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煦的阳光映上明窗,庭中桐树上鸟声绵恋,好似欢迎着明媚的春光。玉琴醒在床上,对着帐顶,只是痴痴地出神,暗想毓麟如此恋恋于她,情意可感,似毓麟这样人品,可无问然,不过自己的宗旨却不是如此。想起剑秋师兄自在韩家庄邂逅之后,从此伴着我奔走南北,跋涉关山,一同复得大仇,以慰亡父在天之灵。他的性情虽然没有毓麟那样温柔,他的人品虽然没有毓麟那样潇洒,可是侠骨豪情,和我很是志同道合。我留意他在这许多时候,虽向我没有什么爱情的表示,然而件件事上觉得他也很体贴我的。恐怕他心里的希望也是在我的身上!况且我闻师父和云三娘等的口吻,他们的意思也欲我们联就一段姻缘。实在我不嫁人也就罢了,否则剑秋便是第一个匹配。

现在多出了一个曾毓麟,偏偏他对于我一片深情,锲而不舍。昨天在他室中的谈话,我听得出他的意旨。教我把什么去安慰他呢?我要代他做媒,满意将宋彩凤和他缔成佳偶。依我看来,宋彩凤的容貌,只在我之上,不在我之下。她的武艺也是很好的。毓麟心中既要能武的女子,像她这样人物,再好也没有了。谁知他偏同我说什么希望已属飘渺,又说我工于媒人,不能理会他的意思。明明说我拙于谋已,自己不肯答应,却拿别人家来李代了。唉,毓麟,毓麟,你哪里知道我的苦衷?何必恋恋于我不祥之身?我只得始终辜负你的深情了。

此来我是救你起见,却不料因此又惹起了你的情丝。我这一去,又要加重你一道创痕了。

玉琴想来想去,觉得自己业已坠入情网,很难摆脱,很难应付。两爿梨涡渲染着两朵红云,心中难过得很。继思一个人宗旨总要抱定,不可自误误人,更不可以爱人者害人。毓麟此刻没有瞧见宋彩凤,所以脑子里没有她的倩影。我只要到虎牢走一遭,极力求得宋彩凤的同意,此事便好办了。我再耽搁在此,恐怕双方都非幸福,而毓麟的情魔势必更深了。

想到这里,立即披衣起身。早有侍婢进来,奉上面汤水。玉琴洗脸漱口,对着菱花略事妆饰,理好云鬓。侍婢又捧上一碗莲子粥来。玉琴对着这碗莲子粥,不由出神。原来以前玉琴病倒在曾家的时候,毓麟十分尽心地看护她。因为玉琴爱吃莲子,毓麟常教下人每天早晨端整莲子粥给玉琴吃。莲子而外,添入栗子、白果、芡实、红枣,再加白糖,很是可口的。玉琴想起前情,不胜怅惘。

她正吃罢时,忽见侍婢匆匆跑入,对她说道:“方姑娘,我家大爷有要事请你出去。”玉琴不知何事,但闻侍婢说得郑重,遂即立起身来,走至厅后,见梦熊叉手立着,一见玉琴,便道:“姑娘,这件事真是奇哉!怪哉!”说时面上显现出一种惊异神色。

玉琴道:“什么事奇怪?”梦熊道:“剑秋兄走了!”玉琴听着这话,不由一怔。忙道:“他走了么?为的什么事?怎么不别而行?真是奇哉!怪哉!”

梦熊道:“是啊,不知他为什么不别而行。姑娘且随我来。”玉琴便跟着梦熊,一齐走到剑秋下榻的客室里。见床上阒然无人,并无剑秋的踪影。

玉琴问道:“大哥怎么知道他走了呢?”毓麟将手指着桌子上两封信说道:“姑娘你没有瞧见这信吗?”

玉琴走至桌前一看,果见有剑秋亲笔写的两函。一封留给她的。还有一封是留与梦熊弟兄二人。业已启封了,玉琴先把这函抽出信笺一读。上面写道:

“梦熊、毓麟二兄均鉴:久仰盛名,幸遂识荆之愿,欣幸何如!在府多日,诸多叨扰,无任感谢。兹因要事匆匆即行,所以未能面辞者,恐兄等之挽留也。他日如有机会,再当造谒。琴妹处另有一函致,她孑然一人,奔走无涯,所幸大仇已复。从此亟宜安身休养。府上与有葭莩之谊,想兄等必有以慰之也。尊大人处请代道歉。临别倥惚,不尽布臆。即请 大安

愚弟岳剑秋谨上 即日”

玉琴看了,微微噫气。冷笑一声道:“他真走了!”梦熊道:“不错,真的走了。今天早晨我想邀他出去驰马,所以特地早起,跑到这里来看剑秋兄。谁知房门虚掩着,推门进去看时,不见剑秋兄。只见桌上两封书信,一封是写给我们弟兄俩的。拆开一看,才知剑秋兄竟已不别而行。连忙又至后边厩中察看时,他的龙驹已不在厩中。又去看那金眼雕,也带着走了。我便骑着马追出村去,赶了一大段路,不见剑秋兄的影了,只好回来。遂命侍婢报告姑娘知道。但不知他有何要事?姑娘可得知一二么?”

