螺蛳谷是大羊山中一个最幽深最曲折的山谷,那里面很多空旷的沃野膏壤,可供耕种。但是起初为野兽盘踞,没有人去注意,因为外边的人若要走到谷中去,是非常难走的。谷内形势曲折环抱,隐然如青螺,须得顺着他的山势,一直到底向右转去,方才能够到达;如若走错一个方向,不是走到大泽中去,便是被群山所围,迷途不得出了。若从谷中出去,也是要照这个样子的,不过一直向左转罢了。附近且十分荒凉,所以谷中绝少人类的踪迹。

那一年山海关驻兵忽然哗变,便有一队变兵,遁迹到得这螺蛳谷中来,做了盗匪,干那杀人越货的勾当。其中有一个领袖,名唤闹山虎吴驹,年纪不满三十,性烈如火,善使一对铜锤,重可二百余斤,饶勇非凡,不愧是一条好汉。

原来吴驹本在山海关供游击之职,在军营中屡立要功;可是大半功劳都被上司冒去,连年不得擢升,军饷又被上司扣减,因此怨恨不平,跃跃欲动。凑巧有一次和一同袍争功,上司又袒护了他人,吴驹恼羞成怒,蠢然思动,便聚集了自己所率的队伍,秘密会议,定在八月十五夜变动,要一泄往日不平之气。又历数上司的贪婪罪恶,激得一班弟兄们个个怒目切齿,摩拳擦掌,顿时忍不住起来,大家跟着吴驹一齐发作。其时明月皎洁,正在庆赏中秋,忽然闹出这个乱子来,一时秩序大乱,家家闭户,人人匿迹。吴驹率领变兵,放火抢劫了一回,方才遁走。等到别地官兵调来剿捕,早已去得远了。

吴驹和他的部下窜至大羊山,见螺蛳谷形势秘险,大可容身,遂占据谷中而为绿林好汉。可笑他的上司惮他勇猛善战,不敢多事,一面收拾地方,一面朦乱奏闻把这事糊糊涂涂的过去,只苦了百十家被劫的小民罢了!

吴驹既在螺蛳谷为盗,吩咐部下无事则在谷内耕田,有事则出去剽掠。积草屯粮,招兵买马,渐渐声势日盛;又新收到一伙别处的盗党,为数可六七百人。盗首姓叶,名霜,别号满天星,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君,足为吴驹的羽翼。

有一次吴驹率着群盗出去,抢劫了远处的一个村庄,当地官军因为事情闹大了,不得不派兵来剿。却被吴驹奋勇击退,一些得不到便宜,从此装聋作哑,不闻不问了。吴驹做了强盗,美酒肥肉大家吃,黄金白银大家分,竟做了一方之霸,很觉得骄傲,自以为无人能敌,一辈子可以逍遥作乐。所以每天无事的时候,常和叶霜喝酒,非喝到大醉不肯罢休。

这一天,他正在寨中畅饮,已喝得有七分醉意了,忽见他的部下姓邱的头目,和几个小卒,慌慌张张的跑上山来。邱头目的左臂已受了伤,向他报告说道:“今天轮着我们的一队人巡山,方才巡行之时,见有个年轻道姑,姿色娇美,单身从山下经过。我们本来无意行劫孤羊,却有一二个弟兄前去将她拦住,和她闹玩笑,不防那道姑从背上掣出双股剑来,一剑便把我们中间一个弟兄砍倒了,我们便围着她一齐动手。谁料那道姑本领高强,毫不畏惧,竟和我们酣战。我们抵敌不住,只得败进谷中,向头领请示。”

吴驹听罢邱头目的说话,哇呀呀一声大叫,飞起一脚,竟把桌子踹倒,桌上酒杯和碗碟一起跌得粉碎,只听他向叶霜说道:“哪里来的臭道姑,敢来捋虎须?我闹山虎一定饶她不过?”便喊左右取过铜锤来。

早有两个小卒,捧着西瓜般大的一双紫金铜锤,吴驹接在手中,便向外跑。叶霜也取过单刀,率领部下跟着接应。吴驹跑出谷口,在高处一望,那边正有一个穿着杏黄道服的道姑,挺起双剑迎面奔来。吴驹大喊一声:“对面的道姑胆敢伤我部下,难道不怕死的么?”

