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诗曰:

千重云水万重山,南北东西道路宽,

浪迹浮踪何处觅?心头痛痒自相关。

又曰:

形骸授去偏无影,精爽通来若有形,

慢道昭昭还寂寂,须知赫赫在冥冥。

话说不老婆婆,被小行者推跌了一跤,急急爬将起来看时,小行者已提着铁棒过山去了,欲要去赶,又因被小行者铁棒搅得情昏意荡,玉火的钳口散漫,料赶上也夹他不住;欲待任他去了,心下却又割舍不得。乃长叹一声道:“我不老婆婆既得了此玉火钳,这孙小行者受仙传了此金箍铁棒,自然是天生一对,就该厮伴着朝夕聚首取乐才是,奈何彼此异心,各不相顾?他既携了金箍铁棒远上灵山,皈依佛法,却叫我这玉火钳何处生活?若再别寻枝叶,料无敌手,也终不免熬煎。罢罢罢!自古有情不如无情,多欲不如无欲,惺惺抱恨,不如漠漠无知;若使孤生不乐,要此长颜何用?不老何为?莫若将此灵明仍还了天地,倒得个干净。”大叫一声,提起玉火钳照着山石上摔得粉碎道:“玉火,玉火!我不老婆婆为你累了一生,今日销除了也。罢罢罢!天地间万无剥而不复之理,拼我不老婆婆填还了理数吧。”遂照着大剥山崖上一头触去,豁喇喇一声响亮,好象共工一般,连天柱都触倒了。小行者提着铁棒正往前赶,忽听得后面响声震天,急回头睁开火眼金睛一看,只见老婆婆撞倒在石崖之下,不知何故。复转身回来,近前细看。但见:

万片冰魂飞白雪,一头热血溅桃花。

小行者看得分明,方知是不老婆婆摔碎玉火钳,自触死在山崖之下,心下好生不忍。正打帐叫众兵将与他收尸埋葬,不料众兵将看见婆婆触死,小行者又来,大家无主,一霎时跑个精光。小行者没法,又打帐进山去叫人,才要进去,只见山中老老小小跑出无数女子来,走到不老婆婆身边,也不管婆婆死活,大家只将摔碎的玉火钳每人拾了两片,各各四散逃生去了。小行者看见,叹息道:“婆婆虽死,这玉火钳被众女子盗去,只怕又要遗害无穷了。”看见山中无人,只得念咒唤山神、土地将婆婆尸首埋了,然后纵云来赶师父。正是:

道中还有道,情外不无情。

小行者来赶师父。这唐半偈正勒马回头观望,忽见小行者赶到,满心欢喜问道:“徒弟呀,你来了么!亏你怎生得脱他的情丝?”小行者笑道:“他的情丝如何缚得我住?”猪一戒道:“就是情丝缚你不住,玉火钳也要将你夹住,怎肯轻易放你!莫非你弄法儿不干不净不明不白逃走了来?惹他赶将来,又要带累师父哩!”小行者笑道:“是哪样没用的夯货,被他将耳朵夹住,没奈何跪着赌咒,方能够与他讲得干干净净明明白白,不须逃走?我虽是逃走来的,却不消跪着人赌咒。”猪一戒羞得捂着嘴,不敢开口。唐半偈道:“履真呀,你不要理他,且说你怎生脱来?”小行者细说了一遍。唐半偈听了,叹息道:“人身难得,何贪欲熏心迷而不悟遂至于此?真可怜他!”小行者道:“此乃自作自受,不必怜也。但摔碎的玉火钳又被众女子窃往四方,恐传流后世又要造无边孽障,真可怜也!”师徒们又叹息了一回,方放马往西而行。正是:

世情偏不悟,佛眼甚分明,

不到身成佛,焉知世溺情。

唐半偈师徒们又平平安安行了千里程途。忽一日,行到一层高岭之上,往前一望,只见前面远远的有无数人家,也有城池,也有楼阁,也有树木,也有宝塔,十分繁盛。盲半偈道:“望那里面人家众多,莫非与灵山相近?”小行者道:“灵山佛地,祥云缥缈,瑞霭霏微,不似这等阴阴晦海,多分还不是。”沙弥道:“就不是灵山,你看楼台遍地,塔影凌空,必定也是个有名的所在。”猪一戒道:“一路来都是山林僻路,并无大户人家,这几日腹中半饥半饱,委实难支。前面如此热闹,就不是灵山,也定有大丛林,且去吃他一顿饱斋再处。”师徒们一面说一面走下岭来。又行了七、八里路,并不见有人家,唐长老疑惑道:“分明看见偌大城池;怎么不见?”沙弥道:“方才在岭上高,故此看见。如今下了岭来是在低处,故看不见。再走几里自然到了。”师徒们又行了七、八里也只不见,唐长老心下愈觉狐疑。小行者道:“师父不必狐疑,待我跳到空中看一看来回你。”唐半偈道:“你去看一看最妙,有人家,没人家,我们好放心前行。”小行者得了师命,就将身一纵,跳到半空,睁开火眼金睛往前一望,只见茫茫一片都是旷野,哪里有甚城池人家?心下诧讶道:“这地方又是个作怪的了。”正低着头思量,忽当面地上吐出一股白气来,一霎时就布有百里远近,白气中忽然又现出一座城池,无数人家,市井街道,宛然一个大都会。小行者看见大惊道:“这光景不祥,定是甚妖怪弄的玄虚?他三人莫要落了他的圈套才好。”急忙忙落在原处看时,唐长者与猪一戒、沙弥并那龙马、行李,俱不见踪影,连连跌脚道:“我就怕落他的圈套,今果被他骗去!却如何区处?”欲要也撞将进去,奈他是个虚气幻成的,怎生着脚?欲待不进去,又无处打听消息,只得又跳到空中,绕着那城池、楼阁查看踪迹,却又人烟凑集,与世间无异。正忍不住打帐落下去看看时,不期那城池、楼阁又渐渐消磨,仍是一片白地。要寻个人问,却又远近并无人家,只得念一声“唵”字真言,叫道:“山神、土地何在?”叫了几声,并不见有神出来。心下焦躁,取出金箍铁棒来攥在手中,大喝道:“什么大胆的毛神?怎敢不听我的使唤!”喝声未绝,只见西南角上,一个白须短老几拄着条拐杖,拐着脚飞一般跑将来,朝着小行者跪下道:“小神不知小圣到来,迎接来迟,万望恕罪。”小行者大怒道:“好毛神!你倚着那个妖怪的势儿,不服我使令?”土地道:“但是天上的仙佛就可役使天下的土神。小神多大的职位?怎敢不服小圣使令!”小行者道:“既服我使令,为何连呼两次方来?”土地道:“这地方广阔,一望无涯,又没有人家田舍,小神直住在西南上,离此甚远,故此来迟。”小行者道:“你既路远赶来,也还可恕。怎么山神并不见影?”土地道:“这地方周围数十里一片平洋,并无尺寸之山,从来没有山神,故无人迎接。”小行者道:“自从乾坤定位,便高者为山,深者为川,哪有个没山之理?”土地道:“小圣有所不知,这地方原不是天地自然生成的,都是人心造出来的一重孽海,是非冤孽,终日播弄波涛,世人一堕其中,便沉沦不出;后来我佛过此,怜念众生堕落,大发慈悲,遂将恒河沙填平了,故俱是一片平洋,没有高山。”小行者道:“自古有人斯人土,有土斯有财,既孽海填成平地,自当有人民居住,田地耕种,为何竟作一片荒郊旷野?”土地道:“当年地土初平时,人民田地原也十分茂盛,只因我佛填恒河沙中误带了许多雉种在内,不意年深月久,那雉种受了孽海的余戾,竟化成一片蜃气;那蜃气月久日深遂成了精灵,竟将这些人民、田舍都吞吸在肚中吃了,故此止存了一片平地。”小行者道:“那蜃气怎样吞吸人?”土地道:“那蜃气有时结作城池、市镇、人物、草木,与世间无二,人不知道,走了进去,便一口气吸入肚中去充饥了。”小行者听了大惊道:“据你这等说起来,我唐师父与猪、沙二弟,行李、白马,定是被他吞吃了。”本地道:“唐圣僧既有小圣护持,为何容他吞吃?”小行者道:“我因初来,不知地方深浅,跳在空中去观看,见他吐气甚凶,急急下来报知,他师徒三人已不知去向,岂不是被他吞吃?必然死了。”土地道:“若是这等,想来吞吃是有所不免,只怕还未必死。”小行者道:“既吞吃了,怎么不死?”土地道:“这蜃妖喉咙大,肚腹宽,吃在肚里的东西常整个月还是活的,小圣须急急去救,也还不妨。”小行者道:“他起初现出城池、市井,虽是虚气,也还就他虚气揣度,哪里是口,哪里是腹,也好设法去救取;如今一片平洋,连虚气也没了,叫我从哪里下手起?毕竟还是你土地在此为一方之神,知道他的来踪去迹,快快说来,免我动手。”土地道:“小圣差矣!土地,土地,只管地上的事情;他若有巢穴在我土地之上,将唐圣僧窝藏,我做土地的不报,便应受责罚。如今连这蜃妖也是有影无形的精怪,何况他弯弯曲曲的肚肠,知他放你师父在何处?怎生责罚起小神来!”小行者道:“既与你无干,饶你去吧。”那土地得放,就一闪不见了。小行者拿着条铁棒,在那一片白地上东边寻到西边,南头找到北头,虽远远看去象有一团黑气,及赶到面前那一团黑气又远远在别处去了,并无一毫踪影。自家孤孤凄凄,一时苦上心来,止不住痛哭起来,道:

“一自从师西土来,如影随形未分开,

何期半路遭奇祸,不料中途受妄灾,

实实虚虚何处觅?生生死死费疑猜,

痛思聚散须臾事,怎不教人泪满腮。”

小行者寻师痛哭,不题。

且说唐半偈,正在路中打发小行者跳到空中去观望,忽前面现出一座城池,市井街道,宛然一个冲繁郡县。猪一戒看见大笑道:“师父,我们眼花了!这等一个热闹去处,又叫师兄去看些什么?他看了来又要夸是十大功劳。莫若我们先进去,寻个大丛林歇下,叫他收拾起斋来,等他来同吃,也显得我们大家有用,不单单靠他一人。”唐长老道:“我看这城中十分热闹,倘我们进去坐在丛林里面,他来时错了路寻不着,岂不费力!不如还是等他同去的好。”猪一戒道:“今日过午不久,若是吃斋快些,还走得三、五十里路,倘痴痴的等他,那猴子有要没紧的,知他几时才来?只好在这地方宿了。”唐半偈西行心急,听见说吃了斋还有三、五十里路走,便就统口道:“吃了斋再赶行些程途固好,只怕你师兄回来寻我们错了路。”猪一戒道:“老师父忒过虑!我们进城只在大街上寻个丛林进去,却叫沙弥牵着马站在寺门口等地,那猴子好不贼滑,怎生会错!”唐半偈道:“既是这等说,我们就先进去吧。”便把马一拎,师徒三人相赶着竟入城来。进得城门,先是一座长桥,过了长桥才看见城圈。师徒们到了城圈边往里一望,只见里边黑洞洞也不知有多少深远。唐半偈心下着忙道:“徒弟呀,这城门怎这等黑暗,与别处不同,莫不有甚利害?不如还等师兄来同进去吧。”猪一戒道:“各处风俗不同,我们来了几万里路,怎能够都是一般?这城池高大,故城圈深远,有甚利害?就等了师兄来,这是西行个的路,也少不得要进去。师父若怕黑暗,等我牵着马慢慢走,叫沙弥挑行李紧紧贴着师父的身子同走,怕些什么?这瓮城就深远也不过半箭一箭,难道里面大街都是这等昏暗不成?”唐半偈的马已到城圈边,无可奈何,只得听猪一戒牵了进去。不期才走进去得三、五步,忽飕飕的一股腥气,就是三十三天上的罡风一般,往内一吸,将他师徒三人并龙马竟吸了进去。一霎时身不由己,竟吸去有数十里之遥,撞着了一间房屋方才挡住。幸得师徒三人牵连在一处,还未曾失散,虽一路来跌跌倒倒,却喜撞着的墙壁还都柔软,并未损伤。此时,师徒们都吓呆了,定了半晌神,唐半偈方才醒转来,问道:

“徒弟呀,我们还是死了还是活着?”猪一戒吓得身子只是发抖,哪里答应得出?沙弥勉强应道:“我们进了这座城来,活是莫想活了!但此时尚有气说话,还象是未曾死的。”唐半偈道:“既未曾死,你可细细访问这是什么所在?”沙弥道:“大家跌得昏天黑地,叫我哪里去访问?”唐半偈道:“猪一戒为何不做声?”沙弥道:“他要赶进城来吃斋,想是斋吃多了,说不出话来。”猪一戒睡在地下,听见沙弥说他,没奈何,咕咕唧唧的说道:“兄弟,莫要取笑我了,我也是好意思要赶路,谁知造化低,忽被孽风吹到此处,睁着眼看不见天,莫非此处又是一个罗刹鬼国?”沙弥道:“若是鬼国也还该齐整些,怎这所在摸了去龌龌龊龊,不成个世界,莫非走到地狱里来了?”