玉琴摇摇头,遂又将剑秋留给自己的函拆开一览。函中道:

“玉琴师妹芳鉴:兄自在韩家庄与师妹邂逅相逢以后,以同门之谊,相随多时,志同道合,两心相契。窃喜白牛山一役师妹大仇已复,孝心可敬,奔走天涯,果不虚此行也。后又追随师妹返里扫墓,雅意殷勤,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!然至今日,兄不得不恝然决然,舍师妹而去矣!其所以不告者,恐师妹必欲挽留,反多烦恼耳。以妹兰心蕙质,当能知之。无需兄之喋喋也。自来此间,曾家兄弟诚意可感。而毓麟兄尤为耿介拔俗,潇洒出尘,正如太原公子,令人神往。曾翁夫妇待人和蔼,而师妹又为奇女,大可在此休养。荒江僻地,师妹又别无骨肉之亲,形单影只,除岁时祭扫外,不宜久居也。至若此间为安乐之乡,天假之缘,师妹毋再犹豫耳。兄此去不知何年再来,然师妹之倩影已藏之心坎。他日或有机会,当重来一谈别离之积情耳。望妹善自珍重,无以兄为念。

剑秋上言”

玉琴展读后,方知剑秋有了误会,猝然有这种怪僻的行径。书中所言“天假之缘”、“毋再犹豫”、“兰心蕙质,当能知之”。字里行间,大有疑我已垂爱于毓麟。所以他不欲在此做我和毓麟情爱间之障物,遂不别而行,完全为我起见。唉,剑秋,剑秋,你和我相聚两年,难道还不知道我心里的意思么?一念至此,又怨又气,珠泪几欲夺眶而出,但她立即忍住。

这时,曾翁夫妇和宋氏听下人报说,一齐前来。毓麟也勉强起身,走来问讯。梦熊把剑秋不别而行的经过,告诉众人、玉琴却把自己的信塞在怀中,故作镇定之色。曾翁和曾太太只说我们大恩未报,怎么岳先生悄然走呢?究竟为了什么重要事情?宋氏也向梦熊说道:“你怎么不去寻找一下呢?”梦熊跳着脚道:“大清早我已跨着马,追赶一大段路了。他有心要去,教我如何找得到?”

毓麟把剑秋留给他们弟兄俩的信一看,沉吟不语,双目紧瞧着玉琴。玉琴不由侧转螓首,回避他的目光,两颊微红。毓麟是个聪明人物,估料剑秋不别而行,一定和他有关系的。玉琴也许有些知道,只恐她不便直说罢。遂假意问道:“剑秋兄这样急于他去,或者有什么要事,琴妹可知道么?”

玉琴很焦躁地答道:“教我哪里知道呢!他本来要紧和我同到昆仑山去拜访师父。或他等不及我,就此走了。”毓麟笑道:“剑秋兄这样性急,便是要去昆仑山,也须和琴妹通知一声啊!”玉琴不语。

曾翁道:“岳先生既已走了,我等挽留也不及,大概他总有事情的。援救小儿之德,只得俟诸异日,再行图报。现在且请玉琴姑娘在此安心多住几个月,我们好常常欢聚。”毓麟也道:“是的,我们希望琴妹不要走才好了。”说时,又看了玉琴一眼。玉琴只是不响。

大家见剑秋走定了,杳如黄鹤,也是没法,只好罢休。独有梦熊呼惜不置,因为一则剑秋曾赴京师援救他出来,二则他和众少年得剑秋教导他们的武艺,聚首不久,忽又远离,非常可惜。但在毓麟心里,为了他恋恋于玉琴的缘故,对于剑秋的他去,并不措意。不过觉得剑秋这样走法,明明是为了他和玉琴的事,他有意要把玉琴让给我,好让玉琴一心向我,否则也许负气而去。无论如何,剑秋这样一去,是促进他和玉琴的婚姻成功,不知玉琴心里又怎样?最怕她也学剑秋那样背了人暗中一走,这才糟了。遂请玉琴到他的卧室小坐,玉琴勉强应诺。

