窦氏母女本在虎牢安居家中,窦氏觉得自己年纪渐老,女儿正在待字之年,急欲代她选择一个如意郎君,俾她终身有托,自己也了却一重心愿。无如一时物色不到相当的乘龙快婿,薛焕虽然屡次前来,大有乞婚之意,可是薛焕的本领虽然不弱,而形容丑陋,又是缺着一足,宋彩凤怎肯配与他呢!

后来忽被洛阳邓家堡的火眼猴邓骐看上了宋彩凤,七星店的一会事,惹得引狼入室,邓氏弟兄竟赶上门来,缠扰不清。那天夜里母子两人和邓氏三弟兄在屋上狠斗一阵,邓氏弟兄未能得利而去,宋彩凤手腕上也受了刀伤,知道邓氏弟兄众多,心不肯干休,自己势寡力绌,不如暂避其锋,免得吃他们大亏。

宋彩凤便想起荒江女侠和岳剑秋二人来,不知女侠已否复得父仇,此时或已返居荒江,横竖自己总要出门,何不迳到荒江去访问二人,倘能遇见,好约他们同来对付那邓氏七怪,不容他们再这样的猖狂,遂将她的意思告诉她母亲双钩窦氏。窦氏听了,也很赞成。于是母女二人收拾收拾,把家门锁上,离了故乡,出关而去。在路上依然乔装着卖解女子,多少得几个钱,贴补些盘缠。

她们出了山海关,一路无事,早来到海龙城。她们出关以后,懒得露面,所以没有卖解过,行囊中的金钱渐渐告乏。见海龙地方也还繁盛,于是母女二人先投下了一家客店,然后到一片广场上来献身手,顿时有许多人围拢来观看。宋彩凤打了一套拳,大家喝采不已,有些人就将青蝶向宋彩凤身上打来,愈打愈多,密如雨点,宋彩凤施展着双手,接个不住。

正在这个时候,忽然有两个大汉,怒目扬眉,挺胸凸肚,从人丛中走进来,对她们大声喝道:“呔,你们是从那里来的,不先到我家双枪将门上来请个安,打个招呼,擅敢在此卖艺,还当了得,快快与我滚开去吧,免得我们动手。”

窦氏正帮着女儿向地上拾钱,不防有这两个莽男子前来,口出狂言,不许她们在此卖解,明明是倚势欺人,心里有些气愤,便回头对二人说道:“动手是怎样,不动手又是怎样,我们路过这里,缺少一些旅资,所以将自己的本领来换两个钱,并不曾踏着你们的尾巴,要你们来此狂吠做甚。”

一个大汉听了窦氏的话,捋起衣袖,走上前来,对窦氏骂道:“老乞婆,你敢骂人么!不给你点厉害,你是不肯走的。”说罢伸开五指,照准窦氏脸上一掌打来,窦氏一闪身让过那一掌,顺势搭住那大汉的手臂,向里一拖,那大汉立脚不住,早跌了一个狗吃屎。背后的一个大汉见了自己人吃亏,很不服气,跳将过来,一拳对准窦氏当心打去,窦氏并不避让,等那大汉拳头到时,将手臂向上一抬,说声去吧,那大汉早已跌出丈外,跌了个仰面朝天。

窦氏哈哈笑道:“原来都是不中用的脓包,现在该知道你老娘的厉害了。”

那两个大汉先后从地上爬起,气咻咻地对窦氏说道:“老乞婆,有本事的不要走,少停你们就知道双枪将的厉害,管教你的小姑娘没有回家的日子。”说罢匆匆地走出人丛去了。

此时大家议论纷纷,有的称快不止,有的却代窦氏母女捏把汗。早有几个好事的人走近前来,对窦氏母女说道:“你们得罪了双枪将的家人,他们此去必然报信,停一刻双枪将跑来时,你们便要吃亏了,不如乘这间隙,快快逃避吧!”又有一个说道:“不错,你们还是逃走的好。那双枪将是个好色之徒,到来时必定要把你们这位小姑娘抢去的,那么你不是白白将女儿送给他做小老婆吗!”

