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是三年以后的事了。

小河流中急雨后的水声,激迅地从碎石中间流过,淙淙潺潺,仿佛如音乐般地在小山里的涧中,水边的凤尾草,正在开着淡黄色而上有红色斑点的小花,由石中激迅地流过的水珠,细碎的溅在花上。在淡紫色罩住的陵阜中间,花下的露珠映着初昏之星的明光,放出一种晶明而奇异的象征的色调来。南风散布着雨后山榆的小花的芳香,在清淡的黄昏中,弥漫了陵阜下的旷野,黄昏的水声云影,与山间的草木的香气,濛濛的大气中间,微明的星,都似方才来到的山中晚间的来客。一切正沉寞着,忽然有一种哑而吃力的声音,突由涧中小河流的流水旁的石道中发出。

在乡村中听熟的人,便知道这是农民手推的独轮车声。

独轮车是农民的一种特别用具,能够坐人,能够载一切的物件,而且是在田野中惟一无二的交通器具。在这个美丽而景色很奇幻的小山的涧旁,一个五十余岁的农夫,很迟缓很吃力地将辆独轮车由荦粗的石道上推过。在黄昏中,在这渺无人迹的雨后山涧中,没有人可作推车的农夫的伴侣,只有流水声与道旁青草中阁阁不住的蛙鸣。

那不是带有神秘的一点景象吗?黄昏山中的农夫,推着载了他的命运的独轮车,走在山道里,仿佛是如古代的图画。这或者为诗人见到,可以作一种好诗的材料。而这个图画的内心中,却包含了无数痛苦的脉络。已近老年的农夫,已从太阳衔山的时候,忍耐地咽住了满腔的辛苦,肩上绊起粗麻的车绳,用了他血管突起的膀臂,推着他的车子,也可以说是推载了他的未来的命运,从人生的途上,如按照定序般地走了半日。星光不能慰安他的烦忧,花香不能引动他的清凉的感觉,在暗薄的夜气中,一步一步的穿过,这如同蚂蚁衔了些微的食物,而身与翼上已经受了伤痕,然而还是努力的归他的故巢去的一样。

夜色仿佛带了无穷的疲倦来,送与一切的人一般,又仿佛如带有毒气的风力,从四围里尽量的向那个微小的,可怜的,为命运——也可以这般说——所驱迫的小生物,包围着如魔鬼的密网一样,从生命堕落的海中来捕捉他。……流水的细声,尤足引起人的安息的感动,花香也迷恋地伸展其诱人的魔力,一切一切的景物,都是如作了这个山道中独行而无伴的农人的仇敌。

疲倦越发尽量地引诱,而且是压迫他,他终于屈服了在涧旁的石道之侧。

星光亮亮地独对着疲倦的他,仿佛微笑般地安慰他,其实这个可怜而命蹇的老农夫,心中满贮了单纯的悲哀,体格上重载了苦痛的担子,已经使他对于这美丽而奇异的黄昏之景,不能作欣慰的赏鉴。但他也有他的朴直的见解,由自然中所反感起他的迷惑而怅惘的真诚感念。他在暮色苍茫中,将所推的独轮车,侧放在有层层暗影的碎石上面。他也坐在小涧流的岸边。黄色的短发,并且已是半秃了的头,沉重的落在两肘中间。他并不乐意去看一切的黄昏的山中景色,与藉此他可去幻想到的无际的带有诗意的思想,他不惟不能,而且生活的实质的迫压,与恶劣运命的引诱,使得他绝不复杂的心意,也顿时混杂起来。在这星光之下,乱流的水声中,使他想到这一日里的恐怖的经历。

