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袁氏在日,诸妃及诸子中,除少数之感情契合外,其余皆意见甚深。为保全袁之面子起见,袁面上不得不虚与委蛇,实则各自水火也。今袁氏升遐后,丧务既毕,财产又分,雅不愿再与克定同居。矧克定白奉乃父梓宫归葬以来,倡言升将重行整顿家庭规则。于是手订简章若干条,种种限制。极端严酷,兹志录之如下:一全族虽经分产,仍宜共居。二各自炊饮,不得有侵越情事。三不得无故出外,其有戚友家交际应酬上之关系,不在此例,然亦不许在外留宿。四禁止赌博及一切不规则之事。有犯之者,即没收其分得之财产,而驱逐之。五各个人不得时起勃谿及冲突情事。有犯之者,当听凭于夫人按照情节之轻重,处以相当之惩罚。六承受之财产,当由家主即克定自谓代为存储银行。即以常年子金,为衣食之用,平时不得无故提拔动用。七宅中设有男女两学校,以备家族中子女肄业。两校开辨经费,由家主筹垫。所有学膳书籍及一应用度,则肄业者仍按照外间普通学校定例缴纳。八凡关于婚男嫁女诸大事,仍由家主主持之。如家主否认,不得为强迫之争执。以下尚有繁细条目,不及备载。兹特举其崖略耳。诸妃咸谓其束缚自由,因一致起而反对之,要求其从事斟酌修改。

克定不可,曰:“吾之厘定各项治家规例盖为垂诸永久计,非专为汝侪悬兹万禁也。苟以变更家法为请者宁吾厘破败决裂,则弗能应命。或汝侪各自为计可乎?”诸妃曰:“敢问各自为计何所指?”克定曰:“无他,或去或留,吾不相强也。”诸妃一致援是语以为口实。首由洪妃对众宣布,谓赞成去者,居室之东隅,否则西向立。此言甫出,竟有多数人趋左,曰:“吾侪皆不愿居此也。”克定怒目而视良久乃曰:“吾固早知有今日,不图竟如吾所料耳。”于是稽核立于左方之人数,愿去者,为何氏、柳氏、洪氏、范氏、贵儿、大小尹妃、周氏即忆秦楼等八人。其愿留者,则黄氏、叶氏、翠媛、汪氏而已。

克定即作简单之演说曰:“汝侪既不愿与吾同居,吾胡能以强迫从事。惟此行是否何所适从,盖告我。”诸妃曰:“是时尚未决定,然不外京津沪汉等处耳。”克定曰:“予尚有最后之忠告数语,乞汝侪垂听之。”众请其说,克定曰:“无他,袁氏之门楣,吾父之名誉,及汝侪之操守,三者当特别注意,勿留污点贻笑于人也。”诸妃毅然曰:“兹事无庸过虑。”克定曰:“但得如此,吾心慰矣。”于是数日之内各各捆载行装,打叠财产,状至忙碌。迨部署已定,各挈其子女去。吾今就诸妃所至之从遗迹与近状一一记之。何妃虽为姑苏产,曾随其父母夙居津门,及久,遂以异乡为桑梓,盖亦习惯上使然也。自以身事袁后,忽忽廿余年,迄未归宁一次,今兹既回后此身之自由,早动故乡之念。矧其父虽于上年怛故,而白发老母尚依然健在。又安能恝然置之乎?乃囊括所有,携其子及媳,由彰德即日北上。比至天津于日租界赁一高大洋房以居,门首高悬黑字蓝牌一具,上书袁第宇样。而奴婢在前,仆从列后,养尊处优,其豪侈几埒于王侯。更接其老母与己并居,聊尽乌哺私情。居恒无俚,当挟三数美婢,乘摩托车出而游览。剧场餐馆,恒有其足迹。素衣缟服,装饰极雅淡,虽四十许人,尚不减当年风致。凡见之者,无不啧啧称羡弗置云。柳妃本为天津侯家垢韩家班之妓女,其充袁皇帝后宫之选者,乃为御干儿囗囗囗所贡献。其始颇擅专房之宠,及袁购置他妃,遂稍稍与之寝疏,然感情上亦颇不恶,盖以彼虽为勾阑中人物,而语言沉默,气度端凝,持躬接物事事尤能持大体。待遇仆极和霭可亲,从无严厉之词色。以故,人多称道之。且事袁二十余年,既不为非分之干求,又不持骄矜之态度。自袁面上观之,亦不过置其人于无声无息之列,一生保泰持盈,其所见者大也。此次不愿寂居彰德,遂与何妃偕至天津。昔日遨游之地,今一旦重临兹土,不觉动今昔之感。目沧桑顿易,从前故旧大半凋零,竟无一人相识者。惟御干儿囗囗囗曾与已有一面之雅,因往依焉。御干儿极表欢迎,为之赁屋以居。更殷勤照拂,晤面时仍以皇庶母呼之。顾柳妃承分之财产约六十万金,拟托御干儿代储银行。