窦氏问道:“你们所说的那双枪将,究竟是个怎样人,他有什么权力,可以抢人家的人。”

一个就说道:“你们是外边人,不知道双枪将的厉害,这也怪你们不得,待我来告诉你们罢。那个双枪将是个满洲小贝子,名唤莫里布,他的老子曾做过将军,得过巴图鲁的名号,有财有势,现在虽然故世,那莫里布倚仗着老子的余阴,在这里海龙地方,擅作威福,鱼肉良民,专抢人家有姿色的女子,供他取乐,过了些时,却又喜新厌旧,又去看想别一个妇女。

“记得前年本城有一家姓秦的男子,名唤允中,他有一个妻子陆氏,生得千姣百媚,国色天香,伉俪之间,甚为爱好,却不料平地罡风,吹折连理枝,祸变之来,出人意外。因为有一天陆氏同她的亲戚一同到观音庵去还愿,中途忽遇莫里布,正是不是冤家不碰头,莫里布色胆大如天,竟把陆氏强抢到他的家中去了,硬说是他的逃妾,那秦允中得了消息,跑到莫里布门上去,要求放回,却被莫里布指他讹诈,把他乱棒打出,不放他的姣妻回家。秦允中势力不敌,只得跑到县衙里去控告。

“哪知知县官平日也很畏忌莫里布的,岂敢得罪,竟不理受。秦允中冤气冲天,回家自缢而死。陆氏被莫里布抢去后,誓死不肯失节,恼怒在莫里布,把她一顿痛打,可怜那位绝世佳人,便香消玉殒,埋骨黄土了。这件事海龙地方有那个人不知道,可是秦家夫妇虽然害死了莫里布的手里,那有人敢出来代他们伸冤呢!你们想想双枪将的威势好不厉害,你这老婆子若是情愿把你的女儿送给他,那么你不用惊慌,好好儿地去讨他欢喜,否则不如快走。”

宋彩凤在旁忍不住说道:“那双枪将敢如此猖狂,有什么本领。”

一个人答道:“莫里布曾考得武秀才,能够懂得些武艺,好使一条花枪,不过他又喜欢抽大烟,一管烟枪常不离手。因此大家代他起了个别号,唤做双枪将。”

宋彩凤不觉笑道:“呸,我道是什么双枪将,原来是一枝烟枪。”便把嘴凑在窦氏耳朵边,低低说了几句,窦氏点头微笑。这时早听旁人说道:“你们不要多谈,招惹是非,快看双枪将来了。”

窦氏母女向前边看时,只见一群家将,持着棍棒,簇拥着一个瘦少年,蜂拥而来,好像要大打出手一般,声势汹汹。那瘦少年面上双颧高耸,白得丝毫没有血色,戴一顶獭皮帽,穿一件枣红缎子的灰鼠袍子,束着一条淡灰色湖绉的束腰带,手里挺着一枝花枪,见了窦氏母女,便把花枪一指,问他的手下道:“是不是这两个。”

一个家将说道:“正是。”莫里布又对宋彩凤看了一眼,口里啧啧赞美道:“好一个卖解女,果然生得娇小玲珑,煞是可爱。”指挥着众家将说道:“你们快上前把她抢还家去。你大爷要乐他一乐咧。”

众家将答应一声,一拥而上,宋彩凤略略挣扎,早被他们擒住,横拖倒曳的夺去。莫里布瞧着,十分得意,狂笑数声,跟在后面,一起走上。

窦氏见女儿已被人家抢去,掩着面痛哭,众人又对她说道:“本来早已和你们说明双枪将的厉害,叫你们快走,你们却不识时务逗留在此,现在人已抢去了,你就是哭死也没用的啊!”

