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林良玉往潇湘馆去看林黛玉,说了些家务诸事,就拿一个摺帖儿出来送与黛玉,说道:“这是咱们家新宅里的图儿,各处也都没有上个匾额对联,要替妹妹打算。”

黛玉笑道:“哥哥又来了,这些事是你们的本领。女孩儿家如何懂得,哥哥也不要笑话我了。”

良玉笑道:“好妹妹,你也不要谦,不要刁难。我听见宝兄弟说,连这大观园许多匾对也有一半是你定的。这自己家里的你倒要推起来,终不然你为兄的擅长了这个还拉你么?”

黛玉道:“既这么着,咱们大家商量着也好,到底过去看了一遍才好定见。”

良玉道:“我早就说过,要你过去走走,你只懒懒的。前日正月廿八亥时交惊蛰的那晚,有个朋友住在那里,也说人家的匾通去掉了,光光的不成个模样儿。你看明日二月初一甲寅,日子很好不过的,咱们就过去。你还是就这里过去,还是套了车从外面进去?”

黛玉道:“这个又要套什么车,我就在这里过去,穿过长弄往大门首一样进去岂不好。我明日吃过饭一准来。”

良玉笑道:“自己家里为什么不早过去?”

黛玉笑道:“可知哥哥早晨还有差使使唤着我,要等嫂子过去了,我才能够交待呢。”

良玉也笑着的回去,说道:“务必务必!”

到了明日,姜景星先回避出去了,良玉性急,反到这边来同着黛玉,兄妹二人慢慢地过这边宅子里来。这里男妇数百人一队队的站开排齐,随着各人该管执事及住家的门口沿路儿打千叩头请姑娘的安。良玉吩咐帐房里重重地赏赐。良玉请她坐了软椅,叫老婆子们抬着。黛玉不肯坐,只白白地跟在后头。半日间到了门首,远远地望见门外蹲着两个大石狮子,这阀阅高华还在荣宁两府之上。到底新收拾过的觉得壮丽了好些。正门不开,东西两角门开着,便从四角门进来。良玉再三地央及她上了软椅,慢慢地进去。进了垂花门,便是超手游廊,正中是穿堂,中间放一个紫檀的架子,竖起一扇赤金嵌八宝镂空花海上三山的屏风。转过屏风,又是一个大院子,四棵大木犀,四周游廊皆有侧门。上了阶去便就是二层仪门,长遮厅、四围廊槛,愈觉得整齐富丽,一色的挂了绿丝长帘,摆列花卉。上面五间大正厅,两旁各两间书房。两边厢房,两角门内,各有东西五间书厅,也有花卉山子。黛玉就下了软椅,各处走一走。这所宅子实在造得坚固华丽。黛玉就同良玉坐下了,说:“这大门首不用匾额倒觉得大方些。”

这穿堂上题个“燕息堂”三字。挂一联:“扉近紫垣高绮树,阁连青琐近丹墀。”遮厅上题个“来仪堂”,挂一联:“红叶阶墀新吐凤,碧槐厅事旧骖龙。”正厅上当面正梁上将两淮总督、两淮运司的诰命用赤金龙蟠朱红金漆的敕命架,悬在正中。正中间用一个赤金九龙石青地的大匾,将赤金嵌出从前御赐的“济美堂”三个大字,要放到二尺五六寸围圆方称得住。挂一联:“桂树一枝掌白日,芸香百代溯清风。”又:“帘幕垂衣珠不夜,林花剪彩景长春。”

黛玉又前前后后各处看了一遍,上房内厅也是分了几层,说不尽的精致富丽,也有些仍它的旧名儿,约略是:松风竹月轩、春棠社、绿梅院、寒梅影、藕花香榭、小灵岩、小栖霞、半云阁、雪坞、月华亭、竹林舫、墨妙处、带耕书屋、锦香楼、燕来堂、理古堂、紫霞轩、星聚斋。良玉因紫霞轩紧靠着潇湘馆,自己就用了杜诗忆弟看云的意思,题了“看云”二字。也合着这一架古藤花的景致,又题一联:“春草池塘千里梦,夜床风雨十年心。”

黛玉也点点头说好。又道:“还有些小去处,你请教请教那边的曹雪芹先生,这曹先生的学问实在的好,差不多做得起你们的师傅呢。”

良玉也说道:“很好。”

黛玉道:“我这里也近了,我也要回去了。”

良玉道:“妹妹乏了,为什么不坐一坐去?”

