灰堆里的火种终于熊熊的燃起光芒万丈的红焰。

这红焰从广西金田的一个荒僻的所在冲射到天空,象焰火似的幻化成千千万万的光彩,四面的乱洒。

这星星之火,蔓延成了数千万顷的大森林的火灾。这火灾由金田四向的蔓延出来,蔓延到湖南。

兴复故国的呼号已不是幻梦而是眞实的狂叫的口号了。

忠直而朴实,重厚而勇敢,固执而坚贞的湖南人,也已有些听到了这呼号,被他们所感化,而起来与之相呼应的了。

蠢蠢欲动,仿佛有什么大变乱要来。

长沙,那繁华的省会,是风声鹤唳,一日数惊。

说是奸细,一天总有几个少年被绑去斩首。

惶惶的,左右邻都象被烤在急火上的蚂蚁似的,不晓得怎么办好。

“只是听天由命罢了。”老太太们合掌的叹息道。

周秀才,黄家的对邻,整日的皱紧了眉头,不言不语,仿佛有什么心事。

曾乡绅的家里,进进出出,不停的人来人往。所来的都是赫赫有名的绅士们,还有几个省当局,象藩臬诸司。最后,连巡抚大人他自己也来了。

空气很严肃,幷不怎么热闹,也没有官场酬酢的寻常排场。默默的,宾主连当差们,都一脸的素色。

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。

黄公俊的家,便在曾乡绅的同巷。为了他祖父曾经靑过一衿,他父子又是读书的,故也被列入“绅”的一群里。

但他的心却煮沸着完全不同的意识与欲望。

他是天天盼望着这大火立刻延烧到整个中国的;至少,得先把这罪恶的长沙毁灭个干凈,以血和刀来洗清它。

曾国藩,原来也只是农人的儿子,却读了几句书,巴结上了“皇上”,出卖了自己,接连的,中省试,中会试,点了翰林,不多几年,便俨然的挤入了缙绅大夫之林。

一身的道学气,方巾气,学做谨慎小心的样子:拜了侨仁做老师,更显得自己是道统表上的候补的一员了。

“天下太平,该为皇家出点力,才不辜负历圣的深恩厚泽!”这是老挂在嘴上的劝告年靑人的话。

“只要读八股文,这敲门砖只要一拿到手,敲开了门,那你便可以展布你的经纶了。不是我多话,俊哥,看在多年的乡邻面上,我劝你得赴考,得多练字,得多读名家闱墨。明知八股文无用,但为了自己的前程,却不能不先搞通了它,你那位老伯,说句不客气的话,也实在太执拗了,自己终身不考,也不叫你去考,这成话么?我们读书的人,都得为皇家出力,庶能显亲扬名,有闻于后世。”

黄公俊默默不言,也不便驳他,实在有点怕和他相见。他摆足了绅士的前辈的架子,和前几年穿着破蓝衫,提着旧考篮的狼狈样儿逈乎不同。

在那出入于曾府的绅士的群里,黄公俊是久已不去参加的了,除非有不得不到的酬酢。

而于这危机四伏、天天讨论机密大事的当儿,黄公俊是挤不进其中的。但他却爱探知那民族英雄,恐怖的中心,洪秀全的消息。他是那样的热心,几乎每逢曾府客散,便跑到那里去找曾九、国荃——国藩的弟,向他打听什么。

“有消息么?”

曾九皱着眉,漫长的吁了一口气,说道:“还会有什么好消息!不快到衡阳了么?我们是做定牺牲者了。”

“听说是‘仁义之师’呢!”公俊试探的不经意的问。

曾九吓了一跳,“这是叛逆的话呢,俊哥,亏得是我听见。快别再听市井无赖们的瞎扯了。一群流寇,眞的,一群流寇。听说他们专和读书人作对呢,到一处,杀一处,秀才、绅士;说是什么汉奸,还烧毁了孔庙。未有的大劫运,大劫运!我们至少得替皇上出力,替读书人争面子,替圣人保全万古不灭的纲常与圣敎!”他说得有点激昂。

公俊笑了笑,不说什么。沉默了一会。

“未必是读书人都杀吧?”

“不,都杀!都杀!可怕极了!有几亩田的,也都被当做土豪、地主、乡绅,拿去斫了。可怕!你不是认识刘纪刚么?他在浏阳便被洪贼捉去,抽筋剥皮呢!哀号的干叫了几天才断气!可怕极了!他的田都被分给穷人了,都分了。这是他逃出的一个侄儿亲眼看见的。他对我说,还流着泪,千眞万确!得救救我们自己!”

公俊皱皱眉。

“是穷人们翻身报怨的时候了!我们至少得救救自己。”曾九说,他把坐椅移近了些,放低了声音,“大哥和罗泽南们正预备招练乡兵抗贼呢。俊哥呀,这消息很秘密,不是自己人决不告诉你。但你也得尽点力呢,这是我们自己的事,保护自己的产业!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“而且,你不知道么?那洪贼,到一处,掘一处的墓,烧一处的宗祠,捣毁一处的庙宇。他们拜邪敎呢:什么天父天兄的,诡异百出,诱惑良民,男女不分,伦常扫地。对于这种逆贼叛徒,千古未有的穷凶极恶,集张角、黄巢、李闯、张献忠于一身的,我们读书人,还不该为皇上出点力么?”

公俊心里想:“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功名财产打算!”但覚得无话可说,便站起身来。

“改日再谈”

“得尽点力,俊哥,是我们献身皇家的最好机会呢。”曾九送他到门外,这样的叮嘱。

他点点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