,遂同剑秋等三人大踏步走出村去。

路上谈谈说说,走得不多时候,早已望见那连峰际天的抱犊崮云气笼罩着,团团都成紫气。待至近时,却又变成黄色了。这时日已近午,剑秋说道:“我们要上山了,大家戒备着,既然我们算是贾老英雄的徒弟,理当让贾老英雄打前走,我们跟在后面,不可露出破绽。”梦熊闻言,立即退到贾三春背后,说道:“师父请!弟子来了。”

贾三春不由笑了一笑,他自己遂打前走着。渐渐走入峻险的山路,忽见前面树林里有几个人影晃动着就不见了,玉琴便道:“我们须得留心,山上有人窥见我们了。”剑秋道:“我们明说是来拜访的,那么仍当做出坦然无疑的态度。”贾三春说一声:“是。”依旧昂着头,挺起身子迈步前进。

将近林子边,果然林子里一声唿哨,跳出十数匪徒来,手中各执兵刃,大声喝道:“呔!你们这些人往哪里去的?上面是我们的山寨,你们胆敢任意乱闯。莫非来作奸细么?”

贾三春立定脚步就地对他们说道:“不要胡说。我是九胜桥贾家庄的神弹子贾三春,特地到此拜访你家赵头领的,请你们让开路径,引导我们上去。”

内中有一个匪徒听了,便点头道:“原来是贾老英雄,我们头领正要见你,待我引导你们上山去。”说罢,那匪徒便和两个同伴走过来引路,贾三春等一行四人跟着便走。其余的匪徒嘁嘁喳喳地说了几句话,走开去了。

贾三春跟着引路的匪徒走了许多路,只见上面撑天的山壁,遮得阳光都没见,在那山壁中间,有一条非常狭小的山径通到上边去。贾三春回头对剑秋等说道:“抱犊崮的险要全在这个上,它的得名也在此。你们试看这样狭的路,庞大的牛怎样走得上呢?”

梦熊早嚷起来道:“师父,我不去了。我是个胖子,身体差不多和牛一样大,不要走到中间被山石挤住了,弄得不上不下,如何是好?”

贾三春正在回答,引路的匪徒听了早已笑将起来,回头说道:“傻子,你只管放心,你看看这山路,狭小得似乎走不上去,其实一个人总可以容你走上走下的。否则我们山上人怎样上去下来呢?”

贾三春道:“我的徒弟是有些傻的,说出话来总带些傻气,你们不要见笑。”一边说,一边已打从这条狭小险恶的鸟道一步步上去。

走至一半,但见旁边有一座大铁闸高高吊起,贾三春知道这就是匪徒的防御物了。瞧那铁闸又厚又重,十分坚固。琴、剑二人也同样估料着。过得铁闸,走完这鸟道时,上面又吊着一个大铁闸。贾三春暗想:“芳辰说山上有一个铁闸,怎么有了两个?大约是匪徒添设的了。”走上了山头,都是平地,又穿过一个堡。将近寨门,一匪徒早已抢先飞步前去报告消息了。

所以贾三春等走到寨前的时候,赵无畏已和钱世辉、李大勇迎将出来。两旁排列二十名校刀手,手中的刀都是光亮耀目。一见贾三春便打恭说道:“不知贾老英雄到来,有失迎迓。”

贾三春也作揖答礼说道:“久仰寨主威名,今日特地上山拜见,果然不虚。”

赵无畏哈哈大笑,一拉手就请贾三春等进寨去。贾三春带着剑秋、玉琴、梦熊,毫不迟疑地从容步入。

大家到得堂上,分宾主坐定。赵无畏先代钱、李二人介绍过,贾三春也代剑秋等三人介绍一遍,只是没有说真姓名。三人也坐在下首,一声不响,静听贾三春和匪徒们讲话。

贾三春喝过了敬上的茶,又对赵无畏说道:“寨主赐下的信早已拜读过,前晚小女等年幼无知,冒险入山,多多有犯,辱蒙寨主施以不杀之恩,遣送回舍,老朽当然不胜感激的,所以今日特来谢罪。不知寨主意下如何?”