黛玉道:“乏倒也没什么乏,只是那边有四妹妹等着我,我可不也该回去了。”

黛玉说着就过去了。这里良玉真个的就依了黛玉悬挂起来。这宝玉不懂事,单单地拉了曹雪芹过去,说起黛玉拟的许多匾联。曹雪芹赞道:“这位令妹真个的赛过了曹大家、谢道韫。”并说:“原是雨村先生的门人,只怕青出于蓝,连雨村先生也逊得多呢。”

这姜景星听了越发地倾心向慕,恨不得立刻捉住了良玉定下这头亲儿:“我如今也没法儿,只好立个志,用个功,再连上两元,方可启齿。”

从此一发地攻苦。转眼将近花朝,良玉心里头为的二月十二是黛玉的好日子,要替她大大地做一个生日。无奈这日自己进会试二场,不如挪到十六日月亮团圆之夜,倍觉有趣。因此到前十天二月初六这日,先过来与黛玉商议。黛玉心里却另有一番的意思:“我而今总然是超凡出世的人,也应把这些浮华都看得雪淡。但是我哥哥这么样爱我,我也只好趁着这一节,领他一个情儿,也将旧日的姊妹们,连那府里的舅母、嫂子、史大妹妹,又闻得探妹妹明后日也到了,一总请来叙一叙可不好?从前都笑我无家,而今也有了哥哥,有了家,我为什么不热闹一场?只可熙凤姐儿、袭人不见罢了。”因此也高兴起来,就依允了。良玉道:“这么着,而今是妹妹的好日子,我总包管你一毫地不用费心,你只管做主人,外面的事我包管妥当。”

黛玉道:“要能这样,我可不更舒服呢。”良玉便即过去同了姜景星细细商议了半日,就叫总管王元及几个能干的副总理上来,逐一地吩咐他。这王元听见姑娘的生日,先就跪下去乞恩,要孝敬三天的戏酒,并各寺院挂幡念经。良玉道:“通不用。姑娘的性情儿怕烦,只许了家宴一天,外客们通不知会。你们要尽个孝心儿,只在这一日加倍地用心便了。”

这王元伺候过黛玉,知道性情,便只他一个人悄悄地请齐了四十九位法师,志诚念经做法事。又使着一万多银子周济孤贫,连放生。这总是王元的孝心儿。后来良玉知道告诉黛玉,再三要还他,他只一意的不肯。这也实在难得。却说二月十五日,良玉等完了三场出来,大家得意。到了十六日这一日,黛玉满头珠翠,身穿大红二色金满妆云龙缎紫貂披风,十分灿烂,系着泥金色绉绸缀珠绣球百福裙,套着淡鱼白戳纱海堂纹滚金挂线天鹅绒的小袖,项披着连环如意富贵不断的云肩,系一条金色丝绦,扣了个双鹤蟠桃的玉佩,两腕上带了小小的四个响金镯,凤头尖鞋缀了一双耀眼的东珠,又是元青网的拈线鞋帮,内衬着羊皮金儿闪闪的。真是打扮的花羞月避,百媚千娇。紫鹃、晴雯也出色的打扮了,大清晨起来就跟了黛玉,老婆子抱了红毡条儿往王夫人上房让去。不期来得早了,贾政已上朝去了,王夫人还没起来。黛玉便在李纨、宝钗、平儿处过一过,着人告诉一句就回来,无非是要避了宝玉之意。这黛玉随即回来,穿过潇湘馆一径往紫霞轩去了。这里宝玉听见莺儿进来说一声“林姑娘在外边让着二奶奶”,一骨碌披衣起来,奔出去已赶不上的。只看见一群人簇着一个花蝴蝶仙人似的一个人往那屋里去了。这宝玉回府之后却是第一回到这潇湘馆中,要望望黛玉的卧室,已经锁了。往窗户玻璃外张张,却有灰鼠的窗帘遮住,真是室迩人远,咫尺千里,心里就说不出的百般懊恼起来,想道:“林妹妹,你这个人就狠到这个地位,你就给我见一面也何妨?”

