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四 回 赵青云默识宦谱 余宝光偷填官凭

话说赵青云自从帮着王三太爷出来应酬,交识了吴城镇上这一般文武官府,只见他们出必轿马,衣必锦绣,食必山珍海馐,居必大厦高楼,前拥后卫,一呼百诺,烘烘烈烈,真个是享不尽的荣华,受不完的富贵。心上想着:人生在世上总要显亲扬名,做一番事业,像他们这些人方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。我今日虽然承王三太爷另眼看待,与大众伙计不同,就是将来把这大管事的位子让给与我,弄到后来,还不是一个王三太爷罢了。挨门旁户总不是个事,总得要打自立的主意才是正经。把这个念头便成日成夜地存在心坎上,自己打起如意算盘。有一日,在街上看见新到任的参府游街拜客,回来便在王三太爷面前连口连声地称赞说:“是这位新任参府,相貌魁梧,配上红顶花翎,蟒袍补褂,骑在马上仪表堂堂。前头一对一对的亲兵,头扎包巾,身穿号褂,马后跟着一群水晶顶带貂尾的伴当,挺胸凸肚,耀武扬威。看这位参府年纪不过三四十岁,凭什么本事就做到这么大的官?真是福气呢!”王三太爷道:“你羡慕他不?” 青云道:“ 我想他能享受今天这个福,不知以前打仗受了多少苦。常言道:‘只见和尚打斋,不见和尚受戒’。我们空羡人家的眼前富贵,也要知人家的富贵是由辛苦得来的。如若不是拼着命去冲锋打仗,那里换得来现在的风 光。” 王 三 太 爷 道:“你能知道富贵是由辛苦中得来的这句话,就可见你的志向。要说这一伙红顶花翎的老爷大人全是辛苦换来的荣华富贵,那也未必尽然。自从长毛作乱以来,除湖湘子弟不算外,单就我们安徽省皖北一带,说起来从军打仗的也不弱,是湖南保举的提镇。参游成千累万,平靖之后,皇上家那里用得完许多,这就要论命中有幸、有不幸了。有幸的,论功行赏,封妻荫子,放实缺,当总统,又升官,又发财,一帆顺风直往上爬。克扣兵士的粮饷,掳攫百姓的银钱,置田买产,建屋修房,一辈子享受不了。不幸的,虽然也是论功行赏,封妻荫子,就是不得实缺去坐,没有统领去当,怀里偌大一个功名又不好去再当兵。从前在营的时候,还指望着抢劫过活,承平之后,没有去抢劫,望着这红蓝顶子,饥的时候当不得饭吃,冻的时候换不得衣穿,游手好闲不是流于饿荽,便是驱为贼盗。据我眼里看的可也不在少数。前头的汗马功劳,今日个落花流水,想起来直头寒心。但是老天不负苦心人,在他自家当初实受了刀枪炮弹的痛苦,换了一件镜花水月的前程,固然得不偿失,阴消过去。把这一包废纸,留传到子孙手里,却变了一张即兑的庄票。这话怎讲?原来世界上偏有一种贪得无厌的人,有了几个臭钱总是赚不够,更要想他添多起来。或者是住在乡下,难免受人的欺压,想出要不受人的欺,还可以压人法子。有的捐个监生,有的捐个从九品职衔,戴个铜顶子在头上,混充乡绅。但是这个芝麻前程,只可在三家村里扛了出来,恫吓恫吓黄泥腿,穿草鞋的朋友。若是搁在府县城中,就不能算件什么东西。人为万物之灵,就有人挖空心思,别开生面,想出新法,访求同姓中有从前冲锋打仗,保举功名过的,奖札功牌,花上十两、二十两银子,向那家买了过来,把自家名字改换了那死鬼的名字,再花上本钱,一道一道衙门打通进去,就可硬梆梆地出来。碰着钱力大,时运通,一样地放实缺,当统领,赚元宝,谁敢说他个不字?你方才羡慕的这新任参府,年纪不过三四十岁,就做到这么大的官,你还当真个他冲过锋,打过仗,挣来的吗?你须知道冲锋打仗的是一个人,这耀武扬威的是一个人,不知道他花了几个钱买的军功保札,顶上名字,七钻八钻得了这缺来做。但是武营中,十有七八成是这样子,却不只他一个。大凡冒名顶替的,都是死的名字,故有个绰号叫做‘ 鬼接头’。” 青云闻听,微微点首,又接着问道:“三太爷,这个话才把我的疑团打破了。我起初心里着实地有点猜疑他们是天神下界,不然怎么会年轻轻地就立了这么多功业,保举这么大前程呢?照这样说起来,这名器就不足贵重了。