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贾政出差去,约有两三月方可回来。王夫人也趁着家务清闲,到了薛姨妈那边去。黛玉便告诉宝玉,要趁此时候先与曹雪芹送行。宝玉也喜欢得很,宝玉只怕姊妹们不能会齐了。黛玉道:“你也太多虑了,连宝姐姐这么个道学人儿,也就为头为脑的高兴,谁还不愿意的,除了香菱嫂子要悄悄地约她,其余鸾嫂子、凤妹妹也肯来。咱们总不要告诉他,只等里面坐定了,你同哥哥、姜姐夫好好地哄他进来,越发有趣。那些南边办的事情通不要提起,且等酒席过了再告诉他,就拿他的家信给他瞧。”

宝玉喜得了不得。两个人正商议着,宝钗也走进来,说道:“林丫头,前日说的话怎么样,天气也好得很,不要耽误了时候儿。”黛玉道:“可不是呢,我正在这里告诉他。”宝玉道:“好姐姐,你也来得正好,咱们就明日乐一天罢。”宝钗道:“今日也好不过,明日从容些。只是南边的事情曹先生通没有知道,也不用等老爷回来告诉他,长久出门的人儿盼得家信紧,况且有他老太太的平安字儿,咱们何不今日告诉了他。”

黛玉道:“我也这么想,不如明日酒后告诉他,他更乐呢。一则怕他见了字儿思乡起来,二则也要告诉了他,一定要等老爷回来了再起身。等他应承了这一句,才给他这封字儿看。”宝玉、宝钗都说妥当得很。宝玉道:“这么着我今日正要到姨妈家去,请姨妈、太太的安,我就悄悄地告诉臻儿,约下香菱嫂子,顺便就那边去告诉林、姜两兄,鸾、凤二妹,明日早早地过来做一个雅集儿。”黛玉、宝钗都说好。宝玉即便去了。

黛玉一面叫藕官来,叫她到梨香院去告诉一班姊妹,明日要拣簇新的从没有唱过的戏唱,今晚先将曲本儿送过来瞧。黛玉又同宝钗去约李纨、平儿去了。路上遇着探春、湘云,也同去了。原来黛玉、宝钗平日很敬重曹雪芹,一则是贾政、宝玉的至交,二则是前后《红楼梦》两书总为他夫妇三人写照,心里十分感激。因此上悄悄地探知雪芹有回南之意,知道负才高傲,不肯干谒诸侯,倦游远回,却又无以自乐。且曹老太太渐渐年高起来,这位雪芹先生又是一个光明磊落之人,不肯低首下心,再去求这五斗米的。黛玉有的是银子,什么事情办不出来?便悄悄地打发蔡良、单升往曹雪芹家乡置下三千金一所住宅,也有菜畦、花园、竹园、藕池,又将一万金替他置了八百亩水旱不竭的良田,又送他几所水碓栈房,每月有百金花利,可以日用无忧,趁意地遨游名山五岳。这蔡良、单升实在办得精细,连动用家伙什物,件件办得齐全,伺候得曹老太太、曹太太、曹少爷、曹姑娘搬进新宅。另外留下一万两的安家,还怕有新任的官儿查着漏税,连契纸儿通税过了。交代清楚,方才讨了家信,开了细折,赶进京交与黛玉。黛玉也很夸他妥当。

这曹雪芹哪里得知。这时候正是九秋天气,到了次日早晨,曹雪芹正在林府里济美堂的左书厅东边房内独自一个人坐在那里,恰好白鲁隔一日前被外城朋友拉出去写字,住在外城没有回来,正是寂静得紧。只闻得前前后后院子里的木樨香儿,就走到小栖霞去,想听个曲儿解解闷。哪知言、张、两杭也往外城戏园子去了,只得又走了回来,呆呆地坐着。顺手将书卷一翻,看见《杜工部诗集》,也就取过来看看。不知不觉地高了兴,就吟哦起来,刚念到“南菊再开人卧病,西风一系故园心”,只听得贾宝玉、林良玉、姜景星一同进来,笑嘻嘻的道:“曹老先生,好用功呀,咱们要荒你的功,拉到那边去玩玩。”曹雪芹站起来,打一欠伸道:“小弟今日懒得很。”宝玉就央及道:“好先生,包管你走一走,这懒筋儿就舒服了。”惹得大家笑起来。这曹雪芹本是一个无可无不可的,这会子现在闷着,又是这三个人拉他,如何不去,就要换起衣冠来。姜景星笑道:“老先生,你这么个脱俗人儿,还拘着这个,况且左右都是自己家里,不过求着你老人家,一同的走走散散。”