又要推她的房门,看她外间屋里到底有些什么道书。可恨一个白铜小横闩儿闩住了,动也动不得。正在出神,那边莺儿、麝月怕他着了凉连忙拉他回去。他又站住了细细地问柳嫂子:“林姑娘今日好日子,穿戴些什么?”

这嫂子就笑吟吟地一一的告诉他。宝玉益发出神,又望着绛霞轩内林家的人,男的女的,也来往的多得很。听说道是女眷们家宴,不便过去。这莺儿、麝月也催着,只得无可奈何地回到自己房中。宝钗正在打扮,也十分齐整。宝玉也无心理会,仍旧躺下了。且说黛玉到了那边,良玉笑容可掬地走过来拉了手道:“太阳才出了,寿星就跟着来。”

黛玉也笑着让起哥哥来,兄妹二人就亲亲爱爱地同拜了天地祖先及供的神佛;随后二人对拜了。紫鹃、晴雯也磕了头,众家人男妇二百余人,分班进来叩过喜。王元又替姜老爷进来道了贺,他兄妹二人便到燕来堂看玉兰及各种的草兰。先后兰花多的炕床上用了些早点。黛玉便笑道:“妹子才往上头去让让舅太太,也让让我们的嫂子,好个嫂子还没有起,敢则在那里梦着哥哥呢。”

良玉也笑道:“你嫂子梦我,好妹妹怎么就知道了?”

黛玉笑道:“这原是想当然的。好呀,嫂子还没过来,哥哥就那么圆着,将来过来了还不知怎样的惧呢!”

良玉笑道:“这也打算到了,有什么过不去,难道姑娘不会讲个情儿?”

黛玉笑道:“讲是肯讲,也要先讲了谢仪。”

良玉就慢慢地带笑说道:“这谢仪呢,原也不等到讲情的时候,难道先不谢媒?不过说道‘谢仪’两字,为兄的总也有个对帐儿罢了。”

黛玉面上红了一红,就啐了一啐。兄妹二人正说笑着,忽报史大姑娘来了。黛玉道:“到底她来得爽快。”良玉速即避了出去,随后薛姨妈、香菱也来了。这史湘云本来与黛玉好,起先原要来看她,听见王夫人阻拦,故此耽搁住了。今日请她,如何不早来?虽则服色不便,也穿一件宝兰银鼠披风,相见之下说不尽的悲喜。还有邢夫人、尤氏、探春一齐到王夫人处会齐了。大家从潇湘馆穿过来,这里便是王夫人、邢夫人、尤氏、探春、惜春、李纨、李纹、李绮、薛宝钗、宝琴、邢岫烟、平儿十二位带了一众丫环过来。黛玉央及湘云陪了薛姨妈,自己便赶紧地迎出来,慢慢地逐位让了进去,一总来到燕来堂,当时除了黛玉共是五位。黛玉先请薛姨妈、邢夫人、王夫人上去,自己行过礼,然后众姊妹团拜了。众人看这个坐落果然富丽,大宽展五间,两旁各两间,紫楠雕花柱擎着一色的紫楠雕花梁。正中间青石地嵌乌银,飞白大字写着“燕来堂”

一匾,一字儿六扇锦屏风。紫檀天然几上,中间放着一座宣和炉,两旁点着八只全红大蜡,中挂一幅钱舜泰《瑶池宴月图》。一字儿十六张紫檀太师椅两旁摆,八十余张葵花紫檀小便椅儿靠两边放下。八席正席,花砖上满铺大红漳绒滚球球,桌面铺垫也说不出的富丽辉煌。中间亮全下了,戏台儿即在院子里。一色的五彩漫天幛,把院子通遮满了。廊檐下挂着些画眉、鹦鹉笼,摆列着百十盆的花石小景,柱子上都挂个乐钟儿。黛玉走上去送了酒,定了席,又听丫环来说:“良大爷进来请安。”

众姊妹只得往书房内暂避,让良玉进来。这里薛姨妈、刑夫人、王夫人便与良玉见过了。良玉陪着笑道:“外甥女儿的生日如何敢劳姨妈、舅太太的尊驾,只怕折了福分。无不过是疼孩子的意思,总要请多坐坐,给些脸,也等这孩子沾着些太太们的福气。”