大家猜疑了许久,沙弥忽然看见猪一戒闭着眼揉腿哩!忙踢他一脚道:“二哥,快开眼!你看有些亮影了。”猪一戒听得,急睁开眼看,果然看见师父盘脚坐着,白马立在旁边,满心欢喜道:“造化,造化!想是哪个善人积阴骘,开个天窗了?”唐半偈想了想道:“不是开天窗,还是你我元神充足,坐久了发的慧光,古人谓虚室生白,即此意也。既有亮光,可细细看这是什么所在?”猪一戒听见,连忙爬将起来,东张西望,方看见挡住他的那间房屋却不是房屋,乃是一座小庙儿。心下暗喜道:“既有庙宇,就不是僧家也是道家,且进去告诉他一番失路的苦楚,问他化些饭大家吃了,也可遮饰前言,免得沙弥笑我。”忙走到庙前一看,只见庙门上横着一个匾额,一时亮光模糊看不明白,心下想道:“多分是个土地庙儿,若不是土地庙定是个火神庙儿。”又走近一步,定睛细看,方看见庙匾上写的是“五脏之神”四个大字,再揉一揉眼睛看得分明,方着慌道:“我听见说人肚里方有五脏庙儿,难道我师徒三人这等命苦,竟吃到人肚里来了?”忍不住大哭起来道:“师父,不好了!我们已被人当鱼肉吃在肚里了。”唐半偈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猪一戒道:“这靠着的不是个五脏庙儿!若不是吃在人肚里,如何有五脏庙儿?”唐半偈想了想道:“你说得不差,我们果被妖精吃了。”沙弥道:“二师兄的话也还是揣摩,怎师父就信了真?”唐半偈道:“不是我轻易信真,细细将情理揣度,其实一毫也不差。”沙弥道:“怎见得?”唐半偈道:“我们在岭上就望见城池,及走了一、二十里反看不见,又叫孙履真去探望,忽又现出城池,或有或无,自然是妖精变化迷人的了!后来我们进城,先过了一条长桥,岂非妖精之舌?后到城圈边,黑洞洞一望无际,岂非妖精之喉?绕入城圈,就被一口气直吸到这里,这里又有五脏庙儿,岂不是明明在妖精肚里?再有何疑!”猪一戒听见,一发大哭起来道:“罢了,罢了!我们师徒三人前生前世不知作了什么孽障?今世里受此冤报!”唐半偈道:“死生梦幻,哭之何益?”猪一戒哭道:“我们今日还嘴巴巴是三个讲经说法的和尚,再过几日就要变做妖精的臭粪了!叫我如何不哭?”沙弥道:“二哥,不要这等脓包!我三人虽被妖精吃在肚里却又不死,尚有大师兄在外面,他若晓得了自然前来救护。”猪一戒道:“救是来救,只是这遭有好些难救哩!”沙弥道:“这遭为何难救?”猪一戒道:“往常间师父被陷,或是藏在山中,或是捆在水里,皆有个窝巢可以访问,如今被妖精吃在肚里,叫那猴子哪里去打听?若是打听得知我们被妖精吃了,只道我们死了,一发不想救护了,怎不繁难?”沙弥听了也着惊道:“是呀!这却怎处?除非央人寄个信儿与他才好。”猪一戒道:“你说话一发好笑,一个妖精肚里有谁人来往寄信?”唐半偈沉吟道:“要寄信倒也不难,只是要叫履真受些痛苦,我心不忍。”沙弥道:“师父呀!我们如今在九死一生之时,若有人寄信,便叫大师兄受些痛苦也顾他不得。”猪一戒道:“师父原来也会说谎,他在那里,我们在这里,谁人寄信?”唐半偈道:“我倒不是说谎,当初他寻到我处来皈依的时节,他住在傲来国花果山,隔着两大部洲,毫无因缘,多感唐玄奘佛师传授了我一篇定心真言,叫我三时默念。但念时,你大师兄便头痛欲裂,所以寻声来归,做了我的徒弟。”猪一戒笑道:“师父既有这样灵咒儿,怎不时常念念弄这猴子头痛耍子?”唐半偈道:“他一路吃辛受苦,百依百顺,怎忍再念?今在死生断绝之时,也是没奈何,只得硬着心肠念一两遍,使他知我性命尚存,好设法来救护。”沙弥道:“师父既具此神通的妙理,须快快念咒,不可迟了。”唐半偈不得已,只得盘膝而坐,默默念将起来。