曹雪芹便笑着点点头儿,就同着他们三个一同走过荣国府来。慌得这两个府门口几十位体面管家二爷们,一齐站起来垂着手。他们四位走到外书房,贾琏慌忙陪着笑,接进去坐下,喝了茶。宝玉就请到大观园里去。这曹雪芹素知贾府的规矩森严,但凡五尺之童,不奉传唤不入中门。又这个大观园自从元妃、仲妃游幸之后,通是太太们姑娘们住的所在,官客非至亲不进去。又是贾政出差,宝玉孩气,如何便同他进去逛园。就算贾政不知,也过意不去。虽则内眷们也是贾政叫都见过了,设或在园中遇着,还是照应好不照应好,就说道:“宝世兄,你不要太玩儿了,你只要到上头去,替我请太太的安,这园子里我是不去的。我难道不晓得是内眷们住的园亭?”

林良玉道:“老先生,你没知道,今日太太带着嫂子们姑娘们,一起往薛姨太太家去了,宝兄弟怪清静的,受不得,所以拉我们过来。其实秋色也富丽,桂花也盛开,只怕我们闹到月斜了,他们还不回来呢。”贾琏也说道:“老先生,真个的这样。”姜景星道:“咱们就过去吧。”曹雪芹也就信了,就携了宝玉的手大家走过来。原来这一日的戏酒设在缀绵阁,这个阁,阁儿外四面皆曲水红栏,板桥曲岸,傍阁临涯尽是重重叠叠的青山,山坳内棕亭竹楼,也多有小路儿直通到桥上。又是各色各样的雁来红、秋黄、鸡冠、秋海棠,也到处开满的菊花,菊花细种,皆一层层摆着描金五彩盆、玉石盆,真个是万种秋容,满地千层,古桂参天,一阵阵风儿吹过来,香得了不得。当下贾琏陪着雪芹等到园门口,就说:“老爷不在家,怕外面有些事情,宝兄弟陪着吧。”

贾琏就转去了。曹雪芹就同他们三个走进来。这边缀锦阁下,已经铺设得天宫似的,戏毯儿就摊在院子里阁子底下,也尽开阔。中间一席,两旁各三席,席前也铺了大红漳绒满花的拜单。黛玉、宝钗、探春、李纨、史湘云、喜鸾、喜凤、香菱、紫娟、晴雯、莺儿、平儿共十二个人,大家靓装艳服,在阁后翻轩内坐着看菊花闲话,等曹雪芹进来,出去相见,也在哪里各人忆各人的菊花诗儿。这边曹雪芹同了宝玉、良玉、景星走进大观园园门,走过了虎皮石路,当面就是一带翠疃,再往前进便许多石笋儿。这石状奇怪,也如异鸟怪兽,映着些树木藤罗。那些藤罗上,毕竟是深秋了,也结着许多鲜红的子儿,如珊瑚珠一般。宝玉就领了他们三个穿过几条曲径,上了山顶,又盘下去。过了石洞,到了平坦之处,飞楼画槛,皆斗接衔抱于山坳,但觉得碧树干霄,青溪泻玉,走上去便是沁芳亭。宝玉却不引他们到缀锦阁去,先顺了路同到潇湘馆来。笑着让他们道:“舍下去坐一坐儿。”

惹得众人大笑起来。曹雪芹道:“世兄,你这么个雅人,这看竹子还没有在行。你只要站在这里,看这一带粉壁花墙映着千竿的翠竹,也就好看呢。”宝玉道:“是便是了,到底要看看主人家,没有个过门不入的?”