薛姨妈在前,就说道:“咱们都是至亲,原先就要过来看看新宅子,巧得很,遇着大姑娘的好日子。这里不请咱们也要过来,单不要醉了招笑话呢。”

刑、王二夫人也说道:“咱们原要在那边园子里替大姑娘乐一天,难为大外甥十天前就约了,咱们今天到这里真个的要醉呢。”

这良玉与王夫人又添了个半子之分,格外的殷勤,就说道:“怕酒不中喝,戏不中瞧,总求太太包容些。”说着也要上来定席送酒。这里薛姨妈等就拦住了。良玉即便倒身下拜,拉也拉不及,磕了几个头儿,又向黛玉道:“好妹妹,替我请嫂子们、妹妹们的安。告声简慢。”

黛玉便去告诉了。王夫人笑道:“这也太多礼了。”

这里李纨等通使丫头出来回谢林大爷。这良玉方才恭恭敬敬地打一个躬,道:“外甥女儿伺候着,外甥告禀出去。”

良玉去了,黛玉便请一众姑嫂出来,叙齿入坐。薛姨妈无可推辞,只得上座,其余也依次坐了。略坐一坐用了些点心,便起来散步。黛玉与李纨、宝钗、香菱本来好,便托她三个人帮着做主陪了她三位老人家,到各处闲逛散步。这里探春、湘云便粘住了黛玉,拉到锦香楼小套间内诉说别后的话。真是,再世重逢,悲悲喜喜的如何说得了。转是探春有主意,说道:“今日林姐姐是主人,你我怎么好粘住她,横竖我今日住在那边,要便空闲了咱们细细地讲。”

史湘云便道:“要便林丫头咱们今夜一床睡,拚着一夜讲到天明。”

黛玉道:“很好,便是四妹妹也在那里过夜。”

三个人仍旧回来。这里惜春便同着众人往小栖霞去了。三个也不顾她们,一直来寻薛姨妈并邢、王二夫人,却在春棠社遇着。三位老人家都在绒榻上靠着个靠枕儿,小丫头子捶着腿,李纨、宝钗也陪着闲话,只有香菱在旁边小书架上呆呆地看那些书签。黛玉、探春、湘云便含笑走进来,道:“太太们走得快,难为着我们寻得苦了。”

王夫人笑道:“这里坐落也实在多,我们一路逛一路坐,倒也不乏。只是她们一群儿没笼头马儿似的通跑到那里去了,累你林妹妹张罗的费劲儿。”

薛姨妈、邢夫人也笑道:“正是呢。做客的也要体谅着些主人。你看她们那班年轻的,也高兴,也会走,不要还分了两起的玩,把大姑娘累得了不得了。”

黛玉笑道:“左右这点子地方,收拾又不干净,太太们肯看看就赏脸。这班姊妹们通是好不过的,谁也算得主人,甥女也空闲得很,倒是姨太太、舅太太逛了些时,腿也乏了,也受饿了,怎么样点点饥才好。”正说着,只听得许多笑语之声并环佩叮咚之响,只见惜春、平儿等一班人儿都走进来。王夫人笑道:“你们逛的好,把你们林姐姐东奔西走累得那么着,好个玩客人儿!”

平儿也笑道:“还是拉转来的,大家还要逛呢。真个有趣,又曲折又精雅。”

黛玉笑道:“不要笑话了,咱们跟了三位老人家前面去罢,再闹一会子。”差不多乏得支不住了,薛姨妈坐着不动,说道:“怪不好意思的,你们再要让我坐这首座儿,我就赖在这里吃面。”

这邢、王二夫人那里由得她,老妯娌两个就拉了她走。薛姨妈笑道:“今日的主人真个多,一个帮着外甥女,一个帮着小亲家,通算我做了一个客人儿。”

黛玉又让众姐妹一起的上了席。戏班里参了堂,唱过了八仙上寿,一面打着十番,一面送上戏目。黛玉就叫紫鹃、晴雯送上去,说道:“请姨太太、舅太太爱点什么,切不要存着一点子忌讳的意思。”

