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杨幺因火工说了这些缘故,一夜不曾合眼。天明吃了饱餐,即出门前走。走了个半晌,果听见人纷纷传说劫银两的事情,杨幺听不明白,只往前走。到了下午,走入一个热闹村市中,要歇脚买碗酒吃。只见一群人围立在路口一座牌坊下观看。杨幺见了,不知甚缘故,也走来看,遂侧身挤入中间,只听见内中有人念道:

河南瑞州管辖,为地方失盗事:照得山东秦枢密,仰危县尉押解银两。路过泼皮堑,突出强人三名,劫去银两,杀死马步军卒十二名,抬夫五名。今记出首盗一名金头凤王摩,并识其貌,已经严缉未获,申文到州。此乃地方重事,为此晓谕城郭、村镇里保,务必严查。诚恐疏漏,复图形貌一幅,悬挂市中。凡有过往,不论军民人等,着该里验明形貌。如有涉疑、合式等情,即着纠众协拿,解送审究,须至示者。

杨幺听完,因暗想道:“只是三个人,却做这般险事。杀了多人不足为奇,只这银两一时如何搬运得去?怎又去得干净,绝无形迹?真是神手段的汉子!可惜我那日在夜间,不曾认得他的面貌。即有图像在此,何不近前去看他一看。”便将铁棍夹在左肋下,右手将众人分开。因去得势重,遂分得众人站立不稳,踉跄欲跌。众人忙回过头来,正要发作他没道理,却将他上下一看,不觉大惊大骇,一齐走散。

杨幺见了,暗笑道:“若不用些力,众人怎肯让我!”遂走到这幅图下来。一看了得,拍掌叫奇了半晌,才转身走开。见对过就是个酒店,不胜欢喜,便急走入,拣幅座头放了包、棍、向外坐着,叫道:“酒家,快拿热酒来吃!”叫了几声,才走出一个十一、二岁的小孩子答应。杨幺见了,问道:“你家大人那里去了?”这孩子道:“我父亲适才在此,却被人叫了出去。”杨幺道:“火工怎么不来照应?”孩子道:“也出去了。”

杨幺见没人料理卖酒,要起身到别家去吃。因想了一想,对孩子说道:“我若走在别家去吃,你父亲回来,须埋怨你不会留客,你去将好酒只顾热来,案上的肉胡乱剁一碗。我有好银,绝不亏你。我吃了还要赶路。”这孩子听了,便先去暖酒,又去剁了一碗肉,并副碗箸送到面前立着。杨幺道:“你不消在此,只去热酒来,不要间断,吃的我没兴头。”孩子便自走去。

杨幺将酒筛入碗内,吃了半晌,看着对过这幅图形,因暗想道:“这人相貌、胆气、手段固然好了,只不知他将这银两去作何处分?若只取去赌钱撒漫,吃酒食肉,便算不得奇男子,称不得豪杰了。”想罢,使连筛连吃。这孩子不等叫酒,只一角角的送来。杨幺欢喜道:“这孩子果好,小便小,倒知些人意。”便一碗碗的吃。

吃了半晌,忽见一人走入,向着杨幺满脸赔笑道:“在下只因有事出门,不知贵客下顾,失款得罪,不必计较。”遂喝着孩子道:“这孩子恁不晓事!一个贵客到门,橱内有的好肴菜,怎不搬送,却只剁这碗没安排的肉来,可不讨打!”杨幺忙说道:“这不与他相干,是我叫他剁的。”主人道:“贵客既恁般说,敢怕不怪。你快去暖酒。”自己走入内去,向橱内拣撮了一盘细葱燥炒薄片黄牛肉;又走去灶下,悄悄对孩子说了几句,叫孩子拿酒,自己托肉,送到杨幺面前,孩子便自筛酒。

杨幺见这主人恁般小心,不胜欢喜,一时开怀放饮,却忘了赶路。只是吃着,渐有醉意。因又看着对过图形,暗想道:“我初才看他面貌,眉目、口齿、耳鼻,觉得与我厮像。只他多了这副扎额雉尾,我便刺了文面。若没这两件,可不在此吃酒,被人疑是我仲尼、阳虎一般面庞么?”