雪芹道:“看竹何须问主人。”说着笑着,也就进来,同到堂中坐下。看不尽的古董字画。小么儿就抱了两个银丝盒儿上来,一碟松瓤乳油酥,一碟梅花香屑风米糕,一碟杏仁飞面野鸡合子,一碟玫瑰合桃蛋卷儿,配上龙井茶。景星道:“原来是宝兄弟招进来打尖呢。”大家就用了些,景星只看壁上的诗,要寻着黛玉的笔迹,哪里招得出,就问宝玉讨着看。宝玉道:“落纸就烧掉了。”景星道:“批的前后《红楼梦》呢?”宝玉道:“可不是锁在箱子里,连老先生要看,也是我过批出去的,还只许过了圈点,连批语通不许抄出去呢。”林良玉笑道:“真个的。”

姜景星笑道:“怪不得了。”就将从前问起宝玉,宝玉动了醋意的光景说出来,众人尽皆大笑。就走出来沿着粉墙去。忽见青山斜阻,转过去,露出一带黄泥墙,墙上皆用稻茎遮着。众人知是李宫裁的院子,便不进去。只看了些蓑笠犁锄桔槔辘轴之具,也有些鸡鹅鸭儿。再走过去,恰好后面那个山势穿着墙,一派一派的过来,也夹着活水放闸,转过山坡,全在浓荫树影里过去。便走过了蓼花汀、紫菱洲、藕香榭。宝玉又拉他们进怡红院去,看这一棵枯木重生,越发茂盛的海棠。又拉进蘅芜院,告诉他们,这是宝钗的旧居。众人也摘了好些香果儿在手里。又走过浣葛山庄。倒是林良玉恐怕黛玉她们等候久了,就催他们转过大观楼,一直望缀锦阁来。就有藕官、芳官、文官、龄官等十二个女孩子一齐穿着刷花的真珠裘小衫,拖着洒花各色的裤腿,踏着满帮花各色的鞋儿,。一齐地赶上来,搀着曹雪芹的手,迎他进去。雪芹一进了院子,望见了锦绣珠玑摆设的百分鲜丽,阁底下还摆着七席正席。就站住了,惊异起来,说道:“宝世兄,到底有什么客人?”

姜、林两个笑道:“曹先生,你进去就知道了。”宝玉就飞跑进去了。曹雪芹还要问问,当不起芳官、藕官、龄官这班女孩子,就像蜜蜂蚂蚁朝王似的,把一个曹雪芹扛了进来,一直推到正中间第一席第一座上。雪芹不知分晓,只一手据着席,一手据着椅子,如何肯坐进去。这芳官就拿头来顶他。正在同这班女孩子闹着,只见屏风后一群仙姬出来。曹雪芹挣脱了要走。这黛玉、宝钗一起十二位一齐望上拜将下去。慌得曹雪芹走到东首壁脚边,一样地还了礼。随后林、姜二人也见了礼。宝玉就从黛玉、宝钗起,直到平儿,逐一通名道姓。曹雪芹道:“当不起各位夫人的盛礼,在下实在惭惶,实在宝二世兄没有说知,青鞋布袜的过来,益发地不恭敬了。”

宝玉笑道:“老先生,你还说这个话儿。可不是良大哥说得好,像姜大哥方配得穿个衣服儿,像曹先生方配得不穿衣服儿,谁不服这两句话。而今请先生入座了,大家方好坐。”