窦氏道:“我年纪已老,专靠着我的女儿为生,现在被那个天杀的抢了去,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。你们可知道双枪将家住那里,我要去向他讨人。”

有一个快嘴的早抢着说道:“双枪将便住在大石子街第一家,离此不远,你朝南去,依着右手转两个弯,有一条很阔的街道就是了。不过你也是白去的,人已抢去,休想讨回来了。”

众人议论纷纷,有几个很代窦氏叫冤,说她可怜,有几个说这老婆子还是识相的好,把她的女儿就送给了莫里布,多少可以得几个钱。又有人说道:“要想莫里布出钱,这不是容易的事,他恃强欺人,不怕你不从,何必要出什么钱呢!”那窦氏不理众人间话,便收拾起家伙,走到大石子街去。有几个好事的人,一齐跟着去看热闹。

窦氏来到大石子街双枪将的门前,见阶沿上立着四个家将,手中挺着棍子,威风凛凛,杀气腾腾。众人不敢上前,都立在远处观望。窦氏却独自走上前,向四个家将说道:“我的女儿呢?快教你们大爷放她出来!青天白日,怎么可以强抢人家的女儿?”

一个家将不待窦氏说完,便圆瞪双眼,大声叱道:“老乞婆,你要你的女儿,只好向你自己去要,干人家底事?快快滚开一边,休得在此噜嘈!”一边说一边便将棍子打来。

窦氏退后几步,说道:“你们如此强横,难道没有王法的么?你们不肯放出我的女儿,我可到官厅控告去。”

一个家将听了窦氏的话,哈哈大笑,又说道:“老乞婆,你要到官厅去控告,赶快去吧!纵使你告到巡抚衙门,也是不中用的。你家的小姑娘,无论如何,今夜却被我们大爷乐定了。”

窦氏向莫里布大门四周相视仔细,便回身走转客寓中去了。

且说莫里布把宋彩凤抢到家中,便命将她送到自己新造的几间精美屋子里去。家将们把宋彩凤放在一张杨妃榻上,大家一齐退出去,立在外边伺候。莫里布放了花枪,走进房去,笑嘻嘻地对宋彩凤说道:“现在你还敢倔强么,好好奉侍我,方才无事。”

宋彩凤斜坐在榻上,假做惊恐的样子,低声向莫里布问道:“你把我抢到此间做甚?还不放我出去么!我的妈妈呢?”

莫里布走过来,把手拍拍她的香肩道:“既来之则安之,小姑娘你已被我抢到家中,还肯放你出去么!你不要痴想,还是好好地陪伴你家大爷快乐一回,我决不待亏你的。至于你的妈妈,我亦可以去把她找来,使她也可住在此间,你们母女俩仍可在一起,不是很好的事么!只要你一心一意地对我便是了。还有一句话要对你说明,你大爷有的一种脾气,不愿意人家违背我的半句说话,打死个把人也是很平常的事,所以你要对我驯服得如羔羊一般,方使你大爷快活,你大爷快活了,有钱给你用,有衣给你穿,什么都可依你的,你就福气无穷了。”

宋彩凤问道:“大爷的话是真的么?我要你把我的母亲唤来,我就什么事都可依你了。”

莫里布听她说出这几句很柔软的说话,又听她称他大爷,不觉心花怒放,知道她已屈服了,便握着她的手道:“小姑娘,我就依你的话,去把你的妈妈唤来,你在晚间也要依我一切,你的芳名唤做什么?我不可不知。”

宋彩凤答道:“我姓宋,名唤彩凤,我的母亲窦氏,便寄寓在本城悦来客店中,请你快快差人去把她唤来吧,不要失散了。”

莫里布带笑说道:“阿凤,你千万放心!”说罢便走出房去,见几个家将兀自挺着棍棒,立在门口戒备着,莫里布便把他们叱退道:“你们在此做甚!现在没有你们的事了。”

众家将只得说一声是,大家倒拖棍棒,退将出去。莫里布又唤过一个家将,吩咐他快到悦来客店里去把窦氏找来,家将得令便去。

莫里布回到房中,又对宋彩凤上下看了一个饱,说道:“我的乖乖,你真是生得好模样,待你家大爷抽了几口大烟,再和你细谈。”说罢便走到对面炕床边横下去,嘴里喊声阿翠快来,即见有一艳装小婢,从后房走出,唤了一声大爷,便坐在一边代莫里布装烟,烟气氤氲,莫里布吸了一个畅快。那小婢回头对宋彩凤笑了一笑,悄悄地走去了。