到了毓麟室中,二人在沿窗桌上对面坐下。毓麟道:“剑秋兄走得这样迅速,令人徒呼负负。我希望琴妹仍在此多住,不要为了这事萦心。不知琴妹意下如何?”玉琴道:“多谢你的美意。只是我本也要到昆仑山去拜见师父,恐怕不能住久罢。”毓麟闻言,不觉默然无语。

玉琴却低着头细剔指甲。隔了一歇,毓麟忍不住说道:“我昨天说的聚散无常,实在是人生最可悲恨的事。琴妹来了不久,又要赴什么昆仑山去?只是想起龙王庙琴妹舍身相救的大恩,不知怎样报答。”说罢微微叹了一口气。

玉琴抬起头来,对着毓麟嫣然一笑道:“毓麟兄,我不该说你一句话。你真有些傻了,此番我来救你,也是凑巧的事,天意使然。我做过了这回事,也就不放在心上,你何必时时要说报答呢?”毓麟又道:“古人有言,人有德于我,不可忘之。我有德于人,不可不忘。在琴妹一方言,当然要忘,而在我一方言,却不可忘记了。这话是不是?”

玉琴见他如此拘执,便又笑道:“我又不要金钱,又不要利禄。便是你要报答我,可拿什么来报呢?请你不要放在心上罢。”毓麟道:“就是心上不能忘记啊!”

玉琴听了这话,玉容惨淡,觉得毓麟痴心难解。自己不得不有负他了。正在为难之际,忽听梦熊大声嚷将前来。一脚踏进房中,一见二人情形。便道:“咦,你们二人呆呆地坐在这里做什么呢?我有一个信息报告给你们听。”二人听说,一齐立起身来。忙问道:“莫不是剑秋兄有了着落么?”

梦熊哈哈笑道:“你们还挂念着剑秋兄!不是的,不是的。方才曾福来说,逢见大柳集中的余信中,坐着骡车,带了不少行李,到北京去了。听说是他家老头儿教他进京的。大概那老头儿受了惊恐,深恐他儿子再要肇祸,所以要他离乡了。”

毓麟道:“原来是这个消息。余信中去了也好,免得大哥再惹祸殃。我们更可安心了。”梦熊遂坐着乱说傻话,引得玉琴好笑。然而毓麟却有心事,很厌听他哥哥的胡说乱道呢!

便在这天晚上,玉琴回到房里,挑灯独坐,细细思想。觉得毓麟已着了情魔,自己还是早走。多留一天,魔深一天,将至于不可摆脱之境。深悔此行多事,何不先到虎牢,后来这里呢?然而自己若不前来,恐怕曾家弟兄一场祸患难免咧!自己来得也不错。只因情丝未断,遂致他人作茧自缚了。又有剑秋兄这么一走,真使自己大大不乐。想他和我奔走多时,难道还不知道我的性情?他为什么这样的多疑。我和毓麟始终光明磊落,没有什么暧昧,他何必如此与我决绝呢?想他必然上昆仑山去,那么我当追到那里,向他诉说个明白,问问他心里究竟怀的何意?他若再不相信时,也只好由他去休。我便住在昆仑山上,再从师父修道习艺。

至于毓麟方面,我也顾不得了,若和他说穿时,很难启齿,又恐他仍要苦留,不如也就学剑秋的方法,暗中一走罢了。我不妨顺路到虎牢那里去看宋彩凤,代他们说成了姻缘,我总算对得住毓麟了。她思来想去,觉得只有此一着较为佳妙。主见已定,心中渐渐宁静,遂在灯下写成两封书信:一致曾翁夫妇,大意说在此备蒙优渥,不胜感谢。今当远离,请二位大人珍重福体,不必思念等语;一致毓麟,声明此去昆仑,潜心修道,是照着以前的宗旨,所以不别而行。并非照抄剑秋的老文章,请曲予原谅。并望勿思念,至于深情厚谊,铭之心旌,不必拘泥形骸。此去便道至虎牢,当为玉成一段美姻缘。请他用心攻书,后会有期云云。

她把两函压在古砚之下。立起身来,叹了一口气,便去将自己的衣服和银钱以及零用品,打起一个包裹,背在肩头。腰间系上真刚宝剑。听外边更锣声正报三下,她遂悄悄开了窗,跃到外边,重又把窗关上。轻轻一跃,已登屋面。跃至后边厩内,牵出那匹花驴。幸喜无人知觉,便开了后门,走到外面。坐上花驴,把缰绳一拎,那花驴便向前跑去了。玉琴且行且回望着曾家的屋影,心中忽觉有无限凄惶,几乎滴出眼泪来。直到有一丛树林,把曾家的屋子掩蔽去了。又叹一口气,加上一鞭,跑出了曾家村,取道往东方去。