这里三位老人家大家让了又让,通点了些吉祥的戏儿。姊妹们打量着人多,一会子换戏班,通不肯点。黛玉只得自己点了《雪拥兰关》、《扫花三醉》。一面让着酒,一面的演起来。薛姨妈就心里想道:“我们从前豪盛时候,本底儿原也赶不上这里,却也还撑得起一个门户。不料被蟠儿闹了几番弄到这样。要靠靠女婿,那府里的光景又不好得很。偏偏的林家来到这里旺得这么样。我在这热闹丛里好不凄惶儿。”

邢夫人、尤氏想道:“而今这里这么火焰盆的兴旺,将来林姑娘过了门,那府里自然好过。只是我们那边便怎么样,也不知那府里可还用着琏儿?两下里可有照顾?”

王夫人也不免这些想头,又看见黛玉静静的从容得很,在席上差遣她林府里的蔡良家的、赵之忠家的、单升家的、吴祥家的、柏年家的、杨周儿家的、汪福家的、徐顺家的,又是什么徐喜家的、王用家的、无不精细妥善;又使紫鹃、晴雯,让着同喜、同贵、画纨、秋纹、玉钏儿、彩云、三多、五福、珠儿、侍书、入画、翠墨、莺儿、彩屏、臻儿、碧月、秋云、文杏、翠缕、丰儿、小红等,在两边的书厅内一样的桌面款待,真个的整齐严肃。又是良玉殷勤谦逊,心里十分欢喜。李纨、史湘云、宝钗、探春也想道:“今日林丫头十分得意,你看她二十分的从容娴静,总要踹过凤姐儿的意思。你看当真的被她踹过去了。”

只有惜春心里知道黛玉今日的施为,就在这戏里头略略地露了个作别离尘的影子。不说这里笙歌画锦,且说宝玉回房后,独自一个人冷冷清清的,只有麝月陪着,因叫人去看看曹雪芹。原来曹雪芹被姜、林二人连行李拉去有一月余了。这曹雪芹只因名场蹭蹬,降了志做个广文,觉得拘束得很,就起一个别号说芹生雪里,取名雪芹,挂了冠来到京中。虽遇着贾政款留,却未能深知其才品。今遇着林、姜两个少年,虚己愿拜门墙,曹雪芹如何敢当,只是师友相处。故此搬过去,十分的契厚。这日正在济美堂右书厅与良玉、景星、贾琏及门客们看戏吃酒。良玉本要请宝玉,听说病了未曾请他。宝玉因雪芹也过去了益发扫兴,无可奈何叫人看看兰哥儿。小丫头回来说道:“关着门狠狠地念书,叫着他不听见,倒是环哥儿拿着弹弓在稻香村一带打雀儿玩呢,二爷要便同他去玩玩。”

宝玉听了越发闷得慌。只听得那边宅子里吹过来一片笙乐之声,宝玉便问麝月道:“你且看看太阳,到底什么时候才晚下来?”

麝月走到外间去看了一看,就道:“这个太阳呢,要它慢着它偏快快地跑;要它快快过去它又延延挨挨地走。也讨人嫌呢,只得才过了午呢!”

宝玉也走了出来,呆呆地看着太阳,只觉鸦雀无声,人影绝少,就问道:“这府里到底过去了有多少人?就静得这样?”

麝月道:“我也不知道去了多少人,大约喜姑娘姊妹两个同着琥珀、鹦鹉在家么。听说戏班儿有好几班,潇湘馆的便门又开得好,那别屋的老婆子小丫头有看、有吃、有赏,谁不去。”

宝玉暗暗点头道:“林妹妹,你原也该这样。想起你从前那些苦楚,你这么样才改了你的心。只可熙凤嫂子没看见,你就叫宝姐姐看看也够了。只是你撂得我太罪过了。你如今怎样不把一丝的心眼儿把我照一照?怪可怜儿的,连个面影儿也不许见一见。算你是个神明,也容得人祷告剖白,没有个不许见面讲话的。算来这些时候晴雯也着实为难,我难道不好回明了太太央及了她过来?只是她若再过来,林妹妹旁边还有谁能够替我讲一句的?我想紫鹃这个人从前弄了来,我那么着央及她,她还那么铁石心肠似的。而今又跟定了林妹妹,就算晴雯肯讲句话,她还有好话么?只怕林妹妹恨,她也跟着恨,骂也跟着骂。怎么前日晴雯说紫鹃倒还肯帮着我。细细地剖起来是呢,晴雯是不哄我的呢。这么看起来,林妹妹待我连紫鹃通不如了。算紫鹃见我后面的光景,林妹妹自己没看见,难道没看见的事情就不容人剖辩么?”