曹雪芹再三推辞,要两边坐,姜景星、林良玉都道:“先生通算做门生媳妇便了,怎么让起来。”雪芹道:“这样说,小弟一定该称晚生了。”这里正让着,那芳官一班女孩子又一群地上来,直将曹雪芹按住在正中间第一座上。紫娟、晴雯、莺儿三个人服事了。黛玉、宝钗、喜鸾、喜凤上席来送了杯盘。曹雪芹不便回敬,只走到各席前打恭谢了,然后入座。景星、良玉、宝玉两横相陪。排下去左首是史湘云,右首是李宫裁坐起,直到平儿共宾主一十六人坐定。因请贾琏不过来,李纨就叫了兰哥儿来跟着林姑夫坐。兰哥儿又为的对面是宝玉,爷儿两个不便对坐,打了恭,告过坐,方才坐下,共是一十七个人。当下曹雪芹留心看去,只见黛玉,穿着粉红色三蓝凤穿牡丹花的缎披风,下衬着墨色洒线洋菊花满绣裙,鬓儿边围了半边桂花球,垂下无数的长珠串。宝钗穿着豆绿色顾绣梅花翠羽的缎披风,下衬着大红花绉切金蝙蝠镂云裙,头上贴几枝扁翠芙蓉。李纨、探春一样的燕尾青哆罗呢挂子,大红哆罗呢如意挂线裙。喜鸾、喜凤、香菱等也打扮得十分艳丽,只有史湘云穿着件氅衣,戴一顶巾,像个黄冠的模样。通是紫黑白三色的种骨羊裘儿。当下曹雪芹坐下,便道:“曹雪芹今日承诸兄诸位夫人这样盛礼,可也当不起。”

李纨先说道:“老先生休得过谦,今日主人本是林薛二位的敬意,却是咱们母子也得个借花献佛,小儿全仗了教训,如何敢忘。”就叫兰哥儿:“替我敬师傅。”兰哥儿就起来斟酒。曹雪芹只得领谢了。黛玉晓得曹雪芹酒量不甚高,只送一个杯与宝玉递上去,却是一个小小的翡翠玉杯儿,比大拇指差不多大小。雪芹连忙笑领了。这陪坐的一齐点头笑起来。黛玉就叫紫鹃、晴雯、莺儿上来替自己斟酒。曹雪芹连忙站起来,托宝玉谢住,说:“断断不敢当。”宝玉哪里肯。林、姜二人也说:“先生,只好领了,却不得主人的盛情。”

雪芹就站了脚,低了头,一口气喝过三杯,再低着头拱拱手说道:“三位姑娘,请不要折坏了曹雪芹。”惹得众人合座大笑。原来曹雪芹果真量小,喝了这三小杯的酒,面上就春色起来,只将头来摇,再将指头拈拈须,弄弄自己的钮子。黛玉就悄悄地笑,向宝钗道:“你看老先生斯文的,又像吟诗了。”

宝钗笑道:“不是吟诗,又要将席上的光景替咱们编入《红楼梦》呢。”这席上听见了的又笑起来。宝钗恐怕曹雪芹醉了,说叫:“快替曹太爷送醒酒汤上去。”林良玉道:“到底今日主人的盛意,也要请主人家自己宣一宣儿。”姜景星也说:“很是的,我们陪客也要知道的。”

黛玉道:“咱们姊妹间家常事儿,烦先生锦心绣口编出前后两部《红楼梦》,叫天下后世的通知道咱们这几个人儿。咱们算得上什么,无不过托了先生这两部书也便不朽了。”

曹雪芹连忙谢不敢。宝钗道:“你说得还小,想先生的抱负,三长七略,百城五车,尽可研京练都。休说雕龙吐凤,乃使剑气未腾,珠光莫识,谁为看者,应增相士之差。先生故欲晦名,借此抒写,挥毫染素,我等适供指挥。这两部书不好算咱们的描真,只好算先生的著述小影。为什么先生的各种的著述不许人传,单这两部书给人传抄呢。”众人一齐称服。曹雪芹连说:“这个益发不敢当。”

这曹雪芹见这番议论,就自己斟一杯饮了,谢宝玉夫妇三位。就送上戏目,请雪芹点戏。雪芹道:“世兄同二位夫人这样盛礼,我也不知前生什么缘法,得此奇逢,还敢推辞点戏。但则府上的女乐从没见过,今日雅集,必须点些上好的戏儿,在下的意思要同林、姜两兄商议,请宝二世兄转求主人点戏,未知何如?”良玉、景星也说好得很。史湘云、探春也直截就说道:“恭敬不如从命,你二位就依了老先生吧。”

