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探春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,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,事务繁重,难于抽空。直至八月初二晚上,将诸事预先布置了,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,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,然后收拾就寝。
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,元神便已出窍,会齐了姑爷、儿女及奶子、丫环等,随着那股香气行去。乍若御风、又如乘雾,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牌坊,上书“太虚真境”四大字,心想:他们都说的“太虚幻境”,这牌坊上分明写着“真境”可见凡事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。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,是:有尽归无无是有;真须成假假为真。
转过去是一座宫门,也有“福海情天”四字横匾,又有一幅长联,是:厚地高天,有情人长如满月;方壶员峤,无边景总占芳春。
探春初次来此,以为这就是赤霞宫了。走进二层门内,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,约略看了几处,是“钟情司”、“种福司”、朝欢司”、“暮乐司”、“春酣司”、“秋畅司”。心想,赤霞宫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,这里又一无设备,只怕是走错了。
正要寻人问问,刚好迎面遇见一人,却是司棋。一见探春,忙道:“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宫拜寿的,跟我来罢。”探春道:“司棋姐姐,你也住在赤霞宫么?”司棋道:“林奶奶派我看守绛珠宫,此刻奉二爷之命,来请他们众位仙女。”探春夫妇和儿女等随他走过两道白石长街,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宫府大门,上用五色鲜花结成了彩牌楼。从大门走进,一路全是宫锦搭成的彩棚,上头还扎着各色翎毛花朵,珠灯的砾,彩帨缤纷,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,有红黄玛瑙诸色,正开得花山子似的。远远听去,似有笙箫鼓乐之声,大殿上绛烛如椽,篆烟缭绕,屏开孔翠,茵设芙蓉。又进了一层院宇,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,都挂着雕竹、料丝、堆纱、画绢各灯,流光泛彩,四照通明。司棋指那上房道:“老太爷、老太太就住在这里。”探春道:“老太爷几时来的?”司棋道:“前儿宝二爷去接了来的。”说着,便引探春走进上屋,回道:“三姑爷、三姑娘来了。”
此时宝玉正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,因代善于诸孙中偏爱宝玉,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。贾母见探春夫妇来了,含笑道:“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。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,大远的来了,真过意不去。”探春道:“别管忙不忙,都是应该的。”贾母道:“先见见你爷爷。”探春夫妇即上前,先向代善拜了,然后拜见贾母,又叫奶子领着哥儿、姐儿都拜了。又问宝玉道:“听说老爷、太太先来了,住在那儿哪?”宝玉道:“住在新盖的别墅。从园子里过去,还有一段路呢,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。”
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,说道:“姑爷气格腾上,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。”周姑爷只有谦逊。代善又差别及家世,盛赞周琼平寇功绩。贾母与探春多时不见,瞅着探春道:“三丫头到底操心,也改了样儿了。”探春道:“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,比先好得多哪,头发有几根白了的都变黑了。”又谈了好一会,贾母笑向宝玉道:“你替三妹妹盖的房子,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?”
于是,宝玉同钗黛引探春夫妇,一路至镜春阁。那里梨花最多,远看着似有月光。进至室内,见书画陈设件件精致。黛玉道:“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,忙了两个多月呢,你看比秋爽斋如何?”探春道:“我们能住几天呢?何必这么费事。”
宝玉道:“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,也是一个退步。”探春道:“有这所房子,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。若是晚上来了,住一半天回去,也耽误不了什么事。”周姑爷道:“二哥厚意可感。我来到这里,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,若能长此托居,真是清福。”宝玉道:“三妹夫、你正要替朝廷出力,并且上有老亲,不可就存此念。该什么时候来、什么时候去,都是数定的。”
探春道:“听说二姐夫也来了,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那有这么便宜?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,咱们再想法子替二姐姐出气。看他真悔过了,才许他们见面呢。”探春笑道:“这种人,叫他多受点折磨也是该的。”宝钗道:“外甥们真乖,到这里一点也不闹。”探春道:“这是生地方,在家里那有这么老实?”又谈了一会,见夜色已深,便说道:“你们明儿还有事呢,别把我们当客待,早点歇歇去罢。”黛玉道:“你们走这么远路,也累了,明天再谈罢。”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春院去。
次日正是八月初三,贾母花甲再周之日。此处没有那些亲王、驸马、公侯、世爵,就省了许多排常一大早。警幻仙姑先来拜寿,送的礼无非是霞浆、云锦、火枣、冰桃。宝黛等周旋一番,领他见过贾母,然后亲送至护春堂坐席。
正忙着,又报元妃驾到。原来,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,是利嘛寿佛一尊、碧玉如意一柄、九仙万年藤杖一枝、珍珠数珠一盘。给贾代善的,也是照样一份,这如意是白玉的,数珠是珊瑚的。因听说贾政、王夫人都来了,急于一见,又赶着亲临上寿,宝玉等挡不住,只得请进。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,贾代善等迎至上房,元妃欲行家礼,也连忙拦祝贾母让元妃上坐,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。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,又问贾母身体及近来家事。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,刚好贾政、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,闻知元妃驾临,即进上屋相见。先谢元妃赐丹,元妃略问近日起居,知贾政清健胜前,甚为欣慰。又闻宝玉奏称,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,结构布置巨细毕肖,因笑道:“这倒有趣得很,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,只当往西山去一趟。今儿客多,你们也没工夫哪。”
少时,贾赦、邢夫人和贾珠、贾琏、贾兰、贾蕙、贾权夫妇,都上来给元妃请安。元妃笑对凤姐道:“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。”又向李纨道:“大嫂子,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,这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呢。”其余诸人,也各自问了几句话。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,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,贾兰奏道:“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,圣躬比先增健,传闻后宫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。”元妃听了,不觉喜形于色。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裳之事,贾蕙奏陈大概,元妃称叹。贾母道:“蕙儿还承袭娘娘的侯