道姑一见吴驹扬着铜锤,威风凛凛,便微笑道:“强盗听了,我自然不怕死而赶来,你休得在我面前逞强!你可就是闹山虎么?今天遇到了伏虎姑姑,你的虎威恐怕也发不出了。不要变了虎头蛇尾,快快驯伏了罢!”

吴驹本已发怒,一听道姑说话,更加火上添油,立即使动双锤,跳过去向道姑头顶上便是一锤。道姑说声:“好厉害!”便把双剑架住,还手一剑向吴驹胁下刺来,吴驹见道姑能把自己的双锤遮过,而且又能迅速的还手,也知那道姑果然本领不浅,未可轻视,遂即将锤法使开了,如雨点一般,向道姑进攻。道姑也把双剑舞得如龙飞一样,迎住吴驹。

两人一来一往,在山坡边战斗六七十合,不分胜负。那道姑忽然虚晃一剑,跳出圈子,对吴驹说道:“闹山虎名不虚传!你家姑姑杀你不过了,休得追来!”回身便跑。

吴驹正杀得性起,见道姑跑掉,哪里舍得不追,大喝一声:“不要走!”高擎双锤,在后追出。但看那道姑走着崎岖山路,十分轻捷,自己却恨赶不上,相去总有数丈多路,这样追过一个山峰,总是可望而不可即。要想舍了她不追罢?可是心又不甘。追上去罢?照这个样子,休想追赶得着。因看那道姑飞跑时,好似很省力的,并无疲乏之象,追到几时休呢?

他正在犹豫之际,前面正有一座林子,那道姑在林子前立定了,回转身躯,娇声喝道:“闹山虎为什么这样不济事?你家姑姑很写意的跑着,你却老是赶不上呢?还要追赶做什么?我见你跑得可怜,再和你战斗一下,玩玩也好。”吴驹听说,暴跳如雷,虎吼一声,连蹿带跳的奔到道姑身前,双锤并下。道姑却又一溜烟的逃入林子里去了。

江湖上本有“遇林莫入”这句说,是因为人家在林子里容易隐藏,如若你逞勇追入,十九必要吃亏的,所以大都追到林子便止住了。然而吴驹哪里顾想得到,一个箭步蹿进林子里来,但见阴森的树木密排着,树叶屏蔽,哪里有道姑的影踪呢?不觉忍不住喝道:“兀那道姑哪里去了?不要藏首藏尾的躲避。”

说话未毕,早听左边树后娇声答道:“我在这里候你啊!”果见有一杏黄色的影子,在绿叶中闪动。

吴驹大踏步奔过去,到得树后却不见了,暗想:“她如此狡猾,倒很难以下手的。”于是也屏息不声,提着双锤,蹑足向前走去。只听右边林子里又有娇声喝道:“蠢汉,你想走向哪里?你眼睛又不是瞎的,在这里候你啊!”

吴驹大怒,回头见一株大樟树后,那道姑正露着半个俏面庞,在那里窥着他微笑呢,便举起双锤,飞也似的跳过去,照准那道姑头上一锤打下,以为这一锤可把道姑的头颅打扁了,谁知豁喇一声响,却打折了一枝粗如巨椽的老枝,树叶簌簌下落,锤头落地,埋入土中三寸有余,自己身子也向前扑个空,险些跌个狗吃屎。

背后树林里又在那里带着吃吃的笑声说道:“闹山虎,你这一锤果然厉害,想下毒手么?你家姑姑早已防备着,决不会给你打着的啊!”

吴驹回过身来说道:“什么狗姑姑,猫姑姑,你是一个鬼姑姑么!不是鬼么?为何这样一味躲躲闪闪?”