莫里布打了一个呵欠,立起身来,斜乜着眼睛,对着宋彩凤微笑。宋彩凤坐在椅子上,把头低倒,似乎害羞的样子。这时他差去的家将回来禀告道:“小的赶到悦来客寓,已将那窦氏唤来,现在外边伺候。”

莫里布道:“很好,快些唤她进来。”家将答应一声回出房去,早将窦氏领到房中,宋彩凤见了窦氏,便立起身叫道:“妈妈,你来了么!我在此很好,你快上前拜见这位大爷吧。”

窦氏就向莫里布行了一个礼。莫里布说道:“老婆子,你的女儿已情愿跟我,包管她一辈子享福不浅,所以把你唤来,从今以后,你亦可住在这里,莫愁衣食,大爷自会有钱给你,强如你们东飘西泊,抛头露面去卖解。是不是?”

窦氏便带笑说道:“难得大爷肯如此照顾,这是造化了我的女儿,我也可以托福了。”又对宋彩凤说道:“凤儿,你须要好好伺候这位大爷,莫有负了人家的好意。”宋彩凤点点头,却不答语。莫里布哈哈大笑,便唤阿翠前来,把窦氏领到外边客室中去安身。窦氏谢了,便告退出去。

天色已晚,房中点起灯来,莫里布便吩咐下人摆上酒席,要和宋彩凤喝个合欢杯儿。不多时酒菜早已摆上,阿翠立在身边伺候,莫里布朝外坐着,宋彩凤坐在旁边相陪,却把酒斟满着,一大杯一大杯的敬给莫里布喝。莫里布尽量狂饮,还是阿翠在旁边一拉他的衣襟,低低说道:“喝醉了酒不好的,还是早些安睡罢。”说毕笑了一笑。莫里布听了这话,把阿翠拖到怀中,在她的面上吻了几吻,说道:“今晚我要和新人欢乐了,你不要觉得寂寞!”

阿翠挣脱了莫里布的手说道:“我有什么寂寞不寂寞呢!”莫里布又笑道:“我总是要你的,你不要吃醋。”阿翠听了,便望后房很快地走去了。莫里布便吩咐下人,将酒席撤去,又横在炕上要抽烟,问宋彩凤可会装烟,宋彩凤摇摇头。

莫里布笑道:“这件事体你以后总要学会,才能服侍你大爷,今番只好仍教阿翠来代劳了。”便又高兴呼唤阿翠,阿翠便从后房走出,穿了睡衣,带笑问道:“大爷呼唤何事?”莫里布道:“你再来装几筒烟吧!”

阿翠笑道:“我早知大爷过不去这个瘾的,所以睡在后房,听大爷呼唤,便来伺候,不过这位新娘子不可不学会这个。”遂一边和莫里布装烟,一边教宋彩凤看她如何装法,且说道:“这是很容易的事情,明天就可学会了。”

宋彩凤假意在旁瞧看,莫里布有几分醉意,抽烟的时候,伸手去向阿翠身上乱摸乱抓,逗得阿翠格格格的笑个不住,做出狐媚的淫态。宋彩凤却别转了脸,不去瞧他们。莫里布抽了十几口烟,说道:“够了,我要早些睡了。”阿翠把烟枪放下,立起身来,带笑说道:“不错,莫辜负了佳期,你们也可以早些寻乐了。”说罢便走向后房去。

莫里布笑了一笑,立起来,走至宋彩凤身边,握住她的柔荑,说道:“我与你可称有缘,早些睡吧!”宋彩凤道:“大爷先睡。”莫里布道:“这是要两个人同睡的,怎么教我先睡,你不要害羞。”其时莫里布好像馋猫一般,两只眼睛耽耽地向宋彩凤注视着,若是宋彩凤不动时,他就要拥抱了。宋彩凤回转身来,听得屋瓦格登一声响,心中早已明白。莫里布已将外衣脱下,笑搭着宋彩凤的香肩说道:“阿凤,你扶我到床上去吧!少停包你快活。”

此时宋彩凤忽然柳眉倒竖,凤目圆睁,喝一声淫贼,休要妄想,乘势把手向后一按,左脚在莫里布小腿上一钩,莫里布不防,早已跌翻在地。宋彩凤掉转身来,一脚踏在莫里布的当胸,先向他耳巴上打了二下,莫里布挣扎不起,宋彩凤早撕下他的衣襟,塞在莫里布的口中,使他不能声张,又将莫里布的束腰带将他缚住。忽听窗外掌声两下,宋彩凤也把手掌拍了两拍,便见窗开处,她的母亲窦氏,挺着一对虎头头钩,扑地跳将进来,问道:“这事怎样了?”