赵无畏说道:“贾老英雄,咱们这个山头已有多年,对于山下各村好如乡邻一般,从不侵扰。老英雄的声望也是咱们素所钦佩的,彼此客客气气不敢惊动。前天晚上,不知怎样的来了一对小儿女,不问青黄皂白将咱们山上弟兄任意杀伤,并且向咱们口出恶言,故意挑衅。咱们实在忍耐不住了,两下动起手来,遂被咱们擒住。

“咱们本当即刻杀却,但查问之后,方知是贾老英雄的令嫒与义侄,毋怪本领着实高强。咱们想平日和您老并无仇隙,他们都是年龄很小的人,一旦杀却,不但使老英雄增加许多悲哀,而且也非常可惜,所以特地护送回府。但是咱们想,小儿女何以平白无端地冒险到山上来,莫非有人唆使?然又想您老很光明的,决不致于如此。心中总未免有些疑惑,遂附上一函,请求您老回答,加以解释。

“咱和您老当然愿意和平了结,不过令嫒等杀伤了山上众弟兄,叫咱们怎样对得起他们,又怎样对其他的众弟兄解释过去呢?今日您老到来,非常快慰,谅必有以见教。咱愿听您老怎样的处置吧。”赵无畏滔滔不绝地一口气把他的话讲完了,面色很是严厉,静候贾三春的答话。

贾三春也正色答道:“这件事果然是小女等的不是,老朽已向他们切责,但据他们说,是为了张家堡受了山上的祸,很有不平之心,所以他们背着老朽黑夜上山来冒犯虎驾了。又有什么人唆使呢?假若老朽有了这个意思,难道肯自己鬼鬼祟祟地蝎蝎鳌鳌地躲在后面,反叫他们年纪小的人到山上来么?天下宁有是理!寨主若然把他们杀了,也只好算他们自取其咎,老朽又有什么话说?现在寨主要叫我处置,真叫老朽为难。杀了人除非偿命,叫老朽还想得出什么别的法儿?但是寨主等屠了张家堡一村的良民,倘有人要你们偿命,这又将怎么办呢?”说毕,冷笑了一声。

赵无畏见贾三春态度倔强,言语之间很不服气,他心中也有些着恼,便说道:“照您老说来,他们上山虽非您老唆使,而您老也深表同情的。又提起什么张家堡的事,大概你们很有意思要代张家堡复仇吧。不错,前晚令嫒口中也说过为张家堡复仇而来的。那么还说什么令嫒等的不是,都是咱们的不是了。您老要叫我们偿张家堡一村人的命么?哪里知道这是张氏兄弟自己招的祸殃呢?您老休要错怪我们的不仁不义,可知──”

赵无畏的话没有说完,贾三春抢着截住道:“原来寨主是要讲仁义的,那么任凭张氏弟兄怎样不是,你们屠杀一村的良民,把全堡烧成白地,恐怕再不能说什么仁义了。老朽虽不敢说为张家堡复仇,却不能不说一句公平的话。”

赵无畏听了脸色一沉,厉声说道:“不要多讲废话了,请问您老今天前来,是为令嫒等请罪呢,还是为了张家堡事而向咱们问罪呢?这倒要讲个明白。”

贾三春道:“这样的时世,也讲不得什么罪不罪。寨主等洗劫了张家堡,也没有什么人来定你们的罪。所以老朽此来并无成见,听候寨主怎样吩咐罢。”

赵无畏不由冷笑道:“咱们招迎您老前来,并非听您老教训的。咱们前日把令嫒等送回,反送错了。”

钱世辉在旁也忍不住说道:“您老虽是江湖上的老前辈,然而咱们寨主也是不好欺侮的。此次令嫒等上山,杀死了许多弟兄,咱们虽把他们捉住,仍旧遣人送回,不敢损伤,只问您老怎样一个办法,可算得十分和气的了。您老到来却没有说一句不是的话,反把张家堡的事责备我们不仁不义,您老试想,叫我们怎样过得去?”