黛玉就点了“卓文君临筇当炉”、“司马相如上殿奏赋”,宝钗就点了“李太白脱靴醉酒”。众人齐声说好。这班女孩子便扮上来。就这桂花香风里,奏出一派笙歌女乐之音。一面叫芳官、藕官、龄官、蕊官周回劝酒。这三回戏文过了,又换了席面,大家论起《红楼梦》来。

姜景星说:“这两部书是见过了,到底二位嫂子的批本没有见,终是个缺典。”宝玉就道:“我们这两部书,实在配得上玉茗堂,玉茗堂都有吴吴山夫妇合评,惹人议论。不要这二妇合评的《红楼梦》出去,也要惹人家的议论来。”姜景星道:“这个哪里比得。”宝玉道:“就把这个圈点的本儿传出去也罢了。”史湘云也笑道:“这两部书不用说是好得很了。只是我是个世外的人,配不得在这里头,亦且我只是无挂无牵的静坐静坐,也不好说得那么样,倒像是有什么道理的。”史湘云说这两句,倒惹得宝玉走出席来,到湘云席上,打恭作揖,求她变个戏法儿玩玩。湘云笑笑道:“你不要叫老先生又编进《红楼梦》里去呢。”

众人都同声地求。湘云道:“罢了。就取一盆菊花,采一枝桂花过来。”当下就取了两样花过来。湘云就叫翠缕送过翡翠小杯儿,摘下六朵菊花圆摆在桌子上,将小杯放在中间,斟满酒,那六朵菊花就捧着这杯酒飞到曹雪芹面前。众人喜极了。曹雪芹只得饮干。翠缕又将这枝桂花扑一下,只见平空落下无数桂花来,这些桂花就从湘云席上起,直到曹雪芹席上,倒合了一片桂花桥,这小杯儿就骨碌碌地从桂花桥上滚过去。湘云斟了酒,那杯酒又从花桥上,一步一步地走过来。众人益发奇绝了。曹雪芹也便喝干,站起来拱谢道:“一生一世,第一回吃这个仙赐酒。”那菊花桂花依旧的上了花枝了。合座无不称奇,重新坐下。原来湘云的丫头也有这等道术。黛玉就说道:“今日这个雅集,也算是古今第一了。昨日戏班里送上许多新戏的曲本来,好的也有,内有一部《碧落缘》,是南边一位名公新制的,填词儿直到元人高妙处。这些班儿里通没有唱出来,倒是咱们这些女孩儿学会了。今日且摘锦做几折好不好?”

合座都说好。文官等就扮出来。这芳官羞羞涩涩扮这个兰芝,十分摹神。曹雪芹赏得了不得。又说果真是才人之笔,没有一点子俗笔儿。正演到关目之处,恰好一轮月亮,在东山侧首桂花丛里涌将上来,照耀得香雪有光,只觉得万团金粟迷离,一派仙音嘹亮。曹雪芹、宝玉、良玉、景星反又出席,走到山子上的亭子内远望远听了,重新踏月回来,穿过竹桥,入阁上座。林黛玉又亲自上来斟了酒。雪芹只得也托宝玉请过杯来斟了,托宝玉送过去。李纨、史湘云、探春等又叫丫头斟上酒来。姜景星、林良玉、宝玉、兰哥儿也陪着喝。这曹雪芹本来有限,到了开怀时候倒不甚醉。黛玉便道:“今日先生光临,咱们也邀幸得很,可好请先生留题一诗,以记雅集?”雪芹道:“珠玉在前,哪里献得丑。”宝钗笑道:“一总算来通是门下,先生谦得太过些。”姜景星道:“不如请先生起句,大家联吟一章,虽则勉步后尘,也算珠联璧合。”雪芹笑道:“这只好诸公谐夫人联吟记盛,弟只好做一个执笔抄胥。”