直到晨鸡唱和旭日东升时,她早已赶了数十里路。自忖此时曾家倘然发觉,那傻梦熊虽要追赶时,也赶不上了。便放缓辔头,徐徐而行。觅一小店,用了早养,再向前行。她心里自思,我既要去访问窦氏母女,须先往河南,然后入潼关,走长安,出宁夏而至新疆。好在到了昆仑山上,总会遇见剑秋的。不料他竟这样一声不响地走去,毫无情义。在师父面前却要请他老人家评个理,究竟谁的不是?否则我倒要受冤枉呢!一边想,一边赶路。昼行夜宿,路中没有耽搁。

这一天早到了虎牢关。暗想:我以前听说宋彩凤的亡父名唤铁头金刚宋霸先,是个有名镖师。谅必此地很著名的,不难访问。恰值前面有一杂粮店铺,她遂上前问讯。起先有一个年纪轻的伙友回答:“不知,”却问她到此何干?打从那儿来的?

幸亏帐桌上有一老先生,耳闻玉琴访问宋家。便推一推眼镜,立起来说道:“姑娘可是要寻宋铁头宋霸先一家么?宋铁头是早已死了,我却知道的。宋家住在离此三四里远,铁马桥边。家中只有母女两人了。”

玉琴道:“是的,是的。”老先生道:“你可一直望北走,只要转一个弯,问铁马桥,便不会走错。”玉琴谢了一声,掉转花驴便跑。只听店伙说道:“这姑娘骑驴的功夫甚好,那花驴也是好一匹牲口啊!”

玉琴照着老者说的话,催动花驴,向前跑去。转了一个弯,地方渐渐荒僻,已沿着河岸。走了不多时,望见前边有一高大的石桥。跑到桥边,见石桥南岸上有一头硕大无朋的铁马,立在河边。估量上去约有三百余斤重,大约是镇压风水的,所以此桥名唤铁马桥了。

原来当宋霸先在世的时候,他的镖局正设在桥南,那桥本名大石桥。不知怎样的有一年桥南人家,接一连二的死人,宋霸先镖局内也死去了一个朋友,他自己也生了一场大病。有人请了一位堪舆家来相视。那堪舆家说,桥北杀气太盛,所以桥南人口夭折。宜制一铁马,把来镇压风水。宋霸先知道了,遂筹资特制一座铁马,重三百四十斤,立在南岸,马首向北。果然南岸的人口渐渐太平了。其实时疫流行,并不关乎什么风水。那堪舆家既然被请了来,自然要说出些花样景。那时人民迷信之风甚盛,遂有此举了。

可是这么一来,激动了北岸一个大力士。那人姓车名泰,生有拔山扛鼎之力。可是未遇名师传授,只有蛮力。常常借着力气强大,欺辱乡人。宋霸先等制马镇压风水的事,传闻到他的耳朵中。他勃然大怒,以为南岸有了铁马,向北岸镇压,他日北岸岂不要像南岸那样的接连死人么?更有几个邻人怂恿着他出来干涉。

车泰便在一天早晨,走过南岸来。双手把那三百四十斤重的铁马,撼了几下,托将起来。从水里走到北岸,放在河岸边,马头向南。这一来轰动了南北岸许多乡人,大家咋舌惊异,齐说车泰天生神力。

南岸上人遂去告知宋霸先,宋霸先一声冷笑道:“好车泰,这小子一向目中无人。我本想去收拾他的,现在他却敢来捋虎须。不献些本领给他看,他还不知铁头金刚为何许人也!”于是他遂把长衣脱下,走出大门。许多人跟在后面,一齐走到北岸那座铁马之旁。凑巧车泰和几个也站立着一边。

宋霸先瞅了车泰一眼,哈哈笑道:“那一个无名小鬼,谁敢把我铁头金刚宋爷爷所立着的铁马搬场,他欺人家没有力气搬回去么?这真是井蛙之见了!”说毕遂施展双手,把铁马摇了一摇,只一托,那铁马已临空而起,托得和他双眉相并,慢慢绕大转弯,打从大石桥上走回南岸,安放原处,神色不变。南岸的人大声欢呼起来。宋霸先又有意大声喝道:“那一个不识时务的人,敢再来搬动时,须吃我一铁头。”这时北岸上的人都已悄悄走开,车泰也不知溜到哪里去了。从此乡人改称这桥为铁马桥。这铁马一直安置在铁马桥下,不再有人去移动他了。