还有现任的二府年纪也不十分大,看他出来打的官衔牌并不是什么三考出身,却有什么军功,赏戴花翎,这些字样自然是也在战场上立过功的了。如没立过功,怎么能有军功的衔牌。但他坐着轿子里头,文诌诌的样子,要叫他去见了贼,恐怕跑都来不及,那里还有胆量去打仗。未必官场中的人物全是‘ 鬼接头’ 不成?” 王三太爷道:“你休要胡说,提防惹乱子,这冒名顶替是最干禁例的,官场中事是纸糊老虎,不要穿破,穿破可了不得,上上下下的,叫‘睁着一只眼,闭着一只眼’ 罢了。若要文官能替国家出力,像曾文正、胡文忠、李中堂,数得出几个,其余的还不是依亲附戚,人情用事吗!无福的战死沙场,有福的收功帷幄。就是功名保到极顶,问他看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儿,我怕十个人里头回答得出来不过两三个人,甚而至于打仗的地方在南边,建功的人在北方,隔着十万八千里,连贼的影子梦都梦不见,还说打什么仗,建什么功,无非是靠着人情、财力、运气三项去欺骗那一个皇帝老子。那赏戴花翎在从前原是朝廷想的法子来哄骗这些拼命要体面的人,非有军功,非有特恩,不能把这孔雀尾巴栽在头上。近来开了各项捐输,只要有钱,要戴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戴,也就不稀罕了。不过拿钱买的,不好写出买戴花翎,仍就打那赏戴花翎的招牌,其实赏字与买字的字体也争差不多,赏字头上多个小帽字,反不如买字大方呢!我想二府大老爷的军功赏戴花翎,八成是捐输买戴花翎,不过照旧写法罢了。你疑惑是‘鬼接头’可弄错了。然而天下的事无奇不有,自武边变了‘鬼接头’ 的戏法出来,可以发财荣身。文边的思想更灵,也有人想出新法,真是无独有偶。常言道:一两黄金四两福。这黄金是要有福气的方载得住,可见这黄金是一件最势利的东西。人人心上爱他,个个心上想他,有的开典当,有的开票号,以至茶商、木客、盐贩子,无非事事在他身上盘算,但总是先要下一注大本,方能获得些微利,想一口气赚个十万八万却有些难。自从开捐以来,生发出这件一本万利的生意,谁不争先恐后赶着去做。这又要应着大家迷信的一句‘有命没命’ 的话了。有命的,一篷风走到老来,有名有利,一世牛马,万代公侯。没命的,巴巴给给,弄得一颗顶子戴在头上,蹭蹭蹬蹬,颠颠倒倒,好不容易盼到刚要出头的日子来了,却七病八痛,九死一生模糊过去,后代儿孙捏着不中彩的一张白鸽票,望着他,哭说:‘你老人家何不留几个钱下来,与儿孙吃饭。要捐个劳什子,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。’可怜那薄命冤魂一灵不泯,飘流浪荡,要寻着一个替代,一来借人的生气发扬他的生前苦志,二来为儿孙收回几文衣食之资。每年清明寒食,空见别家坟上纸钱麦饭闹个不了,独有自己一个土馒头,冷冷凄凄,埋没荒草。踏青的人还要饶舌说:‘是这一堆土底下定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,你看连祭奠的人都没一个。自家果然做了一天官,落得生人笑骂,也还值得。奈何花了雪白的银子出去,一些铜屑子都没换进来,人家还说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。阴阳隔界有话难说,徒自嗟怨一回。神差鬼使恰巧就出了有命无钱,有才无力的人来,耳朵里刮着一处什么缺,选了某人,本人却在籍病故。家中的人不知道做官的死了是要在衙门里禀报身故的,没有禀报,部里还当是这个人没死,久不领凭赴任,就有文书行查下来。这有命的人得了这机会,打听死的人与本身年貌相同,又是一姓,马上托出人来与丧家商量,顶上这个名字出去。丧家留着废纸无用,乐得卖几个现钱,两得其便,成了交易。这种事情虽不及武边的多,然却不能为少。据我知道的,广西□□县、山西□□县、江西□□县,全是这个把戏,他们却不叫‘ 鬼接头’,另外有个名字,叫‘飞过海’。”