贾三春道:“老朽本已向你们道谢,并表示歉意,寨主仍要老朽给他一个办法,老朽实在没有办法,所以这样说啊。”

赵无畏道:“好,咱们不必再讲废话,在三天之内,请您老再给咱们一个满意的答覆。否则过了三天,山上众弟兄忍耐不住,那么九胜桥将为张家堡之续,您老莫怪我们不仁不义了。”

贾三春道:“老朽并没有什么满意的答覆给你们了,三天之后等候你们的驾临罢。”说毕便要起身告辞。

赵无畏说:“且慢。您老到了山上,总得喝一杯酒回去,咱已吩咐厨下预备了,请吃了下山罢。”贾三春道:“多谢盛意,我们叨领佳肴了。”赵无畏遂叫左右快快摆上酒菜,一会儿,一桌很丰盛的筵席早已摆在堂中。

赵无畏就请贾三春在第一位坐了,剑秋等挨次而坐,自己和钱、李二人在下首坐了。斟过酒,举杯相劝。贾三春等也就不客气,老实吃喝,大块肉大碗鱼享煮得很是入味,大家因为方才的说话差不多反脸,所以酒席上只略讲些江湖上的事,也没有多话可谈。梦熊却只管酒咧、肉咧吃得既醉且饱,散席后,贾三春方向赵无畏等三人道谢告别,三人在后相送,大家走下堂来。

贾三春一眼瞧见了庭中竖着一根高高的旗竿,上缚着一面大红旗,旗上绣着四个黑字:“替天行道”,独独地在风中招展着,不由冷笑道:“既然做了绿林生涯,偏要假仁假义,说什么替天行道,无非学那梁山泊宋江等欺人的故事,待我来除了它罢。”说着话,就将弹弓取出,拈了弹子向着那大红旗飕、飕、飕地一连发出三弹。

一弹把旗竿上的葫芦顶,扑地一声打落下来,一弹正中旗上的“替”字,穿了一个洞,一弹正中缚旗的绳索,那绳索在风雨烈日中已是好久,经不起这一弹,立刻迸断,那面替天行道的大红旗已就飘飘地落下来了。剑秋等三人看着,不由暗中喝一声彩。

两旁侍立的校刀手一齐愤怒,正待发作,却见赵无畏等没有吩咐,所以只是睁大了眼睛不敢动手。赵无畏见了,心中也有些吃惊,冷笑道:“神弹子果然名不虚传,今天毁了咱家的旗;三天后咱们到府上来算这笔账罢。”送到寨门外,赵无畏又道:“您老慢请,恕不再送了。”便叫左右引导他们下山。贾三春也说了声“再会”,遂和剑秋等一路下山走回去。匪徒跟着送到了山下,也就停止了。

途中贾三春便向剑秋道:“老朽和他们说的话可不错么?”

剑秋道:“说得很好。这种狗盗断乎不能向他们示弱的,老英雄已算十分客气了。”

贾三春道:“只是三天之内,他们必要兴师动众到我们村里来骚扰了。”

玉琴道:“当然不能让他们前来的。明天晚上,我们可以先发制人,把他们先剿除了,看他们再能够猖獗么。”

贾三春道:“女侠说得是,全仗诸位帮助了。”

梦熊道:“贾老英雄的弹法真是神乎其技,方才连发三弹把他们的大旗击落,先向他们下个警告,爽快得很。”

玉琴回头答道:“曾先生,你也善于此道的,现在瞧到老英雄的神弹了,佩服不佩服?”

贾三春道:“原来曾君也精弹术的,失敬失敬。”

梦熊道:“啊呀!我哪里敢说会用弹子,像老英雄的技术方称得神弹,我真如小巫之见大巫了。”

四人谈谈说说,将要走到村口时,前面有两条岔路。一条向左,是回九胜桥的。一条向右,是通到临城去的官道。这时那条官道上尘土大起,有五六骑疾驰而至。四人立定脚步,闪在道旁,瞧见第一匹是浑身胭脂色的桃花马,绣花的鞍辔,白银的踏蹬,上坐着一个二十多岁的艳装少妇,头挽凤髻,鬓边斜插一枝碧桃,手中握着一张宝雕弓,虽有几分姿色,而眉梢眼角稍露杀气。背后跟着一匹黑马,上坐一个老妇,面貌很是丑陋,额上且有一个刀疤,腰里围着一条竹节钢鞭。在二人背后的数骑上坐着几个健儿,带着不少鸟、兔等小动物,似是出猎回来的样子,从四人旁边飞也似的跑过,直向抱犊崮的路上而去。

剑秋、玉琴目光敏捷,认得那个老妇正是金刀穆雄的老妻母夜叉胜氏。自从乌龙山被她侥幸逃脱以后,不知怎样在此间遇着。那个少妇又是何许人?同时胜氏的马奔过了十数步,她也在马上回转头来偷窥琴、剑二人,一双三角眼中好似有凶恶的烈焰在那里发射出来。但是她们几匹马跑得非常之快,渐走渐远,转了一个弯,被树林掩蔽住便不见了。

剑秋见贾三春也在那里细细打量,他就向贾三春说道:“老英雄,你瞧这一行人,觉得有些奇异么?内中有一个老妇,就是乌龙山悍匪金刀穆雄的妻子。不知她们是不是上抱犊崮去的?”