玉琴到了铁马桥,向一个走路人问讯,始知宋家在桥南,门前有一株榆树的便是。玉琴走过桥去,果见桥左第二家门前,有一株榆树,绿荫罩地。想就是宋彩凤的家里了。可是大门紧闭着,不像有人居住。门前却歇着一副卖饽饽的担子。正有个衣衫破旧的汉子,右手挟着一个铁拐,右腿已没有了,只有虚空的裤脚管。面色金黄,口边生了一对獠牙,形容可怖。拉着卖饽饽的问信。

玉琴跳下花驴,走上前听那卖饽饽的说道:“你幸亏问信问着我。对于他们母女俩的行踪,略知一二的。因为我天天要到他家卖饽饽,他家彩凤姑娘很喜欢作成我的生意。前五天的早上,我挑着饽饽担,照样挑入宋家门墙。因他家门里面有个大院落,所以我的担子歇到里面去的。彩凤姑娘这一天买了饽饽,刚才付钱之时,忽然门外闯进两个大汉。都是虎背熊腰,相貌魁梧。背后跟着一个瘦小的少年,瘦得如一只小猿猴,一双眼睛赤红得可怕。身上各个带上武器。

“为首的大汉,面上有一很大的青痣,先向彩凤拱拱手道:‘你可就是彩凤姑娘么?闻名久矣!今天我等特地到此拜访。要见老太太有一事情商量。’彩凤姑娘一见他们三人,便立在庭中。冷笑一声道:‘有什么事商量?我们也知道你们的情形了。’这时双钩窦氏已闻声走出,将手指着那瘦少年,对彩凤姑娘说道:‘那天你遇见的就是他么?’彩凤姑娘点点头道:‘正是的。他们找上门来,欺我母女俩无能不成。’

“那个面有青痣的大汉便接口道:‘老太太,我们此来毫无恶意,不过为舍弟邓骐请求亲事,愿与你家结朱陈之好。只要老太太和小姑娘答应了,便无问题。那天在七星店,彩凤姑娘未免有意戏弄舍弟。然而我舍弟却因此爱上了姑娘。后来探得是前辈铁头金刚宋老英雄的爱女,所以特地过来商量。想老太太不致于拒绝吧!’

“窦氏闻言,也不请他们入内打坐,却一口回绝道:‘大约你就是青面虎邓騄了。不答应你有什么问题呢?老实说一句话,我膝下只有这一个娇女,不情愿马马虎虎地许给人家。何况你家素有恶霸的名称,又看看你令弟的相貌:三分似人,七分似猴子。我女儿哪肯终身随他呢?请你们息了这个妄念吧!至于那天在七星店的一回事,也是令弟自己招出来的,我女儿不为已甚,便宜了令弟,却反要走上门来求什么亲。我是不答应的。’

“青面虎邓騄听了,哇呀呀大叫道:‘你这老太婆口口声声袒护你的女儿。你们不答应也好,当知我们邓七怪的厉害!今晚请留心吧!’说毕三人都气愤愤地走了。彩凤姑娘对她的母亲说道:‘他们这一走,今晚我们倒不可不防呢!’窦氏冷笑道:‘怕什么?我的一对虎头钩好久没有用着了。’

“彩凤姑娘又回过头来吩咐我道:‘今天的事你瞧在眼里,休到外边去传说。’我答应决不声张。她遂告诉我说道:‘方才来的便是邓氏七怪中的三怪。他们都在洛阳邓家堡,是黄河两岸著名的恶霸。弟兄七人都有非常好的武艺,所以人家都见他们忌惮。那个有青痣的,年纪最长,名唤“青面虎”邓騄;第二个兄弟名唤“出云龙”邓骏;第三个名唤“闹海蛟”邓驹;第四个名唤“穿山甲”邓骥;第五个名唤“赤练蛇”邓骋;第六个名唤“九尾龟”邓驰;第七个便是那瘦小少年邓骐,别号“火眼猴”。你瞧他那副尊容,不是活像一个猴子么!’我听了也不觉好笑,应许他们不讲出去,就挑着担子走了。

“不过,七星店的一回事,我不能问。大概那个邓骐看中了彩凤姑娘,遂来求亲哩!明天我又到他家去卖饽饽。却见他们母女俩声色不动,只有彩凤姑娘右腕上扎着一块白布,似乎受了伤的样子。他们不提起昨夜的事,我也不好探问。大约昨夜必有一声厮杀的。次日我又挑着担子去,但是大门紧闭。他们母女俩都不见,不知走到哪里去了。以上都是我说的实话,你若要找他们母女俩,这件事很难了。”

那独足汉子听了卖饽饽告诉的话。便道:“原来是邓氏七怪到此作祟,把她母女俩逼走的。我且去找他们讲理。”说罢把那铁拐撑着地,拔步便走,走得如飞也似的一般快,霎霎眼早已望不见影踪了,那卖饽饽的嘴里咕着道:“奇了,我今莫非真的遇着铁拐李仙人?不然那人坏着一只腿,怎会跑得如腾云这样快呢?”

