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来在山道旁边,老农夫所想到,而且是在心中深深藏住的那所巨大的土堡,是他的地主,而也是左近最著名的赵五爷聚族而居的地处,也就是所谓周姨回去的武专堡了。赵五爷是这几个小的县境中的最著名人物,因为他的厉害的父亲,是做过一世最足令人畏惧的讼师生活,在他本身原是生长于一个冷酷阴狠的家庭里,到后来他更不知用何方法,居然成了个新地主。而且在这几个小的县邑中,作了个有名的乡中的绅士。他也同一般在外面的显达的人物,有些连络,因此他所住的古堡垒,便重新建筑起来。为壮观瞻与防御反对他家的人起见,建筑的分外坚固了。

因此这所武专堡的名声,便将左近的浴湖的名称,渐渐的压了下去。可怜那个最是为四方的人士所称道而景仰的,出生诗人的名地,且是山光与湖水最清幽的地方,已是渐渐的颓废与湮灭了。只有这所新建立起的堡垒,是庄严而雄壮。而它的威名,也足以震慑得住左近的人们。

当远处佃种的老农夫,在冥迷的山道中,抱了满腹的沉忧走过的时候,又隔了些日子,这所威严的堡垒中的主人,正自在他的客厅开晚宴。那所旧式建筑的客厅,正坐在他的巨大居宅的东南隅,那自然是旧的形式的。主人赵建堂,穿了簇新熟罗的两截纱衫,仿佛自能表示其风流般的,用右手作无次序的摇动他的微带黑色的羽扇。映在灯下,可见出扇柄上的白象牙的细纹上,雕刻了几个小而端齐的红字:“愚弟砚斋谨赠。”于是凡他所请到的异样的宾朋,都对于他的牙柄的羽扇,起了充分的注意。而且可以由几个人的眼光中,能看得出歆羡,自叹,与卑怯的意味来。因为所有的来宾,都知道砚斋是县长——现任的县长的别号,既然卑词的称为愚弟,又赠送这等贵重的物品,这种弦外的乐音,他们也足以听明其中的消息了。

巨大而方板的客厅中,充满了酒熏、淡巴菰及兰州潮烟与多数人所发射出的特异的臭味。他们的谈话,往往同痰沫共同交互着来往。虽也有极时式而美观的痰盂,但在他们的心中,以为与书架上面所陈列的整齐而曾未一动的书籍,是一样的功能。有时一个的痰沫飞到别一个的眼皮,或胡髭上,然而他们并没有一丝的抗力与憎恶。而乱的喧嚷的呼声,却因此更加高昂起来。

在果皮与瓜子皮狼藉的地上,在酒味熏蒸与呼声的中间,在许多老少的来宾的眼前,赵建堂仍然保持着他的冷酷而自傲的态度。有时在众人的争论纷呶中间,他往往随意加上:“可以”或是“不”,“笨货”,“无耻的下流”的冷嘲与许可的话。每当他一句简截的话说完之后,大家都不约而同的静静地一二分钟。不这样仿佛不足表示说者的尊严一般。

门外满院的花香,本可由窗上细纱的孔中透过,但何能与酒气及汗的臭气相抵抗呢?因此大的室中,只有这等气味,与无秩序的醉中哗呶的声音。

“一桩新闻呵,我那西邻的一个童子,竟然,……”一位微白了头发的老人,张开缺了上腭的牙齿,这样带有感叹的气息说,于是全座肃然了。他继续道:

“建翁,你知道现在的变化呵!我们这样年纪的人,必须将耳朵塞了起来。罢罢,一变,再变,怕不变到井底下去。这也是共和民国的好教训呵!二哥,……立之,我们这样相仿年纪的,可曾听得见吗?……”他虽口里说着二哥,……立之,然而狡狯的眼光,却只是仰看着主人。主人因为在这个热的夏夕,穿了分量沉重的半截新衫,有点热得不耐烦了。虽然他常是这般故意的镇静,与虚饰的恭敬,但这时他只是不住地挥着羽扇,仿佛已将这段话的事实,早看清楚的一般。于是全席上二十余个客人们,也随着哑然。于是微白了头发的老人,不能不继续他的新闻报告了。

“是个十……五,许是吧。——十五岁的童子,怪的很!他竟这等的……嗳!世道呵!他竟同他的童养媳通起奸来。……事情出了岔子,自然他的妈,也太糊涂了,几次呵,谁能知道?上月快生产了,……生产快了呵,她婆婆方将她休了回去。……自然是回到她母家去。……生了一个令人可笑的私生子,被她的母亲当时叉死了。听说她母亲也还明白道理,本来是没法子的事,已经将那不知羞耻的孩子去卖掉了。听说是二百几十元呵。……”

老人说到这里,再不肯接着往下说了。一位带了玳瑁镜框的四十岁的代书先生,正言答道:“就是这个办法,不过她婆婆太不懂事了。小孩子们竟闹到这样,……我所听见的,与老先生所听见的一样。”

一位三十多岁的视学员拍掌道:“便宜呵,谁家却买这个破的货物。”他说时完全露出轻蔑与狎视的态度,而且玩笑地开口露出两个金镶牙齿来。

一位邻村的私塾先生,露出金黄的牙龈,搔着聚在头顶上头发,是固结住他的细短的辫子的头发,慢吞吞地接着道:

“现在的男女孩子,的确也有点奇怪。怎么偏是这样事,他们明白的早,而且居然不知道羞耻为何物。无怪乎‘名节’二字,到如今讲不到了。古人说‘钻穴逾墙’,如今更没有这等阻碍了。在那时候,圣人便有‘未见好德如好色’的感叹,无怪乎‘江河日下’,……‘日下’呵!……”