赵青云听王三太爷说了许多的故典,一一记在心中,回到房来,又从头至尾在心里默记了一回,便上床安宿。翻来覆去睡不安顿,重新起来,披上衣服,靠着枕头,不觉迷迷糊糊地有人引他到一处地方,好似城隍庙一般。两边却没有塑那些牛头马面,当中摆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铜镜子,犹如水银一般,通明透亮,照见自己,并不是现在的衣着。头上戴的蓝顶花翎,身上穿的蟒袍补褂,好不诧意。难道我赵青云做了官不成?不然那里得这样荣耀的穿戴?正在疑惑不定,旁边突地有一个人赶着一只山羊跑来,将头在身上一撞,那个尖而又弯的羊角穿入腹中,哎哟一声惊醒。原是靠着枕头上打盹,心上还是乱跳,出了一头冷汗,用袖子揩干,仍脱去衣服睡下。猜来猜去,不知这梦是吉是凶,一直看见窗子上显出鱼肚白颜色,方才朦胧睡去。次早起来,虽觉着身上有些困倦,仍是强打精神,办号里正事。而心窝里头却一刻没有空闲,千思万想,忽然如有所悟,便写了一封信,寄到桐城与他伯伯。等到回信来了,去在王三太爷面前说是:‘他婶娘在家害病很沉重,侄儿自小蒙婶母抚育长大,现在听见说患病利害,要想告一个月的假,回去看看婶娘’。王三太爷虽然是离青云不得,无奈青云说省视婶娘的心切,不好拂他孝思,只得应允,叫他看了婶娘的病,如好些不要紧,须要早点回来,不可尽着在屋里耽搁,晓得我是一日离不开你的呢!青云满口答应,归着行李,辞别王三太爷,转回桐城,此一去,真如张僧繇画龙破壁飞去。

话分两头,如今且说江南一个余通判,名叫宝光,也是安徽人,少失父母,依靠着外公。他外公是个候补知县,自从到江南省一来,没有当过一回差事,光景甚是为难,车马衣服,不但讲究不起,就是那一日三餐,不是有了上顿,便没有了下顿。官场向来讲势利的,只有锦上添花,那有雪里送炭,谁还肯来周济他。外公也就守着“ 君子固穷” 的一句书,坚忍耐守,凭天吩咐。你想他外公穷得连饭都吃不饱,那里还有钱来请先生教外孙读书,只好由着他游手好闲,飘流浪荡。少年人知识初开,性情未定,失了教育,还有什么好事干得,未免有些不三不四的行径。有时闹到他外公面前,不过打一顿,骂一顿罢了。闹到后来,越不成事,他外公气得没法,只是不准他出门,关在自己身边,逼着他读书认字。也是天无弃材,经他外公逼紧了两三年,居然能够提起笔来作那似通不通的文章。他外公也就很喜欢。只可怜薄命的女儿早亡,留下这一点精血,总想慢慢培植他出来,这也是人之恒情。无奈官运蹭蹬,东托人情,西托人情,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劝办捐输的差事。这差事又没有薪水可支,只有十几两银子的夫马费,全靠捐的款项多,有个五厘头回扣,正名字却叫“ 五厘经费。” 将来有个循常保举,如劝捐巨款,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奖。他外公奉了这差委,轿也不坐,马也不骑,省出夫马费来做公馆的校过,勤勤恳恳,逢人说:“项办了几年,除去完账赎当之外,也还积下了个千儿八百银子,存着箱子底下,预备日后没差事时的用度。”余宝光帮着他外翁填填实收,收收捐款,他肯遇事留心,把一本捐例竟看得滚瓜烂熟,横读倒背。凡有生意上门,捐生开口说要捐什么,他可不翻捐例,随口应答。某项若干,某项若干,分厘毫忽,查对刻本章程,一丝不错,他外公因此更加爱怜。