玉琴瞧着,知道那个独脚汉子必是一个能人,可惜自己没有注意,不曾将他拦住,问个究竟,又想听卖饽饽的说话。宋氏母女已不在此,算我白跑一趟。不知到何处去找他们?那邓氏七怪又是何许人物?我现在只得丢下不顾,且先上昆仑山。见了剑秋师兄和师父,讲和明白,再来找他们不迟。于是她便跨上花驴,背转跑去,重上大道,离却虎牢,望潼关进发。

有一天将近潼关,跑过一个山头,觉得天气微燠,有些乏力。来到山坡边,下得花驴,坐在树下休憩一回,看看莽苍的山路,山势雄峻,古木参天。忽闻后边有厮杀之声。急忙立起身来,立升树顶,向山坡后瞧时,只见那边孔道旁,正有一伙盗匪,围住两个沙弥,走马灯般厮杀。

盗匪中有两人最为骁勇:一个身长一丈的,使着两枝铁鞭;一个面貌凶恶的,舞着一柄宝剑。鞭影剑光,滚来滚去,一些没有间隙。再看那两个沙弥时,各各舞着宝剑,两道白光,闪闪霍霍地飞旋,尽够敌得住那伙盗匪。众盗四面围住,齐声呼杀。玉琴眼光何等锐利,一看那两个沙弥穿着新制的杏黄僧衣,宛如昆仑山上的师兄乐山、乐水。即忙跳下树来,拔出真刚宝剑,飞身来到坡后。大喝“强徒休要逞能,看剑!”一道白光已滚到那个使双鞭的身前。

使双鞭的盗魁,陡见平空杀来一个女子,心中不由一呆。剑光迅速,不及抵御,急闪避时,肩上已着了一剑,喊声“啊哟”!回身便逃。还有那个使宝剑的剧盗要想退后时,两道剑光前后从他身上扫去,早已跌倒在地,鲜血四浅。众盗匪见了,纷纷作鸟兽散。

玉琴驱走了盗魁,回头瞧那两个沙弥时,不是乐山、乐水还有谁呢?但别后相见,觉得长大了不少。乐山、乐水也认得玉琴,便问师妹何来?玉琴欣喜道:“我正要上昆仑去拜见师父,恰巧在此地和二位师兄相逢,可以一起行程了。”

乐水道:“师父不在山上。”玉琴闻言一怔道:“啊哟,怎么师父不在山中,到哪里去了呢?”

乐山道:“师父在去年腊月中旬便至青岛崂山一阳观去拜访龙真人的,一直住在那边。前月我们二人奉虬云长老之命,特地下山到崂山去请师父归山。不料我们到得那边,师父已偕同龙真人到黄海仙霞岛去清游了。我们不得已留了一封书信,放在一阳观,便赶回来了。走至潼关,传闻这里新铜山上有一伙剧盗占据,常常杀害行旅。为首的两个头领,一名双鞭将祝华,一名小太岁花达,本领十分了得。我们遂故意打草惊蛇,从这里走过。高声辱骂,果然惊动了他们出来行劫。现在小太岁花达业已授首,只有双鞭将祝华被他漏网了去了。”

玉琴听了乐山的话,遂道:“师父不在山上,这真不巧。但我因剑秋兄已至昆仑,所以仍须走一遭。”

乐山、乐水听了,一齐哈哈笑道:“师妹,你要见剑秋兄么?他也不在山上。”

玉琴道:“不,他是刚才前去的,二位怎知道不在山上呢?”