他想到在今日的未明之前,即载了自己的女儿,由他那人口最稀少的村落中走了二十多里的路。那时他那十五岁的小女儿,微蓬的鬓上,带了两朵细小而不甚逼肖的纸花;穿了两件蓝色的粗布衣服。她的父亲便把她由从未离去的家中,推载了去。他们一起由迷濛的晓雾中,伴着吱哑的轮声上路,这是多么悲惨的别离呵!母亲病在床上,时时发出呻吟与不可长久忍耐的呼声。小弟弟,——刚刚六岁的小弟弟,赤了遍涂着泥土的光脚,在门前的草地上跳来跳去,并不知这是怎么的一回事。她幼稚而活泼的心中,也第一次尝到而且恐怕着这等悲离的味道,与将来的境地。她不忍离开自己每天灌溉的小小的花圃;也不忍抛去自己在幼小时与邻家的姊妹们辛苦次第所制成的玩具,在她与父亲出发的时候,恰巧门前的白杨树,为晓雾罩住的枝上,飞来了二三只啼晓的小鸟,吱吱啾啾的鸣着。由突然而来的清晓的啼声,引起她数日中贮藏的悲哀!于是她开始倚在槿条编成的篱笆上哭起来。小弟弟过来牵引着她的新衣,她也不管为他带着泥的小手所沾涂了。

后来在无人的道中,父亲沉默着,用自己的膂力载了自己惯养的女儿。送入乡间绅士的门内去的道路,本是清洁而正直的道路,但在他们觉来,这条路中似乎都露出恶毒的利牙来等待吞啮他们。其实他们只有等待那些利牙来吞啮罢了,除此外,并没有反抗与防御的方法。

她嫩弱的心中,虽是充满了初次尝到的别离的悲感,其实她对于她的未来的命运,尚未曾计想得到。的确也不是她的思力所能寻思得及。有时她吸着清晨微风的爽润,与听到山中流泉的声音,反而能助长她的新鲜而富有女性的感觉,反将她的初起时的悲苦忘了好多。但她的父亲,却从老而疲乏的脚步下,一次一次地变成悲苦而迟缓的步骤。及至走过半日,达到他们所不愿去,而不敢不去,且是不能不去的那个可怕的黑色铁门之侧,——用土与石交杂筑成的堡垒之下。在他看去,一个个的堡垒上的炮眼,仿佛如要将他同他的女儿吞吸进去一般。他们被领进这所古旧而斑驳的堡垒之门以后,第一个使他畏服而颤栗几于不能说话的,便是那堡主的冷峭而胖重的嘴脸,与那一丛几乎全掩了上下唇的黄色胡髭。几句话谈过——几乎是命令——之后,他那自初生娇养而且曾受过质朴的农家教育的少女,含了不敢大声哭泣的眼泪,随了个丑陋而花眼的老妈子,走进如同囚狱——自然这是他的感想——的房子中去。

一幕悲剧的开始,莫是将第一幕的帐幕落下去。堡主——黄胡而狡猾的老地主,他用憎恶而冷冷的言语,吩咐忍了饥痛与割了肉的老农夫回去。而且堡主交付他一张大字的绉纸,卑夷地仿佛说这是他的特典了。然而衰老的农夫,原不曾认得一个字,只看见他女儿的泪痕,却遮满了一点一画的黑字。而在他的耳中,仿佛还听见女儿细声的啜泣。

一纸的书,仅仅是从黄色须髭的乡绅手中交过来的一纸书,便把一个乡居惯了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,送进那所古旧而威严的房子里去。然而老农夫却获得了一年租税的蠲免。

他独自坐在水涧旁的石上,作一日的回想。衰老而惨淡的心中,充满了双重的忧乐!他计算着今年佃田中的收获,如果秋后不下过度的雨水——几年来,每到秋天都是由荒旱变成水潦,——又有例外租税的蠲免,那末,今年的冬日,可以不至再向旺村中张利手家中借债了。但是去年的利子钱,今年还有一半未曾交上,却如何交付呢?一个女儿走了,连编发网的人,也没了,一年中所得的女儿手指上辛苦的小小入项,也没有了,本来数十千文,是最小数呵,并不够他们一年的烟火的零费,但在自己却是一大宗的补助。他想到这些事上面,不禁又将方才被慰安所压伏的远虑,重复提醒起来。他将苍白色发的头,无意中向沉冥如在睡中的四围景色望去。他开始觉到有重量的湿气,将他压住,头上仿佛如有锥刺的一般痛。星光虽尚明亮,但在他看来,已是很模糊而黯淡了。

一个思想从暗中打过他的破碎的心,是远隔十数里的家中的病妇,与方及六岁的小男孩。

于是在夜色苍茫中,独轮车的声音,又吱吱哑哑在水涧边的石道上,发出沉涩的响声。一直将曲背而无力的老农夫,与他几乎日日不相离的器具送到远处的迷雾中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