一天捐输总局忽然行下一角公文,为的是限期已满,通饬办捐各员,将经手劝捐各项实收银钱造册扫解总局,以便汇齐咨部请奖。他外公奉到札文,即赶紧造册报销,所有劝捐的款项已是陆续批解上去,现在不过找解尾数,所领实收除填用之外,存有多少张,造具清册,申送上去。照例请一个寻常劳绩,算算收的捐款已过十万,应该得特别奖赏,是免补知县,以同知直隶州用。欣欣得意,便在太太的梳头桌上,匀了半边,摊开笔砚,草起报销稿子,一五一十算所收的捐,共是几万、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、几钱、几分、几厘、几毫、几丝、几忽、几杪。头批解过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,二批解过几万、几千、几百、几十、几两,三批解过几百、几十、几两。除三批解缴外,仍余几十、几两、几钱、几分、几厘、几毫、几丝、几杪,扫数批解无存。一一复算过了,数目与找解的尾子丝毫不差,折叠放好,又将实收的流水簿翻出,造起四柱清册,是:

委办顺直捐输委员,江苏候补知县,为造报事,今将卑职经募顺直捐输领用,空白实收,开具四柱清册,呈送宪台,伏乞俯赐察核,须至册者。

计开

旧管无项

新收:顺直实官捐输三联空白实收三千张。

开出:填给捐生,顺直实官捐输,实收二千四百九十九张。另造花名清册

实在:实存顺直实官捐输,空白实收五百零一张。随文申缴

敲了敲算盘,大数不错,又搬出一只白皮箱来,掏出钥匙,把锁开脱,取出剩下没填的空白实收,逐一检点,只是五百张,放好箱内,把裁下来的照根,又从头至尾数过,统共是二千四百九十九张,对对册上数目,一些不差。独有实在项下应该五百零一张,才合三千的总数,重新把箱子打开,取出那几本空白实收,先点本头却是五本,然后一本一本,一张一张数来数去,依旧是整整五百张,并没有零数,便有些毛骨悚然起来。难道数了夹张不成?但这订现成的,一本是一百张,不能有多有少的。放心不下,捺住性儿,把所有裁下的照根及空白的实收用心加意地又数了一回,仍然合不得拢。心中好不发躁,想着总是自己数错了,一而再,再而三,偏要数他清楚。谁知心里越急,手下越乱,起初只少一张,数到后来不是少了两张,便是多了三张,九九归一,是不对账。把个老头子急得容颜变色,手足冰冷,撅起两根老鼠须,靠在椅子上气喘吁吁,两泪长流。自己埋怨怎么这么苦的命,在江南候补几十年,好不容易得了这一个差事,巴巴结结当了两年,公私总算顺手,指望销差之后,得个劳绩,署一回缺,弄两个棺材本钱回去罢了。偏偏地不料今日要闹这个岔子出来。