乐山道:“当我们赴崂山的时候,中途在孟津附近,曾遇见剑秋师兄的,据他说要上昆仑去。我们以前听师父说起剑秋兄和师妹一起出塞,去复师妹的父仇。所以向她问起师妹,他告诉说师妹居留在天津曾家村。他因等不及师妹,遂先走了。那时他闻说师父不在昆仑,便转道到山东去访神弹子贾三春了。师妹如要见他,即速到贾家去,或可相见。”

玉琴闻言,煞费踌躇。自思师父和剑秋既然都不在山上,我赶去做什?他们说剑秋已到贾三春处去,不如我就往那处去找他,或能见面。遂对乐山、乐水说道:“那么我也赶到山东去罢。”乐山、乐水道:“很好,师妹见了剑秋兄,可一同再来。”玉琴点头答应。又请他们在虬云长老面前代言请安。大众道声珍重而别。

玉琴别了乐山、乐水二位沙弥,脑中打量,此行亏得见了他们,否则我岂不白跑数千里路么?剑秋既在贾家,总要耽搁多日,我赶快去罢。遂回至树下,骑上花驴,取道望山东临城九胜桥神弹子贾三春家行来。

赶了好多天,有一日傍晚,将近曹州。那里正是一片旷野,荒冢累累,树木森森,夕阳横抹在林梢,玉琴急于找寻宿店。催动花驴向前快跑,忽听前面林子里泼剌剌一声响,飞出一头巨鸟来,双翅一摆,在她的头顶上回旋一下,很快地落将下来,定睛看时,却是剑秋随身的徒弟金眼雕,那金眼雕早已瞧见玉琴,飞在她的臂上立定。玉琴也把花驴收住,心中不由大喜。她见神雕飞临,剑秋一定也在这里了。

她把金眼雕抚摩了一下,问道:“你的主人呢?为什么不见?”话犹未毕,却听那雕怪叫一声,向玉琴表示着惊恐而哀求的样子。玉琴见了,很觉奇异。四望又不见剑秋影踪,暗想此鸟通灵,为何向我惊鸣?况且只见此鸟,不见剑秋,也是令人可疑。莫非兄有了不测么?遂又向那雕说道:“倘然你的师父有了危险,你可再叫三声。”说罢,果然那金眼雕张开了嘴,又怪叫三声。

玉琴大惊,料想剑秋果有祸事了。遂点点头说道:“金眼雕,你快引路走罢。”那雕便振翅飞到半空,在前引路,一直向南飞去。玉琴一抖缰绳,也紧紧跟着而行。

但是,天色已近黑暗,前面已到一个小镇。玉琴把手一招,那雕便落下来,立在玉琴臂上。玉琴向前行得数十步,只见有一个店小二走上前来,满面带笑的说道:“姑娘,天已晚了,不便赶路。小店房间洁净,吃喝精善,请在此歇宿罢。”一手将花驴带住,一手招呼玉琴。

玉琴遂跳下花驴,店小二代她牵着,走到左面一家客店里。那客店虽小,地方却收拾得很干净。柜台里坐着一个胖大的汉子,正在独酌。一见玉琴,慌忙放下酒杯,立起身来招呼道:“姑娘请进。”店小二遂牵花驴去上料。汉子引着玉琴,走到里面去。庭中正有一株榆树,那金眼雕早从玉琴臂上飞上榆树去了。

汉子瞧着玉琴说道:“姑娘养得好一头神雕,打从那来?”玉琴道:“我从关外到此。你可是掌柜的么?”汉子点头答道:“是的。这里是柴家堡。小店开了十多年,一向招接往来行旅,很得客人欢心的。”说罢一手指着右手一个大厢房道:“里进已有客人。这间厢房向南,倒很宽敞的。姑娘可中意么?”一边说,一边推开了门,引玉琴去一看。床帐被褥,果然都很洁净。玉琴点点头道:“很好。”遂放下包裹,坐在椅子里休息。

店小二随即掌上灯来。汉子又向玉琴点点头,退出房去。玉琴遂知照店小二点了几样菜,又吩咐切一斤生牛肉,给那树上的雕儿吃,一起算帐。店小二答应一声,回身出去。玉琴独自坐着,心中十分着急。想起剑秋,不知他现在怎样状况,是凶是吉,这雕儿虽然通灵,可惜它究竟是禽兽,不会讲话的,不能说出剑秋在那一处,到底遇着了什么事?怎么不令人心焦。

她方在默默思想,忽听掌柜的似乎又陪着一个客人走进来。听那客人的声音也是个女子,带着愠怒的声浪说道:“怎么好好的一间上房都没有了?掌柜的,你可以想法一下么。”接着掌柜的带笑答道:“姑娘请原谅,实在都已住满。本来这一间朝南的大厢房也是很好的,但是姑娘后一脚到,已被一位关外来的姑娘住下了。别无想法,只好请将就一夜。便在那朝北的小房间里暂歇罢。”女子道:“那边太狭小,闷气得很。我不要!”

