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调和的心绪,在人身中最是个致病的菌毒。一件事的不调和尚且使得人全体不安,更不要说心中有无限的复杂的不调和的情感。自己老是忐忑地难安,况且在前途上还不知有些何等疑难的事实,专待着自己两只脚往前走去,那末,一个人的情绪,怎能不时时难安呢!这就是决定行期以后的慕琏连日中的景况。他一天到晚,老是策划着实行他大胆的计划。本来他对一切事,是持守着无畏的态度的。他也不是只知空想,不去实行的人。但他向来却不轻易地去做事。眼见得自己此刻身后有两个追随着的影子,虽是性情与遇合不同,然而在情势上,不得不使他去决定大胆的计划。自然他也不是铁石做成的心肠的人,在这个短短的期间,纷扰思想的时时侵袭;与出乎意外之感情,时时引诱,像这种如毒菌般的东西,来侵蚀他的身心,又惴惴地对于他心中的大胆的计划,在实行上有无危险的尝试,以及后来的处置,使他的脑中,几乎是没有片刻的闲时,因此他的面容也憔悴了许多。然而他每在晚上,还是记他的日记。且记得比以前还多。因为自己心中有事,每天书也看不下去,关于自己预备下去译的书,也只写成一半,便停止了。建堂明知他有点缘故,却也故意的不去理他。或者此时在老而狡猾的叔父的眼中,早已参透了一点,因为还要利用这位少年,——商学研究者的关系,还不肯就将他送走。而慕琏呢,也看出叔父对自己冷淡的态度,他并不是不能决然就走,反而去将就着实行自己大胆的计划,然而在这等情形之下,便觉得实在委决不下。觉得叔父与自己,彼此心里有一层冰冷与锋利的东西阻隔着。这些思想,慕琏全都记在日记上。曾有几段日记道:

我不是爱来此魔窟,而机缘所凑,我竟来了。我不是爱去构思哲学上的问题的,然而事实在我眼前,且时时与我有利害追逐的关系。我焉能不去寻思。我本非研究文学的人,一天天唱什么感情,泪痕等名词,但我现在自己却落在……这些名词的深渊中去。…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,我虽知道人要守本分,要独善其身,要善自为谋,但设如你们也陷入我此刻的地步,竟要如何对付?……设使人人尚有良心,则在我能够实行此计划之后,必可予我以谅解。我终不是如小女儿的羞怯,我终自认我是为救人,而杀人,而破坏了,……势迫我,情牵我,至于如此。……我自信如我坚定的性质,终不愿为儿女微情的奴隶,但我却不忍目睹撒但在世界中,更多陷害几个人!

杀人是罪恶,我承认,但为杀人而救人,则若何?更为杀一人而救数人则若何?……况更不至于杀人。死非罪,淫暴之生,当有其应得之罪。韩列德之杀其叔,吾辈少年不当以悲勇的精神许之耶?——虽然比拟于不伦。

……昨夜终未合眼,寄一长书于L。彼向来是冷观者,我将近来所遇者,及我将来的大胆计划,隐约地告他。好在如果我的预算不会出错,我函到日,我此身或在囹圄,或在凯旋门的上面,皆不易知。此函即我之援书。苟使他日对薄时,我必引他为证人,但望此函彼不毁却。

今日在堡门外遇英,她似已知周来会我,窥其意态,便知现在她已非昔比。而凝睇之间,若嘱我慎重将事者。徒以仆人在侧,未得一言。……

她之聪明,殊胜于周,但将来所难安置者,亦帷她。……亦或此言有误。短期的将来,我不胆怯于计划之失败,但一念及远期的将来,殊使如兔在胸!……噫!

右二十号。

昨夜就寝时倦极,然合眼辄有彼二影在我左右。我何人,度身自问,能以真诚爱她们吗?或其中有何分别?我自幼至今,向不知爱,——男女之爱为何如事,今何不幸而坠入此漩涡之中,爱又何妨,而复乱,纷扰,致我中心无主,知在歧途之中。她们岂以真纯之爱对我?我思之数日,自亦不解,一为流离之女子,一为备受艰苦,尝过隐痛的女子,果何因缘,而移情于我?然泪痕,痛语,皆在我之耳目中,我如梦里归魂,渺无安处。英之丽才,周之缠绵悲苦,使我亦不敢下抉择之心,来日大难!……

平情论之:英对我的挚情,与待遇,有甚于……且其人聪慧异常,过于平常妇女多多,而自周面我苦述一切后,乃亦觉其人可爱,而深于情。虽年较长,而使人留恋之思,久之不能去。不然,此皆幻想之花也,此难关尚未易飞度。我之思想,何如此无序?