宋彩凤指着地上的莫里布说道:“那厮真不济事,早已被缚。”窦氏正要说话,忽又听得后房喊了阿呀二字,接着咕咚一声,好像有人跌下去的样子。宋彩凤忙跑至后房一看,黑暗中见地板上横着一个人,口里哼哼的,便把来提起,回到外房,不是阿翠还有谁!

原来阿翠有心要偷偷瞧他们云雨巫山的光景,所以没有睡眠,搬了两张椅子接着脚,爬在壁上,向房中窥视,因为那板壁上面都是一横一竖的花格子,所以看得出了。不料瞧见了这么一回事,心中吃惊,脚下一软,才跌了下来。

窦氏便问这是谁人,宋彩凤道:“是个淫婢。她竟胆敢在后房偷窥,也不能轻恕的。”阿翠已跌得发昏,又被宋彩凤缚住,口里也塞了布。宋彩凤便问窦氏道:“我们怎样处置这两个?”

窦氏道:“你把这淫婢剥去衣服,将她吊在梁上,明天好使她出丑一回。至于那个双枪将,让我来摆布他。”宋彩凤便把阿翠脱个精光,找了根绳子,把她高高悬起。窦氏即将莫里布的裤子一把扯下,将虎头钩照准他下身只一钩,莫里布要喊也喊不出,早已痛得死过去。

窦氏骂道:“狗贼,看你以后再能够寻快活么!”宋彩凤见她母亲这样爽爽快快地摆布他,不觉又好笑,又有些羞惭,也不去回头细看,便对窦氏说道:“我们走吧!明天发觉了,便要多生麻烦。他们一定晓得是我们下手的。”窦氏点点头,两人遂轻轻跳上屋面走了。

窦氏母女回到客寓,时已不早,两人恐怕天明时不好脱身,所以把二两银子留在桌上,携了包裹,悄悄出得客寓,来至城边,城墙很低,所以她们就越城而出,离了海龙,向前赶路,谈起双枪将的事,窦氏说道:“那厮吃了我一钩,大概尚没有性命之忧,不过虽然医治好了,他也再不能和妇女同睡了。”

两人在路上赶了许多日子,早到荒江,问了几个信,方才问到玉琴的家里,见了长工陈四,便问方姑娘可在家里,阿四摇摇头说道:“你们来找我家姑娘么?她自从前一次和岳爷回家后,曾被宾州地方的鲍提督邀请过去,助着他将青龙岗盗匪剿灭,可是他们二人又很匆匆地离开这里去了,以后却一直没有来过,不知道我家姑娘和着岳爷到哪里去的,你们跋涉长途,十分辛苦,只好白跑一趟了。”

窦氏母女闻言,十分懊丧,也觉得自己太孟浪了,果然白跑一趟,再到何处去找寻女侠呢?于是陈四便留他们在家中歇宿,二人也觉得很疲乏,所以就在玉琴家里住了数天,陈四又说鲍提督也来探访过数次,却不知我家姑娘现在何方,最好她回家来住,又问窦氏母女的来历,窦氏约略告诉了他几句。

到第四天的晚上,窦氏母女正要离去,忽然有不少饮马寨人前来探望,有团长崔强领导着,跑到方家门前,十分热闹。原来窦氏母女来后,有乡人望见宋彩凤的背影,疑心女侠回来了,传说出去,说得真像有其事一般,所以饮马寨人大家都要来探望女侠了,陈四和崔强见了面,方知误会,大家乘兴而来,败兴而归。窦氏母女从这个上可以见得女侠声名籍甚的一斑了。

窦氏母女不欲多留,就别了陈四,离开荒江,向原路走转,一路仍是卖解,并不耽搁,这一天回到打虎山附近的一个村落,正是午后光景,见前边有一座荒落的古庙,庙外有许多乡人,有的手里握着斧头和短刀,有的手里持着棍棒,有的手里拖着铁锄,其势汹汹地环伺在那里。有些人口里却嚷着道:“可要来了么?早些把这一对无耻的狗男女结果了性命,我们便要出村去厮拚了。”

窦氏母女不知众乡人为了何事,却立在一边观看,又见庙前掘着一个大土坑,许多人立在坑边,带着笑说道:“这倒是鸳鸯坑了。”又有人指着远处喊道:“来了,来了!”