贾三春点点头道:“我听人说,赵无畏有个混家名唤赛咬金穆云英,大约就是方才那个少妇了。你们瞧这情景,早已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驯良妇女了。我女儿也说过,他们山上有一个老妇,使用竹节钢鞭的,本领十分了得。方才那老妇不是腰里围着一根钢鞭么?哪里会有第二人呢?”

玉琴听了,便对剑秋带笑说道:“原来那母夜叉也在抱犊崮上,这是很好的事,我们可以把他们一起除掉了。料她瞧见我们呢,回山去必然提起,他们也知道我等在贾家庄上了。好,两边准备厮杀一番吧。前次玄女庙里杀得并不酣畅,现在有了强硬的对手,可以大大地舒展一下筋骨了。”于是四人走回九胜桥。

回到了贾三春家中,见窦氏母女和毓麟正伴着两个伟男子坐在厅上谈话。窦氏一见他们回来,便代那二人介绍与贾三春、琴、剑等相识,始知那一个面色稍黑身穿蓝袍的姓解名大元,别号“摇头狮子”;那一个穿黑袍的姓马名魁,别号“小蝎子”,都是陕州人氏。而小蝎子马魁乃是窦氏的丈夫铁头金钢宋霸先的徒弟。

原来今天琴、剑等伴着贾三春上抱犊崮去后,瞿英和芳辰听了贾三春的吩咐,便陪着窦氏母女、曾毓麟三人一齐到红杏观去游览。在观内盘桓多时,方才走回。不料在途中遇着两个汉子,急匆匆走来,毓麟和瞿英走在前面,不防一汉子忽然一把拖住了毓麟,向他问道:“请问你,到抱犊崮怎样走的?”

毓麟听得那人问抱犊崮,不由一怔,他又不识途径,如何作答?那男子却催急着道:“快说,快说!不说时咱便孝敬你一拳。”说着作出扬拳要打的样子。

瞿英在旁瞧得不服气,他将手臂把那男子拖住,毓麟的一条胳膊只轻轻一抬,那男子的手早已被他直抬上去,退后了二三步。他是不防的,便对瞿英看了一眼,说道:“好小子,倒有些道儿的,可知你家马爷也不是好惹的啊。”正要上前动手,窦氏母女和芳辰早走上来。

那男子瞧见了窦氏和彩凤,便向三人仔细相了一相,说道:“这位老太太可就是虎牢关的宋师母吗?”

窦氏听了这一句话,也向那男子凝神看了一下,方才说道:“正是。你莫非就是小蝎子马魁?好多年不见你面,几乎不认识了。”

马魁忙向窦氏拜倒行礼,又和宋彩凤行过礼,说道:“师母、师妹,自从师父故世后,我就离了镖局,一向在川、陕一带厮混,好久没有来府上请安,荒唐得很。想不到今日竟会在这里相逢,真是幸事。”

窦氏又问道:“你在外可得意,现在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

马魁顿了一顿,然后笑道:“咱们想上抱犊崮去。”说到这里,便代那同行的男子介绍道:“这是咱的结义兄弟摇头狮子解大元,以前也曾在营里吃过粮。可是咱们二人说也惭愧,东飘西泊,常常不得一饱,没个安身之处。此番咱们二人到这里来,是因解兄和抱犊崮上的头领李大勇以前相识的,屡次叫他去入伙,没有答应。现在穷极无路,遂约了咱一同到山上去投奔。师母知道了,也要笑咱没有出息么?”

