恰巧第二天是个星期日,慕琏同了立山往野外旅行去了。想不到的事情就变化得这样快。及至他们回城的时候,已经是快要黑天了。他们在路上商量好一桩事,因为英苕已经登过两次台,他们事忙,却没有去看过一次,但听见那些关心新剧的朋友说新来的一位女剧员,非常出色,所演的悲剧,尤其感动观客,他们明知道那是英苕的力量第一次在社会上发现,慕琏更是心里欢喜!这日他们在旅行中商量好,到城中时,即去往观这日晚上英苕所演的戏剧。当在半路上的时候,慕琏异常的兴奋,对于一切的景色,都似有深重的感受。立山却还是如同平常一样,保持着坚毅的态度。

当他们回到寓所之后,正要吃晚餐时。忽然伺候他们的仆人,向他们道:“今天十点多钟的时候,住在十条胡同的俞夫人曾来找你们。她听见你们到野外去了,像是很着急!嘱咐如来时,即速到她那里去。”

立山与慕琏自然很为诧异!立山就猜着是夐符病了。慕琏却不相信,但也说不出什么理由来。依立山的意思,就想约着慕琏即去看看。慕琏却蹙着眉道:

“现在已经是七点十分了,多远的路呵,我想必没有什么要紧的事。前六七日我还去看过夐符一次,她的精神还很好,而且她现在的生活,多么舒服,怎么好好的会生起病来。……时间已是过去的太快了,……再迟些,到美成剧社去怕没有坐子了。……”

立山笑了一笑,又摇头道:“我想恐怕有些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吧!”

无奈慕琏这时一意要先去看英苕的演剧,立山也拗不过他。末后才决定他先去看戏,由立山单独跑到俞夫人家看看有什么事。于是两人的晚餐,并没好好的用完,就各人匆匆地走了。

慕琏满心被热情与希望充满,一口气跑到美成剧社中来。坐在车子上老是嫌那车夫走的慢,心里非常的着急,却终于没有说出。及至到了剧场之后,已是开始演起来了。巨大的圆场之中,满了观众。他一面在那里坐着;一面却留心看剧场前面的剧单揭示。恰恰在第三剧上面,就有英苕的假名字,很美丽地写着。他一眼看见,觉得如同有种奇妙的感觉,沁入自己快乐的心里!虽是目对着台上,然而却凝想到别处去了。他正自计算着与她差不多几天没有见面,听她现在读剧本极为用功。……又想到叔父登了广告的事,虽是自己刚到都城以后曾给他去过信,言明因病不能到H埠去,但是他家中走失了三个人,未必不想来这里侦察。他是个存心报复的人,果来到却又将怎么样?……或者他来到之后,也来这个剧场。若是英苕的乔装被他看破,生起麻烦来,却怎样去对待?……这样循环的想去,觉得越想越没有头绪,且是更为英苕的前途忧虑!若说不出台演剧,生活上即要发生问题,可是怎么办呢?自己很明白而且很感激她对于自己的深爱,如果将来没有什么变更,或者能够,……但事情究竟要揭开的,到时候却声明呢,还是乔装?乔装又焉能永久。……一时他脑子中的幻想,又重叠纷腾起来,虽是台上的乐声,与演作的如何美妙,他却没有留心。一日的高兴,在这时反而深忧远虑的在这些稠人的坐中,不能安定!……末后他想还是她不长远演剧的好,况且这何尝是她的志愿。她当然能同意的,到了……那个时候,一切都定了,纵使他在当面,也不要紧。……他又乱想了一会,略略觉得心绪安静了些。方向台上看时,原来第二剧已快完了。他又兴奋起来,一心盼着第三剧开场,好看她如何演作。不多时后台的铃声响了,一阵台上的幕迅速落了下来,他从幕往下落的时候,忽觉得心如提上来地在胸口跳动。同时用手试着脸也发热,而台下的观众,在这几分钟的休息时间里,也开始互相评论演员的优劣。

他焦急地盼到再一次开幕的铃声响起,那观众的声音,也同时止住。果然不多时,便看见一个华装的女子,由布景的房门后盈盈地走出。一时忽闻得台下小语,彼此仿佛告诉这就是新来的惹人注意的女演员某人似的。慕琏一眼看见他的英苕扮个古时公主一样服装的女子,满脸的娇美憨态走出来。他如同目为之迷,便立了起来。不料却被他身后的一个人将他的衣衿拉了两下,他方才坐下去,一意凝神地听她在台上唱一段爱情的歌曲。正在他神夺的时候,忽然有一个役人领着立山走到他身侧,拉起他来便往外去。慕琏出其不意,却被这一拉吓了一跳!回身一看,见立山满脸累得出汗,手颤颤地口里只是说:“外面说话,外面说话去。”慕琏还是不肯就走,经不得立山再三的相强,方满腹怀疑同他由人丛中走出剧场。然而慕琏还是回头怅望!及至出了剧场之后,立山紧拉了他的右臂,不住脚走了去。慕琏不知所以,只好怨恨地同他走。两个人疾走过了几个小巷,由斜转的马路一边,走到御河的南头,方住了脚。

立山这时方才换过一口气来,还不即说话。慕琏呆呆地站在他身边直嚷着道:“什么事?……你不是同我作笑场吗?”

立山倚了棵枯树站住,这时正是月亮的上弦初,夜间八点多钟,一片清辉,照得河边分外清楚。却也没人在此经过,黄昏的景色,看去如同包了多少迷茫朦胧的事在地上一般。立山站住,吐了几口气,这才将夐符如何走失,如何有书信,以及如何到了这日下午,才由俞夫人探明是投水死的事,详详细细告诉与慕琏。并且他末后说:

“现在密散司俞正为此事忧愁!而且悲伤呢!……罢罢,你难道还只顾恐怕误了眼福呵!”……他一边说着,一边从袋中将夐符的遗书,全递给慕琏。

慕琏从迷了心的剧场中跑来,听了立山这套话,不但是没有听过,而且也万万想不到的。他这时且不拆开她的遗书去看,顿然明白过来,便一手抓住枯树的枝子如同痴了似的一动不动。一时万感纷射在自己的心中!眼对着这幅河边的黄昏冷月的图画,骤然记起前一个多月在叔父的家里,那一个黄昏与她在屋中对话的情形。仿佛她的泪痕,发香,还留在自己的手上!又是这一样的黄昏,却万想不到会有这样令人惊恐的结局!他这时比受任何的刺激都难过!而刚才英苕的歌声,也还余音在耳。在这片时中,他方感到无情的黄昏,正是最可诅咒的时间,而去日的哭声,与来日的惨刻之痕,合集起来,如同在自己的眼前,下陷了个黑暗的深渊,而自己已经坠了下去一般的恐怖与颤栗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