大家掉转身去看,窦氏母女跟着来人看去时,见有六七个乡人,押着一对青年男女走来,到得庙前,一齐停住。背后一个年近六旬的老翁,怀中抱着一柄雁翎刀,摸着颔下的长须道:“诸位,我的女儿虽是我生平钟爱之人,但是因为她犯了本村的规条,失去了廉耻,玷污我的家声,我是大义灭亲,和她断绝父女关系,今日情愿把她和打虎集姓潘的小子,一起活埋了,实行本村的规条,好使你们知道老朽并不徇私了,请你们赶快出去和打虎集中的人,决死狠斗一下,显扬我村的威风。”大家齐声答应。

窦氏母女见那一对青年男女,生得非常清秀,足称乡村中的翘楚,那女的一双美目中,隐隐含有泪痕,低垂粉颈,玉容也十分惨淡。但是那男的却是绝无恐惧之色,究竟不知他们犯了村中什么规条,要把他们活埋,岂不可惜。只见那老翁喝一声快些动手,那些乡人发一声呐喊,便要把二人推下坑去。

正在危急的当儿,窦氏母女一齐从人丛中走出,跳到坑边把手拦住道:“且慢!他们都是好好的人,你们怎样可以把他们活埋,究竟犯了什么规条?须得讲明。”

乡人见窦氏母女突然上前拦阻,大家不由喊道:“岂有此理!我们执行我们的村规,处置这一对狗男女,是得着全村的同意的,你们过路之人,何得拦阻!”便有几个乡人要来拖开窦氏母女。

宋彩凤略略把两臂摆动,早打倒三四个乡人。大众又是一声喊,各举刀棒,正要上前动手,那老翁却跳过说道:“你们不要动手,这两个妇女大概还不知道那事的内容,待我来告诉她们,自然明白这一对男女应该如此活埋的了。”宋彩凤听了,便道:“很好,请你老人家讲明一下吧。”

原来这个村唤做张家村,村上住着三四百人家,和大虎山下的打虎集,只隔得一条河。本来两处乡民常通往来,不知在那一年因着争田起衅,两边纠集村民,发生了一次械斗,各死伤了许多人,于是便结下不解之仇,每隔二三年必要开衅一次,大家拚着老命,上前殴打,如临大敌,打死人也不偿命。

官厅虽然知道了,也没有力量来禁止他们。乡人无智无识,勇于私斗,而怯于公战,我国各处乡间常有此等事的。张家村和打虎集也亦难逃此种恶风了。所以两村的人在平常时候,不但不相往来,而且见了面,怒目相视,往往容易厮打起来。两村也绝对禁止儿女通婚姻,如有违犯的,非但不齿人类,而且要把来活埋,可见村规的严厉了。

那张家村里的人家大都姓张,村中的乡董是张锡朋,年纪虽老,却会些武艺,一乡中人对他无不翕服。张锡朋膝下有一子一女,子名文彬,已到锦州去经营商业,自立门户;女名雪珍,生得秀外慧中,不像乡下人家的女儿。所以张锡朋要想把她配一头好亲,虽在豆蔻年华,尚是待字之身,艳名却传播远近,大家都知道张家村有这一个美人儿了。

那打虎集中却有一家富户,姓潘,也是远近闻名的,潘翁仅生一子,名唤洁民,潘翁夫妇爱若珍宝,自幼请了先生,在家教读,要希望他成个文人,舍不得教他去做田中的生活。等到洁民弱冠的时候,丰姿美好,倘然给他穿上了锦衣华服,怕不是一位王孙公子么!不过乡间风气朴实,所以他也不过分修饰,但是在众乡人中已好似鹤立鸡群,迥然不侔了。洁民间暇的时候,喜欢到水边去钓鱼,常常整天的垂钓,须得他兴尽才返,他的水性也练习得很好。