窦氏点点头道:“不错。如你这样方当壮年的好男子,只要能够熬苦,什么事不好做?何必要去投奔盗匪,做他们的小喽啰,空负了七尺之躯,太不值得了。”马魁被窦氏这么一说,脸上不由涨红了,连说:“是,是!”那解大元也有些局促不安。

窦氏又说道:“你们也是不得已而如此,但是我劝你们不要去吧。他那里不久就要被人除灭了,你们犯不着去送死。”

马魁听说,很是奇异,便问道:“师母怎样知道?”窦氏微微笑了一笑,说道:“我们现在住在贾家村,你不如和贵友跟我们一起去罢,少停把这事细细告诉你,自会明白。”

马魁喜道:“谨遵师母之命!”于是窦氏又代毓麟、瞿英、芳辰等介绍过,马魁方知毓麟就是他师母的坦腹东床,忙又向毓麟深深一揖道:“原来尊驾便是咱师妹的夫婿,方才咱向你问路时多多冒犯,请你不要见怪,咱本是一个粗鲁之人。”

毓麟也说道:“马兄不要如此,区区小事,何足介怀!”窦氏笑着对彩凤说道:“小蝎子多年不见,他的莽撞情态,依然如此。”彩凤笑了一笑,于是马魁和解大元就跟着窦氏等到了贾三春家中。

大家在厅上座定,窦氏先将自己复仇的事约略告诉些,然后把抱犊崮盗匪猖狂的情形,以及玉琴、剑秋陪伴神弹子贾三春上山的经过一一告知二人,又将玉琴、剑秋的来历略述一遍。

二人素来也闻那荒江女侠的大名,也知道女侠又有一位同伴姓岳的,都是昆仑门下著名的剑侠,一向很是景慕,常恨不得一见。今闻琴、剑二人都在这里,而神弹子贾三春又是江湖上前辈英雄,可说群英济济,会于一堂,自己能在此和他们识荆,岂非平生荣幸的事吗?

马魁遂喜孜孜地对窦氏说道:“如此说来,我们在途中幸亏和师母等巧遇,否则咱们二人真的像是飞蛾扑灯,跑到山上去送死了。”于是他们坐着互相谈话,等候众人回来。

瞿英和芳辰却走到里面去了。窦氏代他们一一介绍毕,马魁、解大元对贾三春、玉琴、剑秋等三人说了许多景仰的话,三人也各谦谢。芳辰和瞿英听得众人回来,赶紧跑出去来探听消息。大家团团坐定,便由贾三春把上山情形报告一遍。大家听了无不称快,而芳辰更是高兴,一扭身跳到玉琴膝上,坐在她的怀里,勾住了玉琴的粉颈,说道:“很好,很好!你们夜里到山上去时,我和瞿英哥哥也要跟你们同往,一雪我们前番的耻辱。”

玉琴笑道:“我准带你同去,你的蜈蚣棍好不厉害,赵无畏也在称赞你们的本领高强呢!”

剑秋对瞿英、芳辰二人说道:“你们前次上山,半山里不是有一个铁闸么?方才我们上去却瞧见两个厚重硕大的铁闸,大约是他们预备人家再去,所以又添了一座铁闸。而且据我的推想,铁闸那里夜间必有人看守了。那么我们即使要上山去,却难以过得二重铁闸,不知有没有别的小径可走?”

芳辰道:“这抱犊崮大众所以认为天险之地,便是为的只有此一条山路可通,别处难以飞越啊。前次那个铁闸我们也无法度过,幸赖瞿英哥哥的龙雀宝刀把它剁破了,方能上去。此番他们加厚了,不知能否破得。况又有人把守,那么更难上去了。”

玉琴道:“这样说来,夜间既难上去,白昼去也好。或者等到三天期满,让他们过来送死,以逸待劳。不过村里的人要受些虚惊了。”贾三春听众人议论,却摸着短髭很沉着地不语。

剑秋双目瞧着解、马二人对众人说道:“我倒又想着一条妙计了。”玉琴、芳辰听得,一齐大喜道:“快说,快说!”