正是:

鳖中菩萨能趺坐,蛤里观音善诵经;

莫道传闻部是谎,须弥芥子具精灵。

唐半偈在妖精肚里,默默念定心真言不题。

却说小行者在一片白地上找寻不着踪迹,满心只道师父被妖精吃在肚里死了。正凄凄惶惶没处做道理,忽微微头疼起来,大惊道:“我的头从来无故再不晓得疼痛,怎这会子忽然痛将起来!莫非师父还未曾死,念咒咒我?”正在踌躇,头痛忽又住了,心下无限狐疑。过了半晌,忽又疼痛起来,方大喜道:“这头忽痛忽止,止而又痛,定是师父未死,通信与我,叫我救他。但你陷在妖精肚里,比不得寻常有个巢穴可寻,况此时连妖精的形影也无,却叫我哪里去用力?”正在寻思无计,忽白地上又现出一座城池来,与前一样。小行者看见,知道城门是妖精的口齿,不敢进去;忙跳到空中,取出金箍铁棒,叫声:“变!”变得有数丈长,把腰一躬也变做金刚一般,遂低了云头,照着城池、楼阁一路打来。只听得东边响亮一声,倒了城墙,西边豁喇一阵,塌了寺壁,宝塔九层,一霎时倾颓了七、八,居民万室,顷刻间扫荡了千家。

原来这城池果是一个蜃妖吐气结成的。这蜃妖结此城池吞吸人物是他的常事,原未尝有意要吃唐长老。不期唐长老晦气,恰恰送入他口中吞在肚子里,连蜃妖也不知道。今忽被小行者铁棒一顿乱打,直打得落花流水。幸喜城池、楼阁大半是虚气结戌。妖精本身却不曾损伤,只打落了几个牙齿,急得他暴躁如雷,和身一摆,将一腔墨黑的毒气都吐了出来。一霎时,乌云满布,腥臭难闻,冲得那小行者立身不住,忙收了法身跳到空中,再往下看,见明明一片白地忽成了一重黑海。心下想道:“这妖精若现了真形,便三头六臂也可以力拿他,如今象乌龟一般,不知将头缩在何处,但以此恶气加人,就象方才打他这一顿棒,他似有如无,料不至伤残性命。况师父已吃在他肚中,倘救迟了,有些不测,却如何区处?我想蜃妖原系海中之物,龙王为水族之长,自然有个制他之法,莫若去寻龙王来要他驱除,不怕他不为我出力。”算计定了,遂一筋斗云竟到西海而来。到了海中,巡海夜叉看见,认得是孙小圣,忙去报与龙王知道。龙王慌忙出来,迎接进去,分宾主坐下。龙王先问道:“近闻小圣奉唐圣僧已近西天,功行将满,不知有何事故又蒙垂顾?”小行者道:“西天功行却也差不多了,不期行到一处,遇着一个蜃妖作怪,口吐毒气,幻作城池、市镇,将师父师弟三人并龙马、行李哄入去,都吞在肚里,我要与他厮杀,他有影无形,没处用力。我闻蜃乃海中之物,原属贤王管辖,为何纵容他到平地上去陷人?故特来请问。”龙王听了就分辩道:“小圣莫非访差了?蜃虽雉鸟所化,不是鱼龙之属,却毕竟以水为生,非大海不有,如何平地上得有蜃妖为害之理?”小行者道:“贤王辩得亦自有理,但据那方土地说起来,此地原是一重孽海,因我佛慈悲以恒河沙填平,沙中误带雉种,故酿成此物,虽非贤王放纵,然毕竟是贤王管下族属。今也不与你讲那些闲话,只要贤王用些神通,捉住了他,救出师父,便大家全了情面。”龙王道:“原来有这些委曲,小龙如何得知?要拿他也不难,小龙只消将金肺珠把他的毒气敛尽,小圣自会捉他了。”小行者道:“如此妙甚!便求贤王速行,恐怕迟了误事。”龙王不敢迟留,忙进宫去取了金肺珠带在身边,遂同小行者走出水晶宫,上了海岸,驾云前往。