有一天正是暮春三月,群莺乱飞,乡间景物,宛如大地锦绣,足使人心怡神悦,早上,他在书房里读了半日书,午饭以后,见天气很好,便想出去钓鱼,所以他就不到书房里去了,好得他在家中很自由的,父母不去管束他,他就带了钓竿竹篮等物,徐徐走出村去。到河边去钓鱼。钓了好一回,只有些小鱼,并无大鱼可得,他就向西边走去,拣水草深处,再去垂钓,果然被他钓得一条很大的鲂鱼。可是再钓时,群鱼好似通得灵性,早已各自警戒,不来吞他的香饵了。他一边钓的时候,一边瞧着对岸的风景,很是引人入胜,那边有许多桃花林,芳草鲜美,落英缤纷,有几只小绵羊,在那里地上吃草,鸟声繁密,好似唱着甜蜜的情歌。

他不觉放下钓竿,立起身子,沿着河岸走去,前面有一座小小木桥,他不假思索地从这条小桥上走到彼岸去,那边已是张家村的地土了。照例他本来不想过去的,只因为他已被自然界诱上了,不知不觉地信步向前行去,且喜四下人声寂静,并没有一个张家村中的人。他望那桃花林走去,树上的桃花鲜艳夺目,灼灼地唤得他面上都有些红了。穿过桃花林,乃是一条很长的田岸,正有两个张家村的农民,在田中工作,一见洁民,认得他是打虎集中的人,便一齐奔过来,问他到此做甚?潘洁民坦然地回答道:“我到此间,不过来看看风景,并没有什么事。”

一个农人听了他的话,早怒目喝道:“你不要打谎,你们集中的人素来不到此间的,你这厮独自跑来探头探脑,明明是来做奸细,还要说没有么!记得去年我们村中有一人走到了你们集中,却不见回来,过后探听,方知被你们活活打死的。现在你来得正好,我们可以报仇了。”说罢便要伸手来捉他,洁民回手和两人格斗,但是他那里敌得过这两个蛮力的农人呢!所以交手不数下,背上已吃着一拳头,打得他几乎倾跌,回身便逃。两个农人喊声“逃到哪里去!”跟着紧紧追赶。

洁民要想穿过桃花林,打从小桥上逃回去,却不料被林中忽又走出一个乡人,把他拦住去路,他无路可走,不得已掉转身躯,望南边田岸飞跑。三个乡人合并着一齐追来,洁民心中十分惊慌,因为归路已断,前面跑去正向村中,倘然再遇见那边的村人,如何脱身,今天看来自己这条性命已有十分之九保不住了。但是他不顾厉害,舍命狂奔,只见前面有一带茂盛的桑树林,他路到相近,就向桑林中一钻,跑到里面,急于觅个藏身之处,四顾不得,却见那边桑树下有一只盛桑叶的大筐,筐中堆满着桑叶,他想出一个急智,便分开桑叶,跳入筐中,蹲倒了,把身子缩做一团,上面仍用桑叶没头没脑的堆盖着,好使外边人瞧不出破绽。

果然他蹲在筐中,不过几分钟的时候,便听足声杂沓,都从树边跑过,没有疑心到筐中的东西,他暗暗说一声天可怜的,也许我不致送命吧。

静听了良久,觉得外面没有动静,刚要走出筐来,忽又听得细碎的足声,从背后进来,到得筐边,使他吓得只是伏着不敢动,又听有很清脆的声音,送入他的耳鼓道:“咦,好不奇怪,方才我走去的时候,那筐中的桑叶未满,现在怎么已堆满了,并且地下还落着不少,有谁人来代我采的啊?”便有一只柔软的手伸到筐中来捞摸,正摸着了他的头,外面便惊呼起来。

洁民连忙从桑叶堆中挺身而出,却见垂边立着一个很美丽的女子,容光焕然,几使他怀疑这姑娘仙子从何而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