这一张实收到底什么时候少的?又弄到什么去处?不要裁的时候裁了夹张,便宜了捐生。若说当时把实收裁了夹张发给出去,这照根应该查得出的,怎么照根又不错呢?或者领的时候没有数清楚,又是我亲自过手的,断断不会。左思右想不得了然。正如热祸里蚂蚁,行动不安。这一张纸没有价值的,倘然造报出去,缺少一张,皇上家的事是提起千金放下四两,如若追究起来,真有性命之忧,想到绝处更一刻不能自容。短叹长吁一回,竟如呆子一样。还是他太太看见老爷这副形景,便上前问道:“你因为什么事急得这个样儿?” 他道:“太太,了不得了!大祸临头,死在旦夕。只对不起你,随我受了几十年的苦,愁盐愁米,没有过一天快活日子。我罪有应得,死而无怨,留下这一群老的老,小的小,怎么得了!” 不住地嚎啕大哭,急得太太摸不着头脑,不知为的那一门子事,看见这个样儿当真是有什么大不得了的事,也就陪着哭了个不亦乐乎。停了一歇,忍住痛哭,问道:“老爷,你到底是为着什么事?快明白说出来,大家听听,看有法子想没有?你是急糊涂了。俗语说是‘当局者迷,旁观者清’,或者事不要紧,有法子挽回也保不定。你先急坏了,真怎么了?” 说着,一把鼻涕,一把眼泪,又呜咽个不了。他只是垂头不答,望着大家翻白眼。太太、小姐、少爷东一句,西一句,偏要他把什么不了的事说出来,大家好想法子。他被老婆、儿女逼不过了,咽了一口气,方才一五一十把数实收合不成数,缺少一张的事说了出来。太太接口道:“我怕是什么大不了的事,原是为着这个,有什么要紧!” 他道:“你妇人家晓得什么!这比不得别的东西,缺少可以赔得出的,这是无价之物,倘若误裁发出,别人得了去,填个道台,或是填个大花样知县,银子就是上万的数儿。总局是公事公办,这一笔巨款就要着落在我身上。我一个穷候补,怎么赔得起!虽说赚积了千多银子,拿出来补平色都不够。这还是小,倘若是有人陷害我,在上头说句闲话,追问起来,更是不容分辩的。加我个捐输舞弊罪名,那就可重、可轻,至轻也是个出口。我偌大年纪,还能到新疆、黑龙江去走一趟吗?” 说着又不住落下泪来。太太听了有这样的事,不由得也痛哭不了,抽抽咽咽地叫儿子、女儿:“你们去替爹爹仔仔细细再统统数一数,不要你爹爹急昏了,数差。” 说着自己也站起身来,带着儿女们分头地数去,闹得一片。还是只有二千四百九十九张。太太眉头一皱,叫声:“ 老爷,你这件事从没有经过别人的手,自办起头一直到现在,都是你公孙两个。叫宝光来问问,不要他弄错了。” 便吩咐老妈子,喊外孙少爷来。老妈子出去,一刻回来说:“外孙少爷打早起出去,连午饭都没回来吃。”太太道:“叫王福去找他回来。”这里少爷、小姐把一些实收归好了,扶着老爷上床躺下。