毓麟在旁笑道:“我猜得出的,大约剑秋兄又要仰仗这新来的二位相助了。”马魁听了,早嚷道:“你们如要需用咱们,咱们当性命是听。可惜咱们的武艺浅薄,不足相助你们呢。”

剑秋道:“二位休要客气,我们正要借你们一臂之力。方才我听说,马兄等本来是赶到山上去入伙的,那么便请二位照常前往投奔赵无畏。明天夜里,可请你们暗中到铁闸那边,杀死把守的盗匪,里应外合,共破山寨。这样,他们虽有天险,也无用了。”马魁点头道:“很好。咱们准依岳先生的计画,愿为先驱,决不误事。”

贾三春开口说道:“剑秋兄所说的妙计,实获我心。老巧心里也是这样想法,但老朽以为山上盗匪众多,且皆凶悍,恐怕马、解二人前往尚嫌力弱势孤,最好多两个人前去,方克有济。”

剑秋道:“老英雄说得不错,我们四人都已露脸,此间只有宋老太太和毓麟夫人,他们都不认识的,不如有劳二位走一遭罢。”

窦氏笑道:“要我们母女前去卧底么?玄女庙里我们已乔装改扮了一遭,现在又到盗窟去做奸细。好,我们是不论什么地方都肯去的,请你们吩咐便了。”

剑秋见窦氏母女已能同意,十分欣喜,便又对马魁说道:“你们四人可以一起去了。好在马兄本来是宋老太太的高徒,现在有屈你暂时做她的长子,带了你母亲和妹妹同行的,那么不会露出破绽哩。”

马魁瞧着窦氏母女说道:“啊呀!像我这种没有出息的人,怎好算做我师母的儿子。不但师母不肯承认,就是我师父在地下,也要痛斥我呢。”说得窦氏和彩凤都笑将起来。

剑秋笑道:“这本是一时权宜之计啊。”马魁就对解大元说道:“这个全仗你怎样去说了。”解大元道:“马兄放心,包在咱身上,他们决不会生疑的。”

众人正说着话,忽见门口下人来报:外面有兖州府的许守备要见庄主,贾三春听了,便道:“我一向不和官府中人通声气,许守备和我素昧平生,何事下访?却不得不接见了。”一边说一声“请”,一边对剑秋等说道:“现在只得请诸位暂在老朽书房中一坐吧。”于是剑秋、玉琴、梦熊、解大元、马魁都避到书房里去,窦氏母女、毓麟、瞿英、芳辰都到后厅去和贾夫人、瞿母等闲谈,玉琴也在这时换去了男装。

贾三春自走出大厅,已见下人高高地擎着一张大红名帖,背后跟着那个许守备,紫棠色的面色,年纪约有三旬左右,身穿枣红棉袍,系着一条蓝绸腰带,外罩玄色京缎的马褂,脚踏粉底快靴。见了贾三春,便作揖道:“这位就是贾老英雄么?”

贾三春忙答礼道:“不敢,不敢!老朽就是三春。不知守备光临,有失迎迓,罪甚,罪甚!”一边说,一边请许守备走进大厅,分宾主坐定,下人早献上香茗。

许守备先对贾三春说了几句仰慕的话,便接着说道:“贾老英雄对于张家堡被抱犊崮土匪洗劫的事,谅已早悉。那些土匪啸聚山林,目无王法,驻军早欲征剿,只因抱犊崮形势险要,上司没有紧急公文,不免因循坐视,以致酿成巨患,故有今日之祸,惭愧得很!现在兖州府据报后,即商同敝人克日进剿,肃清匪患。敝人久慕老英雄的大名,且因九胜桥邻近抱犊崮,老英雄或能知其底细,故在出兵之前,先到老英雄府上来请求指示。如蒙老英雄俯赐南针,不胜幸甚!敝人幼时从关中大侠黄面虎吕明辉学武,明辉师和老英雄是湖海至交,常常谈起老英雄的能耐,一向佩服,只恨未识荆州。今日乘便拜见,足慰平生。”

贾三春听了许守备的话,便道:“呀!原来许守备就是老友明辉的高足,辱承下问,愧不敢当。但天下真有巧事,老朽这里,私人方面也正是向抱犊崮盗匪实行除恶之计呢。”便将瞿英、芳辰双探抱犊崮,赵无畏下书,自己登山理论,以及昆仑剑侠玉琴、剑秋前来相助的事,约略告知许守备。