因又吃了半晌,不觉失声:“啊呀!”立起身来,定睛暗想道:“我先前听见人念着示条,说什么金头凤王摩,莫不就是他叫王摩?我与他虽不识面,却是慕了要寻他并袁武。他今被人悬挂图形,我怎不替他作个计较?”忽又转了一念,坐下道:“敢是同名同姓,面貌偶同,不可造次。”

遂又吃酒,因又想道:“我想那夜的好箭,次日这般胆量手段,若没泼天本事,今日有名,便要犯出。难道又是一个有这般手段?如今叫我去访那个的是?这也容易,怎这王摩与我相貌十分厮像?实是件奇事。天下怎有这般相同?不要是我方才看得不细。我今何不走去再看个明白,好作道理。”

遂起身出门,踉跄大步近前。再定睛细看,不觉向图上一口啐道:“怎敢将我的面貌,使人作贼悬挂在此!”因又想了一想,立着看道:“便不是我,可知当初柴进簪花入内,见了宋江名字,抽刀割取灭其形迹,才是英雄义气所为。这个王摩便不是金头凤,也算得个好汉,怎才做事便被人画影图形,这般捉拿,成甚模样!”

说罢,一时怒从心上起,只一手扯来,并那示条一总扯得粉碎。才大笑一声道:“今日做了快心事,只此去吧!”走入门来要取包、棍,算还酒钱。

只见这孩子笑嘻嘻将热酒筛入碗内,道:“客官再照顾吃两角去。”杨幺笑道:“做了畅事,便再吃角也不妨。”遂又坐下,连吃几角,有了八、九分酒。只见主人对孩子说道:“你这孩子全没着人。这位贵客走了远路,必有些脚力辛苦,腰脊酸疼。何不敲摩几下,自然赏赐,明早买个馍馍吃也好。几曾见往日客人空白了你?”孩子听了,忙将酒筛了一碗道:“客官,我替你敲个背儿。”

杨幺笑说道:“这孩子果是乖巧。这件事,我倒也不曾叫人敲背摩腿,做老人的丑态。你既要银买馍馍吃,不要扫你父子们的兴。”那孩子忙走在背后,捏起两个小拳头,在杨幺脊背上似擂鼓般,只上下敲个不歇。杨幺只大碗价吃。这主人乘空向这孩子丢了一个眼色。这孩子忙走在面前来说道:“客官可好?如今摩跌腿儿。”杨幺醉眼模糊道:“好,好,好,好!”这孩子照前筛酒,遂蹲在杨幺膝边。

杨幺见了,便乘着酒兴伸跷右腿。孩子忙用手紧敲慢捶,忽上忽下的敲着。杨幺又吃了两碗,觉得醉了,幸喜心里明白,因说道:“店家,来,来,来!该你多少酒银,走来拿去吧。”遂一手探入腰间取银。谁知这孩子看着亲切,将杨幺右腿往上一掀,“豁喇”一声,仰后跌倒。

杨幺吃跌,忙探出手,急待挣扎。早被里面赶出一二十人,同着店家,只紧紧将杨幺按在地下。门外又赶进三五十人,将麻绳、铁索缚手的缚手,捆脚的捆脚,就如捉老虎般,将杨幺收缚得似粽子模样,不放一毫空隙。一时间挤满了一屋的人,嚷的嚷,骂的骂,喝打的喝打,拳头脚踢如雨点般打来。杨幺被缚,被打,只说道:“吃酒自然还钱,怎么恃蛮乘醉乱打?”说罢,一时间闹得酒涌,只紧紧护住心胸,随人打来。

你道为甚这般哄捉?只因杨幺先前分开众人时,这些众人见他与图上面貌一般,知是大盗王摩,便要动手来捉。却见他随身棍棒,有杀人手段,一时不敢擒捉,即散去商量。有人报说在屈家店内买酒吃,遂商量出这个小鬼跌金刚的法来,埋伏多人,将杨幺捆打。捆打了半晌,内中有人说道:“他是劫银两大盗,只宜连夜解去州中,脱了我们地方干系。少不得相公动刑,要打招称夥伴银两。若打坏了他,倒是有罪,岂不有功反做无功。”

众人见说得有理,一齐住手。取了一根大粗木杠来,将杨幺绾络好了,两个便来上肩抬。不期身子重大,将这木杠压得弯曲,两人只立不起腰来,只叫杠软难抬。众人见竖着这杆大棍,忙取来看,却是黑漆藤缠一杆大铁棍,十分沉重。众人道:“他有这般大力,怪不得来劫银两。如今就将这棍来抬他,也是一件凶器。”便将来绑在木杠上,四个人才抬得起来。店家忙提出包裹道:“这是贼赃,不要留在我家惹事。”遂来挂在棍上,便抬出门来。街上人一时筛锣护送,到州里去请功。