玉琴细聆那女子的声音,入耳很熟。便走到外边一看,庭院里立一个紫衣女,正是云三娘,不由大喜。便呼道:“原来是吾师云三娘到了,弟子玉琴在此。”云三娘回转脸来,也已瞧见玉琴。忙走过来握住玉琴的手道:“玉琴,我们离别多时,想不到在此重遇。剑秋在哪里呢?”

玉琴被云三娘一问,不好意思回答。顿了一顿说道:“他不与我同行,别处去了。吾师一向安好吗?余师叔呢?”

云三娘道:“我和他去年到云南野人山走一遭,所办的事倒很顺手,所以就离开云南,要到京师去。他和我在江西分的路,因我要上庐山一游,他先到京师去了。我在庐山闻水月庵的慧空老尼,说起你的师父在青岛崂山,所以我又到山东来了,要想去拜访你的师父。”

这时掌柜的见二人彼此熟识,便带笑说道:“两位既是相熟,云姑娘不如便与这位姑娘同住室罢。”玉琴和云三娘都说“好的。”玉琴遂请云三娘入室,问她可有行李搬来?云三娘笑道:“我是东飘西泊,没有东西”。一边说,一边走进玉琴的房间坐了。

玉琴说道:“吾师要赴崂山去见师父么?师父到黄海去遨游了,不在山上。吾师何必白走一趟?”云三娘道:“咦,一明禅师在崂山要耽搁好久的?你又没有前往,怎的会知道他又到黄海法游呢?”玉琴遂把自己遄上昆仑,途遇乐山、乐水二沙弥,他们曾赴崂山去请禅师回山,方知师父已不在那边了。云三娘道:“那么我幸亏遇见了你,不然真的要徒劳跋涉了。”这时店小二已端正晚膳,托着一大盘肴馔上来。

玉琴遂和云三娘同用晚餐。餐后二人挑灯对坐,重话衷肠。云三娘问起玉琴复仇之事,玉琴遂把龙骧寨和白牛山的事情,以及自己如何手刃飞天蜈蚣的经过,一一告诉云三娘听。云三娘便向她恭贺道:“你的孝心可钦,果然给你复得大仇了,我也不胜欢贺。但是剑秋助你奔跑多时,现在他到底往何处去呢?”玉琴道:“他正有危险,不知如何光景?”

云三娘惊异道:“你方才说他不知哪里去,怎样又说他正有危险呢?”玉琴遂又把剑秋收伏神雕,以及乐山说他在神禅子贾三春家里,自己特地赶去找他,途遇神雕独飞,向她怪叫,引路至此的原因,叙述一遍。

云三娘听了,忧形于色道:“如此说来,剑秋必有危险了。幸亏你遇见那雕儿引路,才到这里。我们必须设法将他援救为妙。”

玉琴点头说道:“是的。我们明天一早便走,再让那雕儿引导,必能把我们引到那里的。剑秋兄收了这个徒弟,果然不错。”又将自己身陷螺蛳谷,神雕相救的事,讲个详细。云三娘听得津津有味,直谈至更深,外边已是寂静无声,二人方始同榻而睡。

次日早起,二人用了早餐,玉琴付去房饭钱,便要和云三娘动身。店小二牵过花驴,又拉过一匹枣骝马来,乃是云三娘带来的坐骑。玉琴将包裹放在驴背上,和云三娘各自跃上。口中胡哨一声,便见那金眼雕已从头上泼剌剌地飞来,向西南上去了。玉琴招呼着云三娘,二人各个催动坐骑,跟着金眼雕追去。途中又过了几个村落。二人在一家小店内,用了午餐,又随着金眼雕赶路。看看前去,将近徐州了。不多时又到一个村庄,只见那金眼雕却在村口盘旋着,不飞过去。二人正在疑讶,那金眼雕突然敛翼飞下,立到玉琴臂上,又向玉琴怪鸣声。

玉琴便回头对云三娘说道:“吾师,你看那雕儿如此形景,大约剑秋兄在这里了。”云三娘点头道:“不错的,我们且入村打听一下看。”玉琴道:“只是那雕儿却不能露眼的啊!待我来安置它。”说罢,跳下花驴。云三娘也下马立定。玉琴呼着金眼雕,走进西首的树林中,指着一株大柏树说道:“金眼雕,请你在树上躲一下罢。我们知道了。要设法救你的主人。”那金眼雕听了玉琴的话,立即飞上树去。

玉琴回到外边,却见云三娘正和一个矮脚的汉子讲话。那矮脚汉子瞥见玉琴走来,不由喊了一声“啊哟”拔脚便奔。好像耗子遇见了猫,飞也似的望村口逃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