许守备听了大喜道:“那么我们官军能有众英雄相助,破抱犊崮一如反掌了。众剑侠何在?敝人渴欲一见,敢请老英雄介绍!”贾三春答应一声,便命下人去书房里请剑秋等出见。

一会儿剑秋等五人走至,许守备慌忙从椅上起立,贾三春代他们介绍一过,大家坐着把抱犊崮土匪剿除的计画决定。约好在明天夜里,先由这里贾三春等众人入山,马魁等为内应,同时许守备率领官兵在二鼓以后,须赶至山下包围进攻。这里的人臂上各缠一白布以为记号,到那时庶不致误。许守备当然无不同意,坐谈多时,便起身告辞。众人送到门外,见有两个小卒牵着一匹白马过来。许守备向众人作了一个揖,翻身上鞍,鞭影一挥,奔回兖州去了。

贾三春回到厅上,玉琴和芳辰等都走将出来询问,贾三春把这事说了。芳辰说道:“那些官军到现在方才梦醒了么?他们自己没有能力去剿匪,却来这里求人相助,真是可笑!”

贾三春道:“官军本来是怕事的,不足为怪。此番大约因为张家堡的事闹大了,所以这官样文章不能不作一作了。他能来虚心请教,尚属难得,所以我答应他合作。那么我们破了山头,将来一切善后事情都让给官军去办,我们反可脱身事外,岂不干净呢?”

剑秋也说:“许守备来得真是时候,我们就便宜他去得一次功劳吧。现在马兄等赶紧要陪同宋老太太们上抱犊崮去,你们到了山上一切当心,明天夜里只要把铁闸吊起,我们便可登山了。”马魁诺诺答应。

窦氏也对宋彩凤说道:“我们就预备去走走罢。”说毕,母女俩遂到里面去收拾一个衣包,带了兵器出来和众人告别。曾毓麟却叮嘱彩凤诸事谨慎,似乎有些依依难舍的样子。

彩凤笑道:“那几个狗盗也不在我娘儿俩心上,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。这次不比玄女庙,用不着你斯文公子效劳的。山中只有母夜叉,没有年轻貌美的道姑,你坐在家中安心等候,我们要当时回来的。”琴、剑二人在旁瞧着,不觉微笑。窦氏母女便随着马魁、解大元去了。

一天的光阴很快地过去。到得次日薄暮的时候,众人提早吃完了晚饭,各个端正兵刃。天色黑暗了,贾三春立即偕同剑秋、玉琴、梦熊、瞿英、芳辰出了庄门,赶向抱犊崮去。唯有毓麟守在家中,好不沉闷,深愧自己是个怯弱书生,毫无本领,不能追随同往。

贾三春等跑到抱犊崮下,已近二鼓时分。大家鹤伏鹭行地从鸟道上走上去,早见上面那座大铁闸在山石中间紧紧盖住,不能飞越。大家只好鱼贯般站着等候,第一个是贾三春,剑秋第二,玉琴第三,芳辰第四,瞿英第五,梦熊第六。等候了好一刻,不见上面有何动静。

玉琴有些焦躁不耐,对剑秋说道:“到了这个时候,他们为什么还不来开这铁闸?我们等不及了,不如就用宝剑去剁开罢。”剑秋答道:“也好。”玉琴遂和剑秋一个儿拔出真刚、一个儿拔出惊鲵,正待上前动手,忽听上面轧轧地响,铁闸开了。

众人大喜,一个个窜将上去。第二个也早开着。大家早到得山上,只见地下乱躺着几个死尸,马魁和解大元立在前面。剑秋正要询问,马魁急遽地上前说道:“不好,我们的行径不幸已被他们看破,窦氏母女正被他们包围着呢。”众人闻言,也不暇细问,跟着二人便向前奔。

到得堡前,却见前面灯火明亮,钱世辉手横双刀,带领数十盗匪旋风也似的赶来,一见解大元,开口骂道:“你这贼子,是到山来做奸细的么?好,你已把他们放上山来,管叫你们来时有路,去时无门!”解大元摆动手中扑刀,便和钱世辉狠斗起来,马魁也将手中一对莲花锤使开了,跳过去助战。贾三春对瞿英说道:“你在这里照顾一下吧,我们要去救援窦氏母女哩。”

众人越过这堡,赶紧向山寨跑去,早见前面一群盗匪高声呐喊,灯火照耀如同白日,把窦氏母女围在垓心。窦氏被母夜叉战住,宋彩凤却和赵无畏战在一起,恰巧这时宋彩凤脚下一滑,跌将下去,赵无畏大喜,举起三节棍,恶狠狠地向彩凤头上呼的一棍打下,好如雷霆万钧,其势不可抵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