一路抬出村来,许多男妇俱指着杨幺骂:“王摩大盗,王摩贼头!只说你逃脱难拿,谁知走得不远。好大胆不怕死的!还敢来看自己形象,又用手扯碎,岂不自来送死?”有的说道:“一个官家银两,岂是劫得的?这一解去,便去砍杀。”此时杨幺被众人吵打捆络,扛抬摇晃,渐有醒意,十分恼怒,却挣扎不得。忽听见这些人俱骂他是王摩,抬入州以请功,方自暗暗欢喜道:“我一生喜的是豪杰,如今被他错认,便受这场冤屈,受人拳棒,却是无怨。且随他抬去见官,自有分别。”

此时日已渐落,众人恐路上有失,便各紧走。到了夜间,乘着月色而走,又逢村镇,讨了火把照耀。一起护送的百十多人,俱是鱼叉、刀棍,前后照应。扛抬的俱轮流代替,才走上去州的大路来。

不期村中捉到了杨幺,就有人传到证果乡去。秦虞侯自从危县尉去后,他只在证果乡左近挨查了多时。又接到秦枢密来文,着近府、州、县为他缉捕,一时骚扰得各乡不得安宁。这日忽得这信,不胜快活。又带了跟随,上马赶到村中,知已起解,连夜入州,遂又赶来。才得赶着,便高叫道:“我是山东解银两的秦虞侯。难道你们获了大盗,少不得俱有犒赏。可到近城的所在歇着,等天明入城。”众人听了更加兴头,又抬走了多时。

将及到城,因见一个古庙,遂叫开抬入天王殿歇着。秦虞侯忙下马走入,将火照着,大喝骂道:“好大胆蟊贼!怎敢擅劫银两,又杀多人?如今银两俱在那里?快快说出!”杨幺便大声说道:“我是岳阳柳壤村杨幺。昔日递解,今遇赦回南,在村内买酒吃,不期被村人乘醉将我抬来。你失了银两,却与我杨幺无干,怎敢将好人冤屈?快些放我。若到州中,见了相公说明,你们俱是死!”

秦虞侯喝道:“你这强贼,怎还图赖?幸喜劫银时有人认得面貌,才画了图形,到处挨缉。你今与图上面貌一般凶恶,怎还敢移名托姓,希图混赖?”众跟随道:“前日正是他动手,问他怎么?”那卖面食的店家,也来看了半晌,道:“是便是他,却还有些不是。”秦虞侯道:“那些不是?”店家道:“他前日来吃面时,一口北音,如今却是湖广声音;他前日脸上没有金印,如今有了金印。只这两件有些不是。”

秦虞侯喝道:“他一个大盗,今日捉来,要混人耳目,假装湖广声口,正是他的奸处。你前日不曾留心细看他脸上,怎晓得有印没印?前日被他吓个死,今夜且打他一顿,出些恶气。天明入城,等州里相公处置。”说罢,提起刀背打来。

杨幺正要喝骂,忽见屋檐上直蹿下一个大汉来,叫道:“洒家来救哥哥!”抡动两板刀,直抢进来,望众人就地乱砍。众人躲闪不迭。秦虞侯并跟随军汉突见这人来劫夺王摩,忙起枪、棍打搠。早被他身蹿刀舞,排地价乱剁,抵挡不住,俱往后逃躲。这大汉见杀得静悄,忙来割断绳索。杨幺得救,忙掣了铁棍,取了包裹,抡动铁棍,一时庙中尸横重叠。那大汉大叫:“哥哥跟洒家来!”舞着板刀砍杀出门,往前直蹿。杨幺紧紧跟来。

大汉在前,只招呼:“来,来,来!”霎时两人奔走了二十馀里。那大汉见后面没人来赶,才立住脚道:“哥哥恁好奢遮!夺了银两,便是远飞,谁耐恋着。被这夥撮鸟贼牛欺负,叫兄弟气得呆鸟蛊胀!”杨幺听了,满心快活,知他错认王摩。因说道:“我杨幺一生喜结豪杰。若遇英雄遭屈,豪杰被冤,甘心为他护庇。因今日看形扯毁,不欲使豪杰被人悬挂,以致醉后受辱,实是无怨。难得好汉仗义来救王摩,倒救了杨幺,是杨幺一个知己弟兄。想好汉必是王摩知己弟兄。我今正要问这王摩可便是关中金头凤,并请问好汉是何名姓?”