我乃竟有此等思想,毋乃太奇!然事实迫我,我岂不愿以清静身,向大野灏气中而翱翔自如?及今而后,我乃不能不低首于命运的指使之下,任其颠播。她二人的如何,尚属后图。然我时刻不忘于胸的服义,则数日后大胆计划之实行。此我近日第一所恐惧的,其他事我只有暂时推诸运命耳!

夜来不能安眠,至成习惯,朝起对镜自视,比初抵此时,已判若二人,我……究为谁来自苦如是?

今日因预备我的计划,托言到城内调查他务,留语仆人,不告而出。以我人地两疏之故,由日初出,至上灯时归来。口渴舌焦,脚力疲软,仅乃得将预定的计划,完成一半。此一日之辛劳,实我所未有。一方面设计语人,一方面又须言行诡秘。……怪极!我乃作此秘密党之生活。

他必不疑我;即疑我亦恐设想不到。今日晚饭后,他询我,我饰辞以对,且出示我到城中邮局寄物之收据。他惟捋须沉吟,示我以冷笑。然窥其意实不知我有如何行动也。……虽然即他已知。而我志在必行,不计其他。

晚来体热如烧,盖以距此危险时期日近,心内的焦忧,日无片刻之暇。连日筹备奔走,更无停趾。自度若不迅速将此数日过去,我将弃身于此古式的魔窟之室中,……洗足后,将行睡眠。闻窗外有微呼声,赤足出视。瑞又递一缄来,封之甚固。识字亦有便利处,英苕虽事事不让周,至此一端,殊无术可胜之。瑞殊乖巧,递信后。以手示意,不语而去。我乃于灯下掩门读之。

书用牙粉包纸拆开书成者。大致嘱我行事慎密,莫故蹈危机。事机不秘,俱非得了。缄内尚附有丸药一包,云服之可以益神助气,末言,日来以事机的实行期日近,故饰作冷淡不敢出面云云。后有附言,谓英日来佯欢奉他,而每见时辄泪痕盈帕也。……

噫!予无腕力更记多言。

右二十三号。

昨天整理过一切的行装,神思疲极!午间他往他处去,乃得趁此时机,与英,周晤于内室。已将计划定妥,幸她二人此时虽心各含意,而以同在患难之中,不暇多言。我亦曾解以微意,先脱离此魔窟,更作他计。……而更加上一困难之点:则瑞亦须同周同其行止。我乃半晌不能答复,此在我身,有不容不迟疑难决者。二女同行,已属大难,况益以一人。但瑞之哀哭,周之说辞,于是我肩上又多担此一层重责。……英屡目视我,我故以不解对之。

出时坚约再三,当不至临时生何等错误。但我视英尚跳脱灵利,周只知唯唯,其荏弱大可虑!……

事已至此,殊无他术。吾手犹在,当无畏!……畏又何济!

前日在城中偷发之函,想L已接到。若彼等早往迎我,可省事,否则,虽我有胆力终属危险。

夕阳当欲落时,我知他将归来,因他亦连日忙甚。幸以为我可离去此地,而服务于开办之公司内,一举两得,了无牵挂,以为其计甚得。然他究竟曾有些看破我的计划与否,实属可疑!所以我故作镇定,读杂志于庭前石阶之上,实则我心悠悠,已不知何往。惟觉杂志内有交涉问题中的字痕,来回旋绕,然我不知所谈者究为何事也。

他果归未,兴致亦甚发扬,犹手旧扇,与我详论出行后之策划。他之为人,老到而精练,我与谈话之间,心甚惊跳,言语皆十分勉强出之,立处如有物向前推动我躯,因之言语多有是非相反处。幸他未曾留心于我之言语,只侈陈其野心,而孰知我更有野心,较其所有者尤多且危!