宝玉尽着伤心。薛姨妈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平儿、宝钗先回来了,也就来看宝玉。那边散了席,重新又换戏班,挪到绿梅院来叙齿坐下,便是李纨首座了。可可的这班戏就是集翠班,领班的便是蒋琪官。紫鹃就上来附了黛玉的耳朵,黛玉只笑吟吟的不言语。急得史湘云定要问明了,就一口声嚷出来道:“我也要看看这个袭人家的。”

黛玉便笑道:“单是你急得很。”探春出尖,就点了《逼休》一回,要他唱一个“覆水难收”。原来这琪官惯唱花旦,这正旦的戏唱不上来。史湘云就叫他唱一回《商妇琵琶》。黛玉笑道:“你们也会闹,这又何必呢。”

李纨笑道:“左右宝兄弟不在这里,咱们乐一乐怕伤了谁?”

晴雯也笑嘻嘻的倚在黛玉的椅子边看,口里也插一句道:“倒也真个的打扮得花红柳绿,你这琵琶娘子儿真个狐狸似的、妖精似的。”

席上众人,也有知道的不知道的,通笑将起来。这琪官下去又扮了别的戏上来,黛来就叫人暗暗地吩咐王元:“说是我吩咐的,这个琪官的屋里人,也是今日的好日子。将上等洒筵两席赏她,又赏她对缎两个,说好生难为了她。”

这琪官着实感激,一面上来谢了,一面先叫人送到家里去,并将林府上姑娘的话告诉她。这袭人看了酒席对缎,好不凄惶洒泪。当下点上灯再唱了一回,众人皆倦了,只得散席。良玉先差蔡良家的上来道乏,随后陆续都去了。黛玉千叮万嘱叫紫鹃、晴雯先过去拉住探姑娘、惜姑娘、史大姑娘。黛玉也谢了良玉,吩咐了些家人,随后到潇湘馆来。晴雯就说:“探姑娘原也坐着,上头几遍的请去了。探姑娘随后又打发人来说姑娘们不用等着,明日再过来。那边两位喜姑娘又打发人过来谢午上的送酒。”

黛玉道:“既这么着,一面道乏,一面再送两席上去。”

黛玉便进房来陪着惜春、湘云。早已点得灯彩晃耀,暖着炉,熏了香,桌上三层的小粉定暗花盘儿一百盘,工工致致地摆着。黛玉说:“只开了上好的茶送来。”

可可月光又大好了,又叫她们:“支起窗子放些月光进来,咱们大家有了酒,就有些风儿也不怕。也将所有的兰花尽数的放上了高架子,一总靠在窗儿外,借些兰花的香味过来助助茶兴。也将灯儿吹着些,让让月亮。”

这好姊妹三个便促膝谈心起来。史湘云重新的提起旧话,备细地问了一遍。又伸手过去摸摸黛玉的金鱼儿,也伤心,也叹息。末后黛玉又问过她寡居情况,就渐渐地谈起道来。黛玉、惜春一句一句说得高兴,史湘云只攀着个茶锺儿冷笑着不言语。黛玉便道:“你只是不相信便了。”

湘云摇头道:“倒也不是不信,我笑你们通讲的皮毛儿,就这么样用功还远得很呢。”

惜春道:“你说不是,你就讲来。”

湘云便将阴阳配偶坎离龙虎的真解逐一解说出来,又有些不传的口诀,逐时逐刻地依诀做去。黛玉、惜春听了十分喜欢叹服,根问她道原由。史湘云不肯将遇见真仙将成大道的

话说出,只是笑而不言。黛玉、惜春道:“这么看起来,你做我们的师傅呢?”