适御干儿正与三数同志,组织一大银楼于河北大街,方从事招股。闻皇庶母有兹大宗巨款,极力怂恿,劝其合资,且言利息较存诸银行大愈倍蓰。柳妃为其所惑,欣然允诺。自合资后,两人之踪迹益密。说者谓御干儿之于柳妃,宛然春秋时范大夫载西子游五湖故事。然事关个人私德,著者正未敢遽下断语也。

洪妃一生,他无所长,惟以诡谲诈虞之手段胜人。当时除得袁皇帝欢心外,其余诸妃及服役人等,苟提洪妃之名,无有不喃喃咒骂弗止者。兹大家风流云散,他妃或给伴偕行,或凭屋同居,惟洪妃则挟其不事正业之子,踽踽独行。始欲依从兄述祖以居,继因其为宋案嫌疑,匿居东三省,踪迹靡定,无处寻觅。

不得已,乃挈其子女由彰德迳赴汉口,卜居于华景街庆安里。

易其姓氏,伪言为大家眷属,盖恐人觊觎所有,此着即其狡猾处也。不料恶贯满盈,天道报施不爽。洪妃自匿居华景街后,未及数月,而忽有兵掳掠之巨祸发生。先是袁氏帝制自为时,西南各省称兵反抗,袁皇帝欲以武力解决,曾派重兵南下,驰往云贵川湘,决最后之胜利。又以武汉握全国中心枢纽,为南北必争之地。因派第七师团赴汉,驻扎华景街一带此地是华界防堵,盖防患未然也。未几,袁死。黎黄陂依法继任,乃命出发各省之兵,一律撤除。讵第七师团兵土,于开拔之前一夕,忽大施奸淫掳掠伎俩,竟将华景街全区,劫掠一空,且有纵火杀人情事。而洪妃亦在殃及池鱼之列。闻其被抢时为数军士捆缚,欲施以淫污。洪知不能免,乃大呼曰:“若曹毋得野蛮,余非他人,乃袁皇帝之第六妃也。”兵士不之信。有一军官闻是语,趋前熟视良久曰:“是也。”亟命兵士释其缚。洪伏地乞其勿损害己之财产。官曰:“吾为汝缓颊,免淫则可。

若曰禁止彼辈不席卷所有也,余实无此权力。设造施压制,恐若辈翻转面皮,即余亦难免生命之危险。”于是不顾而去。兵士果饱掠无遗。所幸存储银行之银券,尚置诸衣际,未为众所攫取。事后,知此地不可久居,亟提取存款,复行至京。然其所有,已去十之五六矣。不敢举以告人,惟悔恨欲绝己耳。范妃名风儿,本为侍婢出身,自充袁氏下陈选之后,其人浑浑噩噩,无可称道,亦无可非刺。今兹与克定离居,乃归其母家。

时其母即克定乳母已物化,遂为其兄嫂是依。兄以位列椒房亲之故,频年受凤儿津贴,家道可称素封。曾与友人合资组织一制造自来火厂于汴省,近以营业不甚发达,负债累累,意将停歇。其妹归来,且挟有重资,大喜,即向之假三万金维持,得以继续经营。遂恢复原状,未始非一大补助也。闻风儿无所出,仅产一女。濒行时,克定念其为乳母之女,从优待遇,特赠以一万元旅费,藉壮行色。并使人护送至汴。贵儿乃为盛杏荪所赠,欲以此赝鼎与桂儿混淆者也兹事,余己于第一编第十节中,言之綦详。。兹不愿与克定同居,乃挟资偕周妃赴沪,侨寓于静安寺路民厚南里。陈设什物,踵事增华。出资购置摩托车一乘,暇时,辄至盛宅,与桂儿把晤。敲棋博奕,饮酒赏花,或并车而出,出入于剧馆游戏场之间。衣饰华丽,允为上海妇女所独步。一夕,某大舞台征聘梅兰芳来申演剧,场中几无隙地。忽见有两丽人携手翩翩入,淡妆素服时两人均在丧服中,丰致可人。而两氏项下璎珞,则有特殊之点,盖一则系钻石,一则系明珠所穿制也。电灯之下,掩映着五光十色,射人眼帘,不可逼视。全场观客无不注意,不知为谁家眷属。多方侦察,始悉一为袁皇帝之宠妃,——为故宫保之爱姬也。嗣后,每届两氏出,而游览摩托车之后,必有无数青年子弟,乘自行车追随于后。沪谚谓之曰:“钉梢。”诚咄咄怪事也。

