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冬,阿大出生了。因为有了小孩子,丽君更罕得陪着梅苓出来社交和游乐了。梅苓也在私立法科大学毕了业,在交涉署里,借父亲的后援,获得了一个挂名秘书领干薪的位置。于是他每日借名办公,朝出暮回,十分忙碌。就连星期日,也说有许多应酬,上午虽然在家,但下午以后一直到夜间十二点前后,决不会回家里来的。这常使丽君独坐家中,暗自洒泪。

有一次的夜间,梅苓在临天亮的四点多钟才回来。丽君因为担心着他,并且小孩子啼啼哭哭,也终夜没有睡。等到梅苓回来,她略诘问了一二句,不提防梅苓竟作色起来了。

“那才笑话!堂堂一个男子是单为妻子做奴隶的么?你要这样地禁锢着我,那就彼此离开好些。社会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干呢!和外国人打交涉,也要拖着妻子一同去么?”

丽君给丈夫这么一叱骂,便语塞了。她只有用她的最后的武器,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。梅苓不理她,他倒在床上,便呼呼地睡着了,只留丽君独自抱着婴儿,眼睁睁地到天亮。

恋爱结婚的结果是这样的么?

她常叹息着这样地想。

过了新年在丽君还是过一样平板的酸苦的生活,而在梅苓则一天甚一天地在外面过他的耽溺的生活。他俩的家庭中,虽在盛夏时节,也象水晶宫般,冷冰冰的。

到八月初旬,气候最炎热的时期,梅苓的父亲染了霍乱症,一病身亡了。梅苓是相续人,便继承了一切财产。故父亲之死,在他并不感到半分的悲痛。老实说,他还有几分希望父亲能早日死呢。现在居然达到了目的了。

梅苓现在承续了父亲的财产,有挥霍自由的资金了。由金之力,一月之后,他便升任为交涉署的科长了。在丽君对于丈夫的升官,本该欢喜的,不过看见丈夫近来的放浪的生活,她只觉得这是可吊而非可贺的事情。

凉秋九月的一天,法国领事馆为该国的一个纪念日,举行园游跳舞会。梅苓夫妻当然也在被招待之列。

现在梅苓需要他的夫人同伴了。

“法国领事招待我们,你去么?”

社会都知道丽君是梅苓的夫人,他当然不敢伴别的女性同赴法国领事的游园会,怕惹起人家的恶评。

“我不想去。谁还有这样的高兴!”

但经梅苓再三的要求,丽君还是跟着丈夫出席了。

法国领事署的跳舞厅里挤着不少的来客。丽君虽然遇着不少的熟人,但只是点点首招呼,鼓不起兴气来。

“尽是这样愁眉不展是不对的。做外交官的夫人,要活泼些,要多交际。”

梅苓低声地在教训他的夫人。

“我的性质是这样的,不善交际,有甚办法呢?”

丽君坐在广厅的一隅,心里只思念着家里的小孩子,虽然交托了乳母,但总是有点挂虑。

音乐队开始奏乐了,跳舞会开始了,一刻间电灯变成紫绿色。二三流的来客便一对对地在跳舞起来了。

丽君在无意识地看他们跳舞,心里总是不高兴。正在沉思间,翻转头来一看,原坐在自己旁边的丈夫梅苓,不知跑往那里去了。当然,这是给她一个很大的打击,她几乎想流泪,但忙极力地忍住了。

——这真正是岂有此理!要到什么地方去,也得告诉我一声!……大概是自己今晚上过于冷淡了他吧……算了,算了,不必理他了!他已经对自己有些变心了的,还顾得这些形式上的事体吗?

于是她望了望全厅里的来客,也不见有丈夫的影儿。她想,或许是上司来了,他走去伺候去了吧。听说财政当局,外交当局,几个大人物今晚上都会到会呢。

她又看见许多穿着礼服,手里拿着高帽子的来客,聚在一张桌子的周围,在谈论前方的战事消息。

丽君坐了一会,见丈夫还不回来。就想一个人先叫汽车回去,索性不理他了。她站了起来,从广厅的一个侧门走出,便望得见一个大花园。丽君给晚风一吹,虽有几分怯寒,但想吸吸新清空气,醒醒头脑。她在一丛矮木林旁边走过去时,忽然听见那一边的梭化椅子上有人在坐着谈话。

“你说那个小白脸么?”