又听林中答道:“好!你倒骂起来了,我岂真的怕你?便出来和你战个三百合,也是不妨!”说罢,早见那道姑扬着双股剑,跳出林来。

吴驹咬紧牙齿,双锤一摆,跳过去使个双龙取水式,向道姑腰里合抱打去。道姑不慌不忙,把双剑迎住。二人在林旁又酣战三四十合,忽然道姑卖个破绽,让吴驹一锤打来,“哎呀”一声,仰后而倒。吴驹大喜,猛喝一声,踏进一步,正想结果她的性命,不防道姑一个鲤鱼翻身,从地上挺起,双足齐飞,使个鸳鸯连环脚,向吴驹下三路扫来。

吴驹不防那道姑有此一着,被她扫个正着,抛了双锤,扑的跌倒在地。这也因为吴驹多喝了一些酒,有些半醉,又跑了许多路,心中愤怒不已,卤莽进攻,遂吃个这个亏,翻跌在那道姑手里。并且这鸳鸯连环脚是女子的一种绝技,常常倚着这一下,反败为胜的。所以精细的人若把对面的女子打倒时,必要防备这一下了。

当时吴驹倒地,丢了双锤,以为自己必然死在这道姑的剑下了,索性闭着双目等死。哪里知道那道姑反把双剑插入鞘中,施展粉臂,将吴驹双手抱起,搂在怀里,席地而坐。吴驹身上觉得软软的躺在温香暖玉怀中,鼻子里又闻到一阵香味,睁开双目,见那道姑抱着他,对他嫣然浅笑,一些没有恶意,不觉十分奇怪。道姑又用纤手在他的脸上摸道:“闹山虎不要闹了,你今可降服你家姑姑么?”

哈哈!天下最厉害的要算一个“色”字。古今淫狂的妇女,倚仗着这个色笑,不知制伏了许多男子大丈夫,使他不由不死心塌地,拜倒裙下。所以,饶吴驹是个烈性的汉子,被那道姑这样一来,不知不觉刚硬的肠立刻软化。往日的虎威,不知消灭到哪里去了?也就带着温和的声气问道:“你这个样子对我,算是什么?我做了一世的英雄好汉,却失败在你的手里,情愿死了!为什么不杀我呢?”

道姑笑道:“你情愿死么?真是好汉!但我却何忍杀你?只要你依我一句话,我就放了你。”吴驹道:“依你什么话?”

道姑又对他一笑,低着头凑在吴驹耳旁,轻轻说了一句话。吴驹立刻喜得跳将起来,握住道姑的双手道:“你果然真心如此么?”道姑点头微笑。

正在这个色授魂与的时候,忽听林子外边人声呐喊,有许多人飞奔而来。二人回头看时,却见满天星叶霜扬着单刀,率领众儿郎,如火如荼,冲入林中。一见吴驹和那道姑握手而立,十分亲密的样子,不觉都呆住了。吴驹却问道:“你们可是来援助我的么?”

叶霜答道:“正是。我们因为大哥穷追道姑不还,放心不下,所以追来。”

吴驹笑道:“不打不成相识,我们都是同志,一块儿回山去罢!”一边说,一边放下道姑的手,从地上提起铜锤,又对道姑说道:“请你到我们谷中去欢聚一番。”道姑点头微笑,跟着吴驹便走。叶霜等仍旧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听吴驹如此说法,也只得随在后面,一起回去。

你道那道姑是谁?怎样平空出来和吴驹厮杀一番,又是这样就跟了吴驹到谷中去?未免写得离奇一些,读者也急欲知道那个道姑是何如人了。那么作者乘他们在路上走的时候,先来交代一个明白。读过本书的人,也许能够忆及,剑秋和玉琴在东光地方,夜探古塔,遇见云真人的一回事吧?