大小尹妃,本为姊妹行,效娥皇女英,而委身事袁者也。

姿首既佳,而性情尤和缓。特其心机与手段,近在洪周两妃之下,故不克博袁氏之宠异。所幸袁之第十一十二两子,为彼姊妹所出,分产时所得甚优。此次与诸妃同去,彼夙爱杭州西湖风景,因摒挡所有,由彰德至浙,且下居焉。未及数月,大尹妃染时疫暴卒。小尹妃以孤孀幼子,未便久滞异乡,乃扶阿姊之尸棺,率两子遄返。适克定因有事赴沪,遂挈之归彰德。小尹妃乃相依以终焉。

周妃事袁,仅四年有奇,而宠幸与权力,直驾诸妃而上,几与洪妃各树一帜。以故两氏表面上虽极称契合,实则互相水火之意见,悉寓于无形中也。当洪妃赴汉时,本邀忆秦楼即周氏偕行,周妃因洪与己性情不合故,乃婉词谢绝,迳与贵儿结伴至沪,亦假居于静安寺路民厚里。所居之室,与贵儿比邻而居,互相过从,密迩异常。旋为他故,忽起龃龉,遂断绝往还。贵儿日与盛氏之桂儿游,周妃乃与沪地女学界征逐。盖周素通文翰,自入袁氏后宫之选,曾学得几句爱比西提、”、、,颇有文明女士之称。以故一般女学界,咸喜与之联络感情也。一日,爱俪围开筹账大会,遍邀旅沪绅商仕宦之眷属,入场参观。周妃亦与共列焉。及演说至筹账事,周妃慨然资助二万元,当场士女无不极端注意。初不知为谁也,探访之,始悉为洪宪皇帝之宠妃。于是争相趋慕,周遂于女界社会上,崭露其头角矣。惟周平时极挥霍,对于交际上,尤喜出人头地。

闻其与某遗老之如夫人,结谱为姊妹行。曾以四千五百元,购一钻石约指为赠。坐是之故,迩来因日用浩繁,致承分之财产,已去十之三四矣。

凡此系专指不愿与克定同居之诸妃而言之也。至若留而不去诸妃之秘史,余当略叙其巅末焉。如黄妃则随袁最久,与克定之感情尚不恶,愿举其所得之财产,悉数畀克定,为生养死葬之费。克定亦颇善视之。叶妃生子女极多,为人又极和平浑厚,素为于后所推许,且倚之如左右手,踵步几不能离,故叶遂依于后以终。至汪翠媛,年龄尚稚,设听其自由得居索处。

恐不免有不规则之举动发生,其始亦欲偕何柳诸氏偕去,旋为于后所申饬,乃不果行。自是以后,惟有敷度此无聊之岁月而已。著者以其非书中重要人物也,仅略叙数语足矣。至于袁之诸子,咸各随其生母以去。惟克文则形单影只,挟资来沪即卜居于是焉。杜门谢客,不与人征逐。其与已相依为伴者,惟古书字画碑帖金石之类而已。更喜偕当代文人学士,赋诗饮酒,且好作散漫游。如虎邱、惠泉、邓尉诸山,以及杭州西湖名胜,无地不有其足迹。质言之,盖仍不改名士态度也。居恒与二三契友,评论当今人物,极崇拜蔡松坡为人。上年松坡病故于日本福冈医院,灵柩回国时,道经上海,克文曾制一輓联赠之曰:“军人模范国民模范,自由精神共和精神”。见者咸诧为怪事。

或叩之曰:“尊甫到手帝制,推翻于蔡氏之手,论其势则不两立。于今以是联挽蔡,将置尊甫于何地乎?”克文笑曰:“就私情论蔡,我仇也。就公义言,吾极推重之。执两义相衡,吾宁置私情而趋公义。”或服膺其论,其旷达有如此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