不多时到了孽海旧地,只见蜃妖吐的黑气雾沉沉密匝匝还未曾消歇。龙王看了,大怒道:“就是海中蜃鱼幻化楼阁、树木,不过吞吸些鸟雀充饥,怎这孽障竟吐些无边毒气,将此千里居民都吞吸尽了,真罪不容于死矣!”遂取出金肺珠托在掌中,低下云头,在黑气上面团团转了一遭,真是理有相生相克,物有能制能从。不一时,那些黑气就如雪消冰解的一般,顷刻间散个干净,忽露出一条不象龙,不象鱼,又不象鼋,又不象鼍的一件怪物来,在地下游行。龙王看见,忙对小行者道:“小圣,此时不下手更待何时?”小行者遂取出金箍铁棒迎风一晃,有碗口来粗细,忙赶上前照着怪物劈头便打道:“好妖精!你的城池哪里去了?

你的楼阁哪里去了?你的市镇人家哪里去了?你还能吐气吸人么?”那蜃妖虽是精灵,却尚不能言语,见小行者铁棒打来,料当不起,只得没命的往阔处奔去。小行者哪里肯放,大踏步随后赶来,七八赶上,那蜃妖急了,忙回过头来张开城门般的一张大口,要吞小行者。小行者恐遭毒口,急急退回数步,正打帐要跳在空中用棒下捣,忽见那怪物陡然跃起,山摇地动的叫了一声,便跌倒在地,动弹不得。小行者看见,犹恐有诈,反不敢上前。谁知却是猪一戒与沙弥在肚里被那妖怪奔来奔去,颠簸得跌跌倒倒,又听见外面吆喝之声,谅是小行者与他赌斗。沙弥忽然醒悟道:“我们好呆!师兄既往外面厮杀,我们何不内外夹攻?”猪一戒被沙弥点醒,啐了一口道:“我真真呆了!”就提起钉耙,先将他的五脏庙儿一钉耙筑倒,沙弥便竖起禅杖乘势往上将脊梁骨一捣,不期用力太猛,不但将脊梁骨捣断,连皮都捣通了。那蜃妖忍痛不过,故跌倒在地死了。猪一戒见脊梁上捣通,透进亮来,满心欢喜,忙叫道:“师父,造化了!妖精脊梁上开了个不二法门了。”沙弥笑道:“师父,不要听他!妖精脊梁怎称得法门?只好算做个方便门罢了。”唐半偈此时跌得颠颠倒倒,正闭着眼在昏聩之际,忽听得两个徒弟欢喜说话,睁开眼见旁边一个窟窿透进亮光,看见天日,也自欢喜,便道:“徒弟呀!既有门就该出去了。”猪一戒忙到透亮处钻出头来一张,叫声:“惭愧!”但见小行者手拿着金箍铁棒,正在那里审看妖精,猪一戒大叫道:“大哥,不消疑惑着了,妖精已被我们捣断脊梁筋,断送了他的五心三脏了。”小行者猛然看见,满心欢喜,忙问道:“师父怎么了?”猪一戒道:“师父好好的。只是洞门小,被妖精皮裹了头,却出来不得。”小行者道:“这不打紧!”遂将金箍铁棒迎风一晃,变做一口风快的屠刀,照着妖精脊背豁喇一声划做两半,沙弥用禅杖撑开。一霎时,他师徒四人依旧都在光天化日之下。猪一戒忙搀了唐长老,沙弥挑了行李,欢欢喜喜的走了出来。唐半偈问起缘由,方知亏西海龙王收了他的毒气,才能成功,遂向空拜谢。龙王辞别了小行者,自回海去。师徒四众正打点行程,忽西南上蜂拥的赶了百十余人,围绕着他师徒四众拜谢说,亏他们除了地方大害。小行者道:“妖精方才打死,你们偌远,怎生得知?”众百姓道:“是土地公公显灵,先报我们得知的。”定要请了回去过夜。唐长老却不过众人好意,只得看着众百姓去安歇了一宿,次日方脱身早行。正是:

最轻者死生,最重者功行。

死生惟一身,功行在万姓。

不知唐长老此去又何所遇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