接着便有几个人纷扰的来讨论这个问题。诚然是大的问题呵,他们只是凑热闹地,游戏地,或者慨叹而悯惜与憎恶地来讨论与讥诮。本来他们是将红的麦酒,可口的肉、鱼,置在猛于贪食的口中,这些话也类乎是他们的下酒物。

末后无言的主人,却肃然地立了起来。他这种特别的形式,是从他处学来的,仿佛议会上的主席一般。由他一言足以解决众议的纷纭,与可以批判他们讨论的是非似的。众人都呆呆地望着他,他将右手,斜拍在胸前,发出沉重的声音来道:

“问题吗?果然也是一个,你说的过于迂拘了,你说的不过是笑话罢了。只是这些事,……这种的弊端所由来的,是根本上在乎法律的不完全。……”

他说时态度严肃,而来宾们也都愕然了!

“法,所以是定人伦与整饬纪纲的,所以弥补人间的缺欠的,风俗与人情,非法律还能维持得住吗?法,是平等而且是无偏私的。我也赞成如今法的公开主义。但虽似严密,却近于疏漏呵。就如现行法上有和奸与诱奸罪,这不仅任着私和可以了事的呵。……”他说到这里,大家都从游戏的脸面上,露出笑容来。他却郑重地往下再说:

“你们以为未婚夫与童养媳有奸,应该成立和奸,或是诱奸的罪呢?……这是无容疑的,果使法律早详密的订有专条,不容他们两家遮饰门面私行散解,那末因公断判罪的效力,为他们自家的门面计,也应该使得他们都防患于未然呵。”

他再不肯往下说去,很安闲地重复坐下。而由对面一架大玻璃镜中,可见出他的枯黄的面上,已经有些微醺的颜色。

一场趣剧的开场以后,却被他很严重地说到法律问题。他自然是研究过的,而且曾在多年前的法政养成所毕过六个月的学业。因此虽是以少年视学员的资格,与其广漠的智识也无可有反驳的余力。

后来大家又努力的杂论一过,这个问题,终于在重要之下,搁压在蒸鸭的清汁下面了。

及至月上星明,看看映在丛树影外的银河,已经斜在一角。堡垒外的灯光,与车马乱了一阵,所有的来宾,除了在这位主人家住宿的各人,都安息了以外,余人也各自找了迷暗的归途散去。

在巨大的墙影下的马樱花的树下,凉榻上独有建堂与他的一个少年的妾,同一个十五岁新来的婢女,在这个夏夜的庭中。

微热的风,在未足的半夜里,从墙外吹来,一天的烦热,全解除了。所余的只是在人们心中沸燃的思念的火焰,还正在烧着吧。

主人的身体,是厚重而肥胖的。不过奇怪的是他的面皮,永远是黄的,虽饮过过量的酒,总不会发出苹果色的色素来。他虽是极力的安定着去陪他们呆坐,且是不露出疲乏的容色来,但却藏住了一身的汗液。酒力过度了,矫饰的他,在来宾散后,便不能再支持得住,于是他的娇小的妾与婢女,便来陪他休息。

仿佛有十八九岁的一个月下的女郎,还有个年纪更轻的婢女,就是衣服也穿得相似,不过只是一个身躯矮小细瘦些,挽着绞丝髻,那个却是扎了一大把的发辫。

“果园的钥匙,不是由阿董交进来了吗?今天累得死人,管租人的佃钱终于还没有查清数目。”

“是。”那个立在建堂身后打着蕉扇的身躯细小的紫衣女郎说:“爷也可休息了呵。院子里露水大了,仔细着了凉。……”

“哼!……哪有这回事呢。”

廊下那个婢女,提了裤脚,掏了一朵夜来香,从建堂的身后转到他的妾的身侧,偷偷地将这朵香洁的花,替她插在鬓后。又附着耳朵道:“仔细呵,夜来香却正要夜中的露水呵。”

幸而这句仿佛藏有隐谜般的话,建堂在前面,没有听得明白。只是从月光下对婢女瞪了一眼,却接着带了嗽痰一般的口音道:“瑞玉……来!”

瑞玉在这些日子,是听惯了这个口吻了的,只得从他身后蹑手蹑脚的过来。她柔软的心中,早已贮满了恐怖的泪痕,是由这一种威严的呼声中的屡次经验得来的。但不料建堂这时一只赤的足,跂在竹床上面,含了一个巨大的烟斗,却没曾怒责她。这样,瑞玉立在床前,很恭敬的过了二分钟。在建堂的注视之下,她没敢仰头。突然的一只大的满了汗臭与带有鱼腥的手,揽在她的腰间,她的轻躯便不能抵抗地斜倒在床侧。

他那个娇小的妾,在身后仍然不歇的扇那把蕉扇。

瑞玉呜咽而且急得哭不出来。建堂强握住她的手腕,用有臭液的唇,亲了她那粉白而柔嫩的腮颊上几个有力的吻。她更没有抵抗的可能。建堂却立在地上,发出粗暴的声音,呵呵地笑了起来。

他回过笑脸来,向着他的妾道:“柔嫩呵,少女的皮肤。她自然有些过于粗了……不及你,……”他更逼近些,“我的小东西,不是吗?呵!……呵!……”

空气中仅有这个粗烈而带有强暴的性欲发动的笑声,与床下半俯了身子,抽咽的少女细声的啼泣。

月光在薄云中流行着,她正冷视着这个,……只是这个样子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