云真人是白莲教中的余孽,特地到山东去传布邪教,勾结徒党,暗植势力的。凑巧被琴剑双侠识破秘密,除掉了云真人。但是云真人是翼德真人门下四大弟子之一。还有三个弟子,一个是雷真人,奉命到江浙去的;一个是火姑娘,奉命到云南去的;尚有一个风姑娘,奉命在关外传教,那就是吴驹所遇见的道姑,自然有很好的本领,非寻常妇女可比了。

风姑娘到了关外,仗着她的美色和武艺,去诱惑一般人民来做教徒。可是缺少一个根据之地,好做她的大本营,扩张势力。心中急欲寻找,听得螺蛳谷有剧盗盘踞,颇思到谷中设法收伏盗党,以添羽翼。又闻闹山虎饶勇之名,更想用手段去制伏他。所以单身前来一探谷中状况。等到和闹山虎交过手后,见他果然猛勇,活像一头大虫,愈思拢络他,引为已助。于是故意佯败至林中,和他巧斗一回,竟把闹山虎稳稳驯伏,达到了他的希望。

古语说得好:“云从龙,风从虎。”现在风已从虎,如虎添翼,螺蛳谷中更见声势厉害了。吴驹回到寨里,便请风姑娘上坐。这时天色已晚,吩咐堂上点灯燃烛,厨下预备精美筵席。自己和叶霜陪着风姑娘畅饮,以作洗尘之举。风姑娘便把自己到关外来的宗旨和企望,向二人讲个大略,坚请二人加入白莲教中,将来共图大事。且说:“我是陕西翼德真人门下的女弟子,同门尚有火姑娘、云真人、雷真人等,在各处传教,秘密进行,教主倪全安在兴平山中。我们不久可以再起了,将来苟富贵,莫相忘!”

吴驹被风姑娘的美色所迷,当然唯唯诺诺,并无反对之意,十分情愿归依白莲教。叶霜是个一勇之徒,见吴驹信教,他也自然赞成了。这夜散席后,吴驹和风姑娘携手而入,自寻于飞之乐。从此之后,风姑娘便在螺蛳谷中布教,以兵法部伍群盗,要想练成一个基本的劲旅。吴驹被风姑娘拢络得如一头驯羊,凡风姑娘说的什么他便做什么,所以表面上虽是吴驹为头领,而实际上的权柄都归风姑娘掌握了。众人见风姑娘确有非常本领,又有绝大来历,倒也一致服从,翕合无间。风姑娘在春间又鸠工庀材,建筑了几间精舍,布置得十分华丽,夜夜和吴驹荒淫作乐。

有一天吴驹和风姑娘在谷外相视形势,设置几个陷阱和秘密的机关,以防敌人。远远瞧见有两骑疾驰而过,吴驹一时高兴,回头对风姑娘说过:“你看我去截劫这两骑,也许是肥羊吧!”遂从小卒手里接过双锤,飞也似的奔去。恰和那两骑碰个正着,双锤一摆,喝声:“休得乱跑,留下过路钱来!”

那两骑马上正坐着两个魁梧少年,一色的蓝缎袍子,面貌也生得仿佛,好似心急赶路一般,忽见对面来了盗匪,一齐把马收住,从腰间拔出佩刀。第一个领下有一黑痣的少年喝道:“哪里来的草寇,胆敢拦阻去路?识时务的快快退去,免得你家大爷动手!”

吴驹哈哈笑道:“好小子,你们仗着懂一些武艺,竟敢口出大言,想在江湖江上闯走么?可闻得闹山虎的威名?我手中的家伙却不肯轻易饶你了!”说罢跳过来便是一锤。二少年各各使动佩刀,迎住吴驹斗在一起。风姑娘瞧见他们战得热闹,也从背上掣出双股剑,跑来助战。

二少年初和吴驹猛斗,觉得对手方面十分骁勇,锤头猛烈。现又见来一女盗,未免有些心慌,风姑娘的双剑又如龙翔凤舞一般,二少年哪里是他们的敌手。看着支持不住,要想逃走时,忽听吴驹大喝一声,一锤击中马头,黑痣的少年随着坐骑俱倒,早有吴驹的部下赶上擒住。

风姑娘也卖个破绽,让那少年一刀砍进,身子一侧,将右手剑向那少年头上劈去,喝声:“着。”少年疾忙把头一低,一顶遮尘小帽已随着剑光飞去,头发也削去了一层,少年一个心慌,栽下马来,也被他们擒住。