那大汉听了,直蹿跳起来,大惊大快道:“恁说便是小阳春道长哥哥了。正没处找寻,来救王摩撞着,可不喜坏了刮地雷黑疯子马霳!”说罢纳头拜倒。杨幺连忙答拜起来。马霳道:“恁王摩也没识面。”遂将射箭要识王摩,又听见劫银、画形、缉获,细细说出,道:“兄弟为他担着老大疙瘩,只白日满村闲撞,多时没处出力。只今蓦听村牛欺侮,腾地赶到。见这伙呆鸟躲入庙里,便要砍入。恐他做了准备,踅到庙后,托地跳屋蹿落,将这呆鸟吓破了胆,剁几十个肉泥。要救哥哥心急,被那呆鸟官缩入后去,直引到这个僻路上来。敢是哥哥脱逃,同王摩来夺这银两么?”

杨幺听了这些缘故,不胜惊喜,遂将自己保护村中、打贺太尉、受屈递解,细细说了一番,道:“那夜在人丛夺路救出三人,不期就是王摩。他今想已去远,不知日后能见识一面?兄弟你在那里晓得我来?”

马霳道:“兄弟没勾当养活老娘,只去楚、江二州挑贩私盐。被焦山上一班好汉来劝入夥,同他们做事,只回不去。他们有个邰元,说同哥哥犯罪,在那里好不想念哥哥。哥哥大名,是他说出。”杨幺听了大喜,道:“我正记念,谁知在那里安身。”马霳道:“邰元说了两句口号,哥哥若不说,兄弟怎知王摩便是关中金头凤。只今哥哥走楚州长江去,便得会邰元。”杨幺道:“我离家日久,爹娘悬念,恐有耽延;况且带有书信,不曾着落。幸喜今夜不致遗失包裹。”因将孙本、殷尚赤事情说出,道:“我今要到汴京投递,讨个孙本实信去。”马霳道:“恁地黑夜,引哥哥上路。”遂引杨幺急走。

走了多时,马霳立住道:“只这去便是开封大路。”杨幺便与马霳相别急走,忽赶转来,叫住道:“我与王摩并无干涉,被人错疑。兄弟救我,杀了多人,倘漏风觉察,干系不小。兄弟既与焦山好汉相识,莫若趁此投奔,才得避身。”又将自己心事说出:“你与我传言邰元并山上头领,我杨幺此去,若有机缘,来看他弟兄。”马霳道:“兄弟得见哥哥,实是舍不得丢撇。奈老娘在家挂肚。黑地谁知?便是漏风,村牛怕疯子板刀厉害。哥哥只放心前去。”杨幺见他孝心,遂叮嘱分手,各自走散。这是天王殿马霳劫救杨幺。

这秦虞侯正审问要打,忽被大汉跳下杀伤多人,急躲入后逃奔。直到天明走出,见劫去王摩,又杀死多人,只得入城禀知相公,又是一番缉获。一日捕役缉着一匹黑骡,是王摩骑的,一时审得不明不白。

且说这袁武用了奇门遁甲,自己立在坛内隐住了身了,人俱看他不见,只晓得是三人来劫。果不出袁武所料,只在近处访缉。他四人连夜奔上了白云山,便将带来银两暗暗招聚,盖造寨栅。遇了多日,袁武打发郑天佑带了五十馀人,俱扮农民,推着十辆小车,每车上俱堆大袋,去取埋藏银两,临行授计。郑天佑领计,同众下山,分着前后而走。将近泼皮堑来,暗伏僻处。郑天佑扮作客商,带了五、六个人挑了大袋,到村中买贩米粟。不时买完,挑到原处。

守到夜深,遂一齐将小车推入泼皮堑内,将埋藏的金银掘起,装入袋中。面上纯是粟米,俱撒漏着,连夜推走。有人见了,只认是推入城市去卖,绝不疑心。到顿歇处,郑天佑却是留心打听,一时听了许多消息,上山来报知。只因这一报,有分教:

落魄英雄重起色,垂危杰士救星来。

不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