等到二更多天,宝光在外头吃得烂醉回来,在外公房里打个照面,躲到厢房去睡觉。太太看见他脸上像关老爷,一步三跌的,还能够问他什么。心中又气又急,一言不发,由他睡去。等到明天再问。提心吊胆地扶侍老爷,生恐怕又闹别的故事。一夜到明何曾闭眼。等到第二天天才亮,就叫老妈把宝光喊起来,问他:“可还记得填实收的时候,有没有裁出夹张去,现在数来数去,总是少了一张。你公公急得这个样儿,昨天闹得天翻地覆,你到高兴出去,灌了一肚子黄汤回来躺尸。快想想,如果记得出来,那怕花几个钱,向那人买回来。”宝光睖了一睖道:“等我想想。” 又道:“ 误发出去,想取回来,怕不容易呢!”太太道:“救你公公要紧,拿钱不上算罢了。” 宝光道:“ 婆婆打算出多少钱?” 太太道:“那还有便宜我们的。多则千八百,少则三五百。只要对数儿,让你公公平安无事销了差,我没钱,当卖都说不了。你不要尽着说闲话,快些想呀!” 宝光点点头,不慌不忙走上前来,跪在他外公跟前,双手抱住外公的腿,未曾说话,先流下泪来。他外公、外婆还当是他误裁夹张出去,要求宽恕他的疏忽。太太道:“你不要这样。你果真是裁出夹张,只要记得清楚是发给什么人,我们去央求他,或是花钱买回来。”宝光摇摇头,又叫了一声:“ 我的亲公公,想外孙三岁失母,四岁丧父,若不是公公、婆婆抚着,那里能够长得这么大。外孙千不好,万不好,总求公公婆婆看着死的父母面上,外孙有句话,总求公公、婆婆许允了外孙才敢说。”他外公道:“有什么话快说,我总可以答应你的。” 宝光道:“公公答应就是外孙的万幸。”太太急道:“答应。你说罢。”宝光拭干眼泪说道:“ 就是公公缺数的一张实收,一不是公公数错,二不是裁了夹张,实在是外孙心里想着,今年已经是上二十岁的人了,一事不成。公公若大年纪,外孙不能尽点孝道,还要累着公公吃穿,问心着实不安。千思万虑,无计可出,看着三亲四戚个个争利成名,一不经商,一不作贾,都是在官场中生发出来。外孙自己度量自己文提不起笔,武开不开弓,作农无田可耕,经商无本可垫,只有做官这个把戏,自己还可以耍得来。公公现成办着捐输,是外孙一时荒唐,填了一张通判实收,虽然没有禀知外公,然外孙却有一层用意。现在天天在外头忙碌,正为张罗引见的款子,原想引见到省,混一两个差事到手,先把这笔捐款归上。不料捐输限期不早不迟,又要满了,立刻造报,使外孙措手不及,连累公公着急。” 说着便在怀中掏出实收呈与他外公。年貌、三代、履历、官职皆已填得现现成成,核计数目,却只有一千多银子。他外公看见这一张实收,哭又不是,笑又不是,一张瘪嘴合不拢来,头上的青筋一根一根突出,只管望着宝光。宝光又含着泪说道:“外孙这事已是出之万不得已。外公有恩在先,总要求终始成全了外孙,将来有出头日子,饮水思源,总不忘了外公。” 太太在旁说道:“宝光,你做事也太冒失了!可怜你公公辛辛苦苦,办这回捐输,能有几个钱多余?就是你要捐官,也得先同你公公商量商量。你公公就是你一个外孙子,自奶抱里抚了这么大,眼巴巴地望你成人。捐官是正经事,没有不答应你的,你偷鸡摸狗的脾气,到大不改。你知道填了实收去不要紧,禁不起把你公公急杀了。他若大年纪,倘然急出了个三长四短,可怎么了!”宝光低声下气朝着太太高一声婆婆,低一声婆婆,喊了个亲热蜜甜:“ 千差万错总是外孙该死。既已填了,悔也悔不转来,还要求公公、婆婆看破点,譬如当初误裁给人,现在拿钱问人家恳情,还保不住买得回,买不回,率性成全了外孙,将来好好孝顺你两位老人家。” 太太气愤愤地还在那里诉说,他外公那边叹了一声长气说:“ 太太,你也不必同这畜生怄气了,算是我前世少欠他的,今世该还他这一千多银子的捐款。划算我这几年余积下来的,差不多也弥补得上,只当没有当这差事罢了,就成全他的功名,也不必再多说了。”宝光听见他外公这样说法,犹如奉到九天纶音一般,不住地磕响头说:“ 公公,婆婆,有这样大恩,外孙今世报答不上,下世变狗变马都要报的。” 他外公说:“宝光,你现在虽然官是捐了,还要引见费同免捐、免保举二项,也得二三吊银子,我可不能再替你想法子。你人大志大,我这里也不能再容留你,你快快去,自己干自己事,能引见出来,好好地做去作,兴还有见面日子。如若仍旧是这样,没有长进,可永世不要见我的面了。” 回过头去与太太说话,再也不来理他。宝光磕了头起来,搭讪着卷了行李,自己去了。太太埋怨着老爷道:“宝光这孩子都是你平常娇纵惯了,今天好,拿你这老命来弄着玩儿。这一去,我看他成则为王,要败就不可问了。” 老爷道:“ 我何曾娇纵他,不过是可怜前头太太,只生了他妈一个,又偏偏短命死了,就留下这一点真血肉。他自家心想作官,也是他狗运,碰着这个机会,落得成全他,就是把他立毙杖下,也是枉然。太太你也不要再提起这事了。” 太太冷笑了一声,也不往下再说。要知余宝光向哪里去,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