宝玉笑道:“一则统是门人,二则统是通家世好,先生洒脱异常,还拘着这个。先生若果真不弃,就请起句,叫兰侄儿在旁誊清。”雪芹笑道:“弟也不敢辞让,只是咱们今日雅集,千古所无,就联起句来,也不要拘着旧套。只是各人适意爱吟的便吟,次序也不拘,长短多少也不拘,就誊清的也照着各人吟的句子注出名号。要住便住,也不拘定多少韵数,直做到天风琅琅,海山苍苍,才有个兴会。”林良玉笑道:“这就更妙了。”黛玉便叫女乐暂歇,将一个嵌玉的香楠木雕西番莲的茶几,放了文房四宝,移近兰哥儿。兰哥儿就蘸了墨等着。雪芹便吟道:金陵佳气绕钟山。凤舞鸾骞上玉关。五等冠僚联赐宅,三司掌典领朝班。世家乔木青云地,累将重侯书传记。景星吟道:绣阁金屏戚谊尊,龙楼月殿家人侍。宝玉道:天恩祖德日方中,彝训清严教孝忠。共爱薄昭持谨恕,更推郭况守谦恭。雪芹先说:“好!”众人皆点头。曹雪芹吟道:祖宗功德留青史,柱下官应载终始。为检香奁快绿红,特将烟素摹兰芷。黛玉道:“好个转关领袖。”宝钗道:“题得逼清了。”林良玉道:一丛祺燕有通灵,景星笑一笑道:宝黛双来扣玉声。众人都说好句。黛玉道:“姊妹很多,咱们大家叙进去。”就吟道:姊妹满堂欢画锦,环瑶接叶吐琪英。喜凤笑道:外家两两团团喜,喜是甥儿及姨子。香菱道:暖翠曾携思远亲,谈诗更得康成婢。大观园内聚金钗,宝钗道:风月看来分外佳。雪芹道:“便要浑融跳脱的过去才好。”

便道:忽有盛衰吟草露,暂时闲冷落秋槐。盛衰转眼衰还盛,玉返珠还两相映。宝玉道:豆蔻棚前宵露零,牡丹亭上春风病。春病谁怜忆死生,湘云笑道:再来人想扫花行。天上真妃亲诏册,人间嘉偶始完盟。众人都笑了,黛玉倒害起臊来。雪芹道:内迁供奉神仙客,宣出金闺到前席。景星道:香象蟠霞灿笔花,金鳞跃浪舒云融。天情宠拔冠词臣,御赐青云满后尘。前辈愧惭输后进,小名呼唤侍双亲。宝玉笑道:“这个如何当得。”

雪芹道:“真好,我又要转关叙事了。”就道:荣禧堂上光华满,两度云銮迓星罕。熏风殿里论丹青,凤藻宫中奏笙。宝钗道:《葛覃》雅乐敬传宣,黛玉道:问省归来月正圆。宝钗道:彩嫔分缣颁姊妹,昭仪引扇导婵娟。湘云道:佛堂香火仙因果,黛玉道:独访真人久联坐。喜鸾道:触到螟蛉负子心,偷弹珠泪蛾眉锁。雪芹道:“往后弟效劳罢。”便道:钟鸣鼎食尽繁昌,系驷高门汇吉祥。火齐珊瑚堆槛下,绣鞍貂袖列墀旁。尚书亮弼司农政,益励冰渊矢公正。瓜瓞增辉诰券家,茑萝并缔金张姓。南国词人袱砚来,独教珠履许追陪。黛玉道:要将洛水陈思笔,歌舞觞前说善才。雪芹道:魏武子孙历坎懔,不貌寻常貌仙品。茧纸新蚕纪艳多,鱼笺春蚓言情甚。十年湖海卖文游,吏隐而还屋打头。陟屺再来依后乘,买湖竟许返而舟。西园文翰称千古,丝绣谁如赵家工。祖饯何当玳瑁筵,联吟请泐荣宁府。众人齐声说好得很了。又叫兰哥儿念了一遍,说明日请先生的法书写了,就这里勒石。黛玉重新叫女乐演上戏文。到了戏完席散,那一个月亮冰也似的,恰恰的贴在天心。这些顾绣穿珠,贴绒贴墨明角玻璃内重新剪烛,真个花天月地琼室瑶阶。宝玉、良玉先上前来说明,老爷吩咐定要出差回来方肯饯别。曹雪芹本来要面别贾政,又是宝王、黛玉等如此款留,就一口承应,便说道:“不瞒列位说,在下若不因老母,也就不愿南回,看得妻子真如敝屣。不要说锦绣丛中,日夜雅歌醇酒,只同诸兄在深山萧寺,也可以相对忘年。”