一个女子的声音。

“是的。你认识他?”一个男子的声音。

“交涉署的秘书长,是不是?他姓李,至于名字,我记不清爽了。”

“不错,他是个美男子。但是他的品行顶坏,真是个逐臭之夫,到处偷鸡吊狗。”

“管他品行坏不坏,我又不是想和他结婚。”

“他对你说是秘书长是骗你的话,他不过是个不重要的科长。”

丽君听到这里,知道他们是在评论她的丈夫,很想看看,到底那一对男女是谁。她便在路口的一株大树后躲着,专等他们出来时,偷看看是哪一个。

“我要到跳舞厅里去了,有话改天谈吧。”

那个女人又在对那个男子说,听得出她是有些讨厌那个男人。

“我跟着你去。今晚上至少你要和我跳舞一次,这是你前天和我约好了的。”

“你这个人何以总是这样讨人厌!又不会跳舞,拉拉扯扯的,扯得人难为情。你还是回你们队里去拿枪杆子吧。”

他们走出路口来了。那个女子先走,丽君认得她是潘梨花。至于跟在她后面的是个又高又胖的黑脸大汉,虽然穿着西装,但是可以看出他是个武家伙。丽君不认识他是哪一个。看他们的情形,并参考他们的会话,她不难推知丈夫已经和那个潘梨花有了相当的关系,而这位武家伙是在和丈夫争风的一个。丽君在这时候的心理,一面恨梨花,一面又对那个黑脸大汉表同情。

丽君懒懒地回到跳舞厅里来时,来客在鱼贯着走向食堂那边去。她因为找不着丈夫,不知道跟着大家进去好呢,还是不进去好。

“你跑往哪里去了!”

丽君听见梅苓在后面喊她,忙翻转头来看。梅苓气喘喘地赶到她面前来,拉着她的手,并着肩走到食堂里来。

“我要问你,跑到什么地方去了!”

丽君不输服地反驳她的丈夫。

“总长来了,不该去伺候吗?中国有一句俗谚,‘要肉吃,俎边企。’如果想图功名利禄,非竟争着和上司接近不可。”

“你们做事!专为一身的功名利禄吗?不是为革命,为社会,为国家么?”

“现代的中国知识分子,哪一个不是这样想呢?”

“为个人生活,我们好好地经营生意不是够了么?何必出去做官呢?希望你出去做外交官,是想你能够为国家尽点力。你只问你有无能力,你不必去演那种丑态,在上司面前和同僚争宠!纵令你能争宠于一时,但你的能力和你的权贵阶级的思想还是限制了你的事业,结果只是当一个技术人材而已。中国的政客尽是近视眼的,没有一个能看到十年以上的将来,而只汲汲于自己的虚荣权力!此即中国之所以二十年来的内乱不息的大原因!”

“算了吧!你这个姑娘,懂得什么!也在瞎谈起政治来!”

“那,你们从事政治,是专为个人的功名利禄了?”

“当然!位置只是一个的,不互相倾轧,互相竞争,怎么能得到手呢?谁多接近上司,谁就多得机会上进。干政治工作,第一要黑良心,你稍讲一点良心,便会给人暗算的。”

“那你时时刻刻都要拚命地钻营了?”

“当然啊!还要时时刻刻向多方面讨好,使多方面都能信任自己,不受任何人的反对,就容易出身了。”

“我竟没有想到你是一个这样卑鄙可怜的人!八面美人或许是处世秘诀之一,但是不受人排挤,不受人攻击的人,能做伟大的人物么?我到今日才知道你这样不长进,这样无耻!”

梅苓给老婆骂得不会辩驳了,最后只说了一句。

“不要多嘴了,宴会的时候。”

他俩在指定的席次坐下去了,就看见法国领事站了起来致欢迎词。来客尽都鼓掌起来。法国领事讲完了后,有一个中国人起来译成英国话,后来又有一个中国人再把它译成中国话。其次是某总长和英国领事的英文答词,却没有人把它译成中国话。最后是日本领事站了起来,咭柯咭柯地说了一大篇话。有许多西洋来客和中国来客都在打呵欠。在日本领事附近坐着的一个矮胖子,便睁着圆眼恨恨地注视那几个打呵欠的中国人,对于西洋人他却不敢。日本人的爱国心到处都是这样地表现出来的。日本领事蹙着眉头,把谢词念完了后,坐下去了。一个日本人便站起来,也把它翻成英国话,居然博得了大家的鼓掌,但不象最初几次的那样起劲了。

宴会完了后,大家又涌到跳舞厅里来。有些男客分散到吸烟室里去,或花园里去。他们不是为逐艳,便是为钻营。大多数的男女还是在热心地跳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