丽君在病院里住了两个多星期了,子宫病的经过颇良好。子璋每天或在上午,或在下午,一定会来看她一次,安慰安慰她。至中最初一连五天,每天下午都来看她一次,过后便是隔天来一次了。到近来,一连四五天都不见来看她了。
有一天下午,子璋走了来。在丽君的病室有两张病床,她初进来时,只她一个人。但在前天,又来了一个病人,于是她有个病室的同伴者了。子璋和她说话时,也感着几分拘束了。
“今天他来了么?”
子璋在她的病榻前坐下来时,便这样地问她。
“还不见他来。”
丽君回答了后,微微地叹了口气。
“一连四天不来了。”
子璋的心理半是希望至中永久不会来看她,半是担心至中是因为看见他和她接近得太密了,恼恨起来,索性不理她了。
“连今天是五天了……他不来也算了!”
她最后以愤慨的口气说。但说了后,还是流泪。
他真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了。
前天才搬进来和丽君同病室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女子,她的眼睛巨深,脸色红润,完全不象一个病人。但是双颊部异常瘦削,表示出一种哀伤的面影。
“她也是患性病的么?”
丽君低声地问子璋。
“不。她患心脏病。”
子璋略翻过脸去望了望睡在对面病床上的日本少女,看见她也在睁着巨眼不转瞬地望着他俩。
“这么年轻,就患了心脏病,真可怜!”
他叹了口气。
“你对女性真是多情啊!”
丽君笑着对他说,子璋忽然脸红起来了。
“有病的人是应该对她同情的。”
“做你的老婆的人,一定是很幸福的。”
丽君说着注视了他的脸一会,等到他的视线转向到她脸上来时,她又低垂了颈项。
病室里沉寂得象荒山中的古寺了。连低微的咳嗽都听不见。
“你有工夫要多来看我啊,严先生。我一个人在这里,真是寂寞得会害怕起来。”
过了好一会,她又这样地破了沉寂。
“好的。你如不讨厌我时,我定来的。”
他微笑着说。
“……”
她只恨恨地看了他一眼,接着又垂下泪来了。他忙握着她的只手道歉。
“如果我的话唐突了你,请你恕宥我,不要生气。”
她给他握着手,一句话不说。其实她是无话可说了。她对子璋只是满腔的感激和爱慕。但这样的心情怎么能够对他说出口呢。她只恨自己是多经了风尘,不是个健全的纯粹的女性了。还有什么资格去爱象子璋一样的纯朴的学生呢。
他俩还紧握着手,忽然听见有人在病室外敲门。子璋听见敲门的音响,胸口比丽君的更跳动得厉害。他想,这个来客一定是至中了。他忙离开了座位,跑到门边去,把门扉打开。站在他对面的,果然是耿至中。
“恰恰好,严先生也在这里,给我猜中了……”
至中一看见子璋,便高声地这样说。子璋只觉得他的话中是有刺的,自然地脸红起来了。
“象我患了这样讨厌的病症的女人,你还怀疑我有什么吗?”
丽君沉下脸来向至中发牢骚。她一面流泪,一面继续着说:
“我不会说日本话,严先生不来招呼,不来当个翻译,叫我象哑巴般的住在这里,怎么样呢?”
“不要发牢骚了。谁会怀疑你什么呢。你近来总是这样多心的。”
至中忙苦笑着安慰她。
“我不知要如何地报答严先生才好呢。”
丽君揩了揩眼泪后,半象对子璋说,又半象对她自己说。
“应当报答的,应当报答的。由你的意思去怎样报答吧。”
至中的这句话,在丽君和子璋听来,又有些刺耳。
过了一会,至中才告诉他们,他明天即赴神户搭上海丸回国。因为有一家大学聘他去当文学教授。他回上海去后,自晓把丽君的住院费寄来,并且托子璋要多费心些替他照料照料。当然,子璋也不能推辞。
“我的病好了,退了院时,怎样呢?”
丽君的态度还是很不高兴的,这样地质问至中。
“回上海来就是了。动身前,打一个电报来给我,我会到码头上来接你的。”
丽君因为近来日见倾心于子璋,更觉得至中是满身俗气,满身病毒,也打算把疾病治疗好了后,不再和他亲近了。
“你一到上海后,就至少要汇百元的日金来给我哟。”
当至中临走时,她再叮嘱了他这一句。子璋当他们夫妻(?)有什么秘密话要说,忙退出病室外去。他站在室外的廊下,便起了一种想象,即他俩最少在相搂着亲吻吧。于是子璋凭空地起了一种无名的嫉妒。
“糟了,糟了!我陷入情网里去了!”
子璋在暗暗地叹息。
至中走后,又过了两个多星期,果然不失约地寄了百元日金来。丽君便把全数交托子璋了。
“你替我保管着吧。我住在这里不要什么钱用。住院的用费,还是要拜托你替我清算呢。”
子璋想,她说的话也合道理,于是无形地便替丽君负上了经济的责任了。
丽君住院快要满两个月了。据主管的医生说,不久便可以退院了,最多只要两个礼拜。丽君也觉得身体精神比从前好得多了,不会天天头晕了,也不会天天腰痛了,当然也不会再下那些黄白色的肮脏的粘液了。她的身体一恢复了健康的状态,对于世事又有几分抱乐观了。她每天所抱的希望就是和子璋间的恋爱的成熟。她也明知子璋是在思慕她,不过她又担心日后子璋察觉了她是一嫁再嫁之身,兼之患过了性病,不知能否和她结婚。所以她近来只为这件事焦心了。
“严先生,我什么时候可以退院?”
“你的病已经算完全恢复了。要退院马上也可以退院。不过医生说,多洗涤一两个星期稳当些。”
“真地完全好了,我的病?”
她喜欢得流下眼泪来了。
“我天天看着你的,怎么不晓得。”
丽君想到子璋天天在看着她的局部的治疗,便羞得满脸绯红了。
“做医生的人,都是坏透了的!”
她仍然红着脸笑向他说。
“怎么说?”
“当我治疗的时候,你们不是在笑着说许多话么?真是岂有此理!”
她装出恼恨的样子看了他一眼,她的视线象会钩人般的。子璋便坐到她的床沿上来了。幸喜那个患心脏病的少女出去了,不在病室里。
他再抚摸着她的曾经他抚摸过几次的皓腕。
“你退了院,就要回上海去么?”
子璋问她。
“不。没有伴,我要等你一路回去。”
“我要考完了毕业试,再等一二星期,领得文凭后,才动身哟。”
“就等到明年,我也情愿。”
她说了后,斜睨着他一笑。他俩都不约而同的脸热起来了。他待对她有所表示,那个患心脏病的日本少女已经推门进来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