吴驹带笑对风姑娘说道:“这两个小子,武艺倒也不错,不知是何处人氏?且带到寨中问讯一遍再说。”风姑娘道:“很好。”于是吴驹吩咐部下将二人押解上山。

自己和风姑娘回到寨中。叶霜迎着,三人一齐在堂上坐定,左右把二少年推上,那两个少年虽是被缚,然皆怒目而视,一些没有屈服的形景。吴驹方欲询问,二少年破口大骂,吴驹勃然动怒,着令左右:“推去砍掉了,看他们还能够骂么?”左右一声:“得令。”推着二少年出去。

那黑痣的少年还过脸来骂道:“草寇,今日我等死了,他日自有人来代我等报仇雪恨的。你们恶贯满盈的时候,也难逃斧钺之诛。我等死不足惜,只可惜了袁彪大哥!”

风姑娘听那少年说出“袁彪”两字,便吩咐左右:“且慢!再把二人推回,我有话要问他们。”左右见风姑娘作主,自然奉命惟谨,仍将二人押回。

一少年道:“草寇,你们要杀便杀,何必假惺惺作态?”风姑娘问道:“你方才说的袁彪,可是锦州的摩云金翅袁彪么?”

有黑痣的少年答道:“正是。好草寇你们也闻得他的大名么?”风姑娘又道:“你们和袁彪可是朋友?”二人齐声答道:“袁彪是我等的结义兄弟。你问作甚?难道也和袁大哥相识不成?”

风姑娘听了这话,便带笑向吴驹道:“你可知锦州袁彪是个少年英雄?”吴驹笑道:“不错,我也听人说起锦州有个摩云金翅袁彪,是个侠义之辈。”

风姑娘便命左右速将二个解去索缚,请到堂上来坐。那两个少年见风姑娘前倨后恭,忽然以礼相待,不觉好生诧异。风姑娘遂向二人说道:“你们俩不要奇怪,我和袁彪也有一面之缘。你们方才说什么只可惜了袁彪大哥,袁彪现在何处?你们姓甚名谁?快快说个明白。”

那黑痣的少年便毫不客气,坐了下来,答道:“我们复姓欧阳,乃是弟兄二人,我名仁,他名义。袁彪现在锦州被人陷害,有性命之虞,我们因为想搭救袁彪,路过此地。不料被你们擒住,要把我们杀掉,满腹怨愤,无可发泄,所以说了这句话。”

风姑娘听了欧阳仁说话,面上露出很注意的神气来,又向欧阳仁道:“袁彪被人家陷害吗?为的何事?请你对我说个明白。”于是欧阳仁遂把袁彪被害的情节,详细告诉一遍。

著者写到这里,却先要把袁彪的来历叙述一下了。

袁彪是锦州人氏,明朝大将袁崇焕的后裔。当袁崇焕遇害时,崇焕的幼子成仁流落在关外,便在锦州寄居,一脉流传。直到袁彪生时,他的父亲不幸便患咯血之病,不满一年,便丢了孤儿寡妇长辞人世了。幸亏还有些田地房屋遗留,可称小康之家,不致有冻馁之忧。

袁彪幼时即歧嶷异于常儿,膂力甚大,性喜弄武,读书之暇,时时喜欢和里中小儿使枪弄棒。恰巧近邻有一家复姓欧阳的人家,弟兄二人,和袁彪年龄相仿,便是欧阳仁、欧阳义了。父亲欧阳怀忠曾任过兴京守备,武艺娴熟,告老家居,遂把平生武艺传授给他的儿子。

袁彪和欧阳兄弟同在一个私塾里读书,性情十分投合,因此袁彪常到欧阳家中去盘桓。欧阳怀忠见袁彪是个可造之才,遂也把武艺教他学习。袁彪朝晚练习很勤,所以反较欧阳兄弟进步得快,欧阳怀忠十分称赞,颇有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慨。常对人掀髯说道:“袁氏子诚跨灶儿也!”