湘云道:“师傅呢,原也做得。只是你们两个通不是这路上的人,怎么样引你。”

黛玉笑道:“你看云丫头好狂呢!论起来你的见解自然比我们高了许多,单只是也没有成什么气候,怎见我们走不上这条路?”

湘云笑道:“这也不是单讲什么见解呢。我就认真地传了你们真正口诀,你们果真依了做去,怕不效验?怕一面效验、一面就有魔头来呢。”

黛玉道:“我们两个都也打破了梦觉关头,还怕什么魔头。”

湘云就仰起头来呵呵笑道:“可怜儿的,你这两个准准的还没有入梦呢。”

黛玉、惜春也半信不信的。三个人谈到三更,方才下了窗,一床的睡下了。黛玉、惜春舍不得湘云。湘云自寡居后,也别无牵挂,就搬到栊翠庵来。有些费用全是黛玉支应,也不许平儿开入公帐。过了数日,王元来说:“南边师爷们通到了,行李晚上要进城。”

黛玉就说:“晓得了。济美堂右书厅留着会客,左书厅请曹雪芹、白鲁两位老爷住。背后连着松凤竹月轩,请姜老爷住。小灵岩请万师爷、章师爷住。小栖霞请言、张、两杭四位师爷住,跟的也跟着。曹、白二位老爷伙食月费跟上姜老爷,余者五分之一,每日每位许开销库平银一两。”

王元答应了是,就去了。黛玉除处分家事外,每日只同湘云、惜春讲道。李纨、探春、宝钗虽则好,却另一路儿。喜鸾、喜凤又回避着,倒是宝玉有了探春回来,时常可以解闷,不时往来。喜鸾吉期将近,平儿一人弄不来,王夫人叫探春帮着照料,大清早就过去。王夫人那里倒只有喜凤做活计,陪着闲话。王夫人便想道:“喜鸾配了良玉也完了老太太心愿。还有喜凤未曾择配,看她体态端庄,虽则不言不语,却也心高气硬。将来除非等她姐姐过门后,叫她良玉姐夫在同年内留心。昨日老爷提起有人要来求他,说是做外官的。老爷本也不愿意,她姐姐心里也想在一处儿。总来姻缘前定,便谁也不能拿定了。你看林姑娘从小在这府里,而今又变出这个局面来。天下事谁还拿得住呢。”

不说王夫人替儿女耽心,且说贾兰、林良玉、姜景星跟着曹雪芹用功,进过场,曹雪芹许了必得,贾政也曾着实的欢喜。只有宝钗看着宝玉似病不病的过了场期,心中着实的烦闷。谁知宝玉竟一毫不在心上,还叫麝月探什么竹枝儿。麝月也怪烦的,一径走至潇湘馆细问晴雯,晴雯就将“起初时,像着依了大爷言语,怎样的猜她心里像似有了个姜解元,我同紫鹃也十分地怪他。而今看起来,越看越不像,越发的修行定了。从前一个四姑娘,而今又添了一个史大姑娘,讲得好不密切。像是只等林大姑爷娶过了,将家事交待过去,就一心的各人奔各人的了。你而今回去告诉宝二爷,倒也没什么避忌,也不用暗号。只等早晨头那边王元过来回过话,二爷先到栊翠庵瞧着史姑娘、四姑娘在不在,二爷就碰进来。我便将那边角门儿关上,明公正气地当面讲一讲怕什么。你只告诉宝二爷,我也没有什么别的法儿,叫二爷自己看罢。”

麝月回去,便学着的告诉了。宝玉也欢喜,也愁烦。喜的是可以过去,烦的是只怕黛玉不肯回心,就便走到栊翠庵去探问。巧巧的入画说道:“两位姑娘到潇湘馆去了。”

宝玉恨得了不得,只得回来。这里黛玉、惜春、湘云又谈到更深不能分手,依旧的一同住下,也说起妙玉来,替她可惜。惜春也说起遇盗的时候也这么夜深。怎样的房檐上就响起来。一直说下去,倒怕将起来。紫鹃也帮着说,直到四更天睡下了。到得天色将明,只听得外面有人喊起来道:“不好了!强盗似的,门也打破,拥进来了。”这里众人骇得一跳,急急地叫人去问,不知什么事情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