……已决定,明日,后日,后日过后,则乘车东去。事急矣,……我心乌能不荡!晚未饭即寝,筹思半夜,茫然入梦。

右二十四号。

今日心中,一日不能安宁。往昔余因加入群众运动,时在京都中,北风吹冷,其利如刀。方我们高唱革命之歌时,而军警刀枪触地声,急促可闻,我亦毫无惧色。比及狞恶之军士来到,以明如秋霜之枪刺拟我,离我目不过一寸,我独立无所退缩。在是时虽不能自谓浑身是胆,然除热情磅礴外,实不知恐惧为何物!明知困苦危险,即在目前,而毅然临之,初无退心。……彼一时,及今思之,方悟其时之胆壮。何以在军警包围之中,刀枪满目之下,而仍保持我坚毅刚强的精神?今乃为二女子故,日夜惴惴,若帷恐失!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,纵有霜风与监狱之苦。然自觉意气甚壮,如饮过度之酒者,而今何至如此?早饭亦不能下咽。此预计之目的,能如所先期否,殊不敢必。果有一误,予固无妨,但此二女子之前途如何?或则目的已达,放浪漂流生活如予者,将何以安置?……更有她二人对予的情感,予将如何应付?……再进一步,……我心如梦!……乃知人生之困难处,正不必是在监狱中夜听饥鼠啮枯木屑声时为难过。

偷暇翻阅立山前此与我之函。他系富有哲学思想者,能急人所急,而不轻诺,不寡信,在青年中,少有可比,其函中曰:“……我固然不绝对的排斥感情,然而也不能以此足以弥纶一切的伟大而尊崇的势力。这正因为它是游戏的呵!”他极聪明,又善于判断。或者在前月我与他函时,已间接窥到我心之深处,故有此等若叹若讽之语。今我已托彼先行布置一切,事成否不可知,……我不信我乃真坠入感情之网中?……然也好,网是早晚入的,焉能目见盲人将坠于井,而己无动于中!……

此真浪漫,且过于浪漫呵。

英之于我,爱,……以我意度之,周则不然。我祷祝以求其不然!她不过如失乳雏儿,力求一保姆耳。英带有侠气,周则一味柔荏,故完全受制于其夫。……“夫”也。名词而已。

我已怪制度之在人间,有一样即多一杀人之利器,此语我过日复阅之,或以为激,然在此刻却深深的信从。中国家族制,离奇而难按诸情理。“妾”之一制,人皆知其非,但每个男子恐皆有愿存此制之心,而不敢言。……人之行为,有时须受群众的理性所迫压,……使之不得不然,此亦有趣事也。

今日收拾了半日行装,又写一详书,命瑞递入。……相晤正未可必。更可怪者,瑞亦走,此举,实使我前数日未能决定。在我看来固小事,将来或转为巨变不可知。……然势至此,我亦无如之何。我也受支配于冥冥之中。……

…………

“我四十而不动心。”此句殊费斟酌,亦有界限。有时可以未二十即不动心,有时虽至死后,或犹能动心。但在何等时间,与何种事实耳。而学者得此一句,即以为可窥透天人。我固无此学力,而殊不值一哂。

今日晚饭后,叔父——我究不能不称以此二字。——与我讨论多时,我亦聚精会神以应付之。人皆带假面具,我焉能独外。且设使他知此事之内幕,必将以白刃及毒药饷我。……危机!……虽然,我宁愿蹈之。

他似甚欢忻,或以为在此一暑假之利用我,虽其中小起波澜,然无关大体。即以月薪雇此书记,亦不大易得。我初来时,对于他的事业之擘画,可谓为一忠仆全尽其劳力于主人。我在前时,固恶其为人,但他以善意待我,故,……及秘密破露,性质如我,乃刻不能忍!

他日人或谓我只有为恋爱而为此冒险事,亦诚有一小部分,然不尽知我。……

总之:非功亦非罪,我既遇此,当尽我所应为。危险与名誉,皆非所计。……且我更有何心绪,去一一计算。

今日所记特详,……夜二时方休。提到此一时的感想,殊非容易。……果然我亦为情感所游戏吗?……

且待他日。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