在袁彪十三岁大的时候,他母亲因为至戚宋氏在奉天八旬大庆,必须往贺,自己年纪老了,怕出外跋涉星霜,儿子渐渐长大,也应该让他出去,见识见识。好在袁彪生得器宇轩昂,相貌英俊,站在人家面前,很有体面,使他人也知道袁氏有子。遂端整了一份重重的贺礼,打发家人袁福伴送小主人前往奉天祝寿。袁彪见母亲放他出外,很是快活,换了一身锦衣华服,骑着一头骏马,打扮得如王孙公子一般。带着袁福,拜别母亲,立即上道。那袁福是袁家的老仆,诚实可靠,奉天也到过数次,所以袁彪的母亲托了他,十分放心,想来决不致闹出乱子来的。

谁料他们欣欣然走到半途,相近七里堡地方,忽然遇见一队胡匪,见袁彪形似贵家公子,遂一齐上前行劫。袁彪虽懂得一些武艺,可是赤手双拳,如何和他们对敌得过?起先胡匪藐视他年少无能,动手擒他时,反被他打倒了两个,后来大家蜂拥而上,袁彪遂被他们擒住。袁福吓得手足无措,跪倒地上,向胡匪泣求:“饶小主人性命!”有一个胡匪大声对袁福说道:“老不死,滚你妈的蛋。快快回家去,向你家主人说,在一个月之内,预备二十万银子到鸡爪山中来取赎,过了期时,我们便把他剁做一百块,喂给虎狼去吃了。”说罢拥着袁彪连人带马,一齐望北而去。

袁福见胡匪去远,只得从地上立起身,仰天叹了一口气,无可如何,只好带了原来的寿礼,急急回锦州。袁彪的母亲见袁福一人回来,却不见她的爱子,又是这样的急忙,寿辰还没有过,为了什么事情呢?十分骇异,急问原由。袁福把这不幸的消息告诉出来,袁彪的母亲又惊又急,不觉昏晕过去。良久方才苏醒,大哭不已。袁福一时没有理会处,连忙去请了欧阳怀忠过来,一同商量。

欧阳父子各各吃惊,一时何从去凑集这笔钜款?袁彪的母亲情愿卖田卖地,借债押款,取赎袁彪。又苦无人前去接洽,袁福挺身愿往。欧阳怀忠慨然应允,到各处去张罗巨金,约以十天之期。袁彪的母亲没有奈何,也只得如此办法。

不料不到十天,匪窟中忽然秘密投来一封书信。袁彪的母亲接到信时,心中突然地跳个不住,不知儿子是吉是凶?等到拆信一读,不觉心头安慰,眉峰顿舒,连忙命袁福又去请欧阳怀忠过来。把信给他老人家一阅,欧阳怀忠看罢说道:“这样也好,老太太放心罢!不必预备钜款去赎,将来令郎自会归家的!”袁彪的母亲遂一人独居,再不提起赎取儿子的问题了。

你道为何?原来是袁彪这天被胡匪擒去,解到了鸡爪山匪窟,见过匪首贺虬。那贺虬也是东省著名的胡匪,精通武艺,别号“红毛狮子”,善用纯钢飞抓。那飞抓也是江湖上暗器之一,五指开锋,形如人掌,落在身上,便会紧紧抓住,深入皮肤;只要用力一拽,敌人即随着仆倒,再也逃不掉的。索子又用最坚韧的,中贯纯钢长丝,虽有利剑也不能把他割断。不过因为使用时,没有金镖和袖箭来得便利,所以用的人不多。

贺虬是自幼练就的这种绝技,百发百中。等到遇见敌人本领高强时,便用诈败之计,发出飞抓去取胜,十有九胜的,远近驰名。他做了胡匪首领,打家劫舍,很骚扰了不少地方,押塞夫人也有几个,可是从没有生育过。这是贺虬的第一憾事,此番见了劫来的袁彪,年纪虽小,而相面英伟,着实使他心中欢喜。遂叱退左右,便亲自把袁彪解去索缚,教他好好坐了,细细询问他的来历。袁彪见贺虬不像怀有恶意,也就老实奉告。