众人皆谢了。黛玉、宝钗就捧了一只拜匣上来,贴一个红签,写着:前后《红楼梦》润笔。雪芹揭开一看,只见老母家书就批在《红楼梦》的首页上。又是一个折贴。便都开看了,约费有三四万金,雪芹只得连说了几个“当不起”,又笑首着打了恭,说替家母谢了厚赠。又说道:“我曹雪芹一辈子的牢骚郁结,一会子通已扫除。凭着我将母闭关也好,凭着我遨游天下名山也好,通是世兄两位夫人所赐。”

姜景星又送了两册书目过来,说:“这是兄弟同良大哥存在南边的书八千种,名画古帖六百余种,一总奉赠怡神。”

曹雪芹益发感谢。从古及今,做稗乘的获报,哪有雪芹这样便宜。真事真传,休疑他一字假借。那些郊寒岛瘦,枉自的苦吟觅句,苦过了一生。这里众人便一一散了。黛玉、宝钗犹恐雪芹醉了,就阁后先设了铺,请雪芹安歇一宵。只叫宝玉抵足相陪,再着芳官、藕官、蕊官、龄官伺候着,彼此替曹太爷、宝二爷捶着腰儿腿儿。又吩咐老婆子小丫头把各色灯点得通明,直到天亮。恐怕挑灯夜话,也叫柳嫂子过来伺候了半夜餐。这雪芹、宝玉真个余兴勃勃,又谈论起《红楼梦》来。彼时屏风后暖阁下,供着一大瓶桂花,摆着四大盆四季素心建兰,又环绕些异种名菊。两个人只由着女孩子捶腰腿,一面喝梅片茶儿。这曹雪芹只笑嘻嘻看着宝玉,待说不说的。宝玉尽着问他,雪芹笑道:“我而今各样心事也完了,就将今日这番雅集归结两部《红楼梦》,也便结得它住。承府上这番盛情,现有老母批在书上的家书,这就可以算做序文,我不必另为做序。只是总有一个缺陷在里头。为什么呢,今日席上一十二位,恰是册子上的十二钗,只借一位平姑娘在里头,也是前书内副册上的。不过薛、林二位的评定我没看见,不知道这前后两部书的瑕瑜,所以我心里只觉得缺了一件似的。”

宝玉也尽着笑,不言语。雪芹尽着问他,宝玉笑道:“这两部书还有什么说,说不好的便也由他,说好的也说不出怎样的好,难道他们姊妹两个,当真的还赞得上来。不过林妹妹说,这两部书妙是妙极的了。若果真的要结住它,总要依她这个,宝姐姐也服她,我也很服。”

曹雪芹又拉住了紧问,宝玉总笑着不肯说出来,推了一会,宝玉道:“她说老先生果真地依了她,这样结束,天下后世人还要批两句,曲终人不见,江上数峰青呢。”曹雪芹急了就赶过来作一揖道:“好世兄,如果一定该应那样的结束,我就一字不改,依着便了。”

宝玉笑道:“她也没有续上什么,只写两句现成话儿,就在那踏青扫墓一回上写了两句。”雪芹央及宝玉道:“好世兄,既这么着,你倒不要说,你快快地去拿来给我自己瞧一瞧。”宝玉笑了笑,就走进去,悄悄地瞒了黛玉偷将出来。曹雪芹大喜。宝玉笑道:“老先生,咱们不许瞧第二页讲明了再拿出来。”曹雪芹道:“一定的,断不相欺的。”宝玉方才拿出这一册,揭开这一页来。曹雪芹方才认得林黛玉的真迹。小行楷的,其千娇百媚,从王献之十三行中出来。曹雪芹揩了揩眼睛,携近烛光看得亲切。只见写一行道:“杯酒自浇苏小墓,可知妾是意中人”。又另起一行写道:“人间亦有痴于我,岂独伤心是小青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