贺虬知他是明将袁崇焕的后裔,出自名门,更觉敬爱,便留他在山上,要认袁彪为义子。袁彪一时不能脱身,只得答应,但要求贺虬立即写一封信到家中去,安慰他的老母。将来年纪稍长时,许他回家去一趟。贺虬许可,照他说话行事。所以袁彪的母亲接到他儿子的信,于无可奈何之中,略略安慰了几分,只要儿子在外平安,没遭盗匪毒手,自然将来还有来的日子。

从此袁彪拜了贺虬为义父,在匪窟中度那少年光阴。贺虬又把武艺悉心教导,且叫他练习那飞抓。袁彪左右无事,天天用心练习。数年之后,果然练就一身很好的武艺,能跳数丈高墙,登山如履平地,使用飞抓,尤其迅捷而准确。青出于蓝而胜于蓝,贺虬见了十二分的快活。但逢胡匪出外行动时,贺虬叫他也出去走走,他总托辞不从,或者是卧病不出,贺虬也不能勉强他。因此同伙中和他并不十分契和,说他无意为匪,胸怀二心。

幸有一次贺虬率众出外时,山上仅留少数人看守,官兵探得底细,即派一队人马入山痛剿,却被袁彪率众用计击退,保得匪窟无恙。贺虬回来后,大加奖赏,对众称赞不已,因此众人也没得话说了。

当袁彪在十八岁的时候,益发长成得俊美的模样,贺虬所有的武艺都已传授于他。在匪窟已久,心里思念老母,归乡之念,萦绕脑海。想要和贺虬商量,让他下山一行;好在贺虬以前允许过的,万一贺虬不许,自己已学得一身武艺,要走便走,也可背了贺虬,私自下山的。

主意打定,正要向贺虬去说,不料贺虬以历年荒淫酒色,得了痨瘵之疾,这几天病势沉重,卧病在床。袁彪究竟和他也有数年父子的感情,所以暂缓提起。哪知贺虬一病弥月,日就危殆。一位生龙活虎的草谷英雄,竟撒手人环,一瞑不视。贺虬既死,照理要推袁彪为领袖。但是袁彪无志于此,大好青年岂肯长此做那剽劫的生涯?决意不干,只尽心办理贺虬的丧事。把贺虬的遗骸,用上等棺木殓后,择地安葬。遣散后室姬妾,又将藏金分赠众人,劝他们各自归乡,因此徒党星散。

贺虬一死,鸡爪山的一股胡匪也就散伙了。袁彪便收拾行李,即日离开鸡爪山,回到家乡。拜见老母,觉得他母亲容颜老了许多,益发龙钟。袁彪的母亲数年倚闾,梦寐不安,一旦见爱子归来,老颜生花。又看她的儿子长成得一表人材,如临风玉树一般,更是满怀欢喜。母子二人絮絮地细话过去的景况,袁彪的母亲闻得胡匪首领已死,袁彪自由归家,愈觉放心。袁福听了也是喜不自胜,幸得小主平安归里,自己可告无罪了。

袁彪次日去拜访欧阳兄弟,其时欧阳怀忠已归山,欧阳兄弟正在丧服之中。然而阔别数载,彼此都已长大,又自有一番畅叙。邻里见袁彪回来,都来问讯,袁彪把鸡爪山上的事秘而不宣,亦是含糊对答,但是几家已约略知道一二的了。

从此袁彪伴母家居,仍是天天练习武事,预备去考武场。但他生性任侠仗义,年少气盛,不免在里中做了一番打抱不平的事情,名声渐渐大起来,人家代他起了一个别号,唤做“摩云金翅”,因他能在七层宝塔上跳下,捷如飞鸟,所以有此名称。

有一天,袁彪在上午到欧阳兄弟家中谈天,用了午饭归家,走到门口,袁福笑嘻嘻的对他说道:“里面到一女客,要见小主人。老太太正陪着讲话,等候多时,快快进去罢!”

袁彪听了,心中不由一愣。自思生平并未亲近妇女,何来女客?真是奇怪得很。倒要去看看究竟是何许人呢?遂即大踏步走向内室而去,耳边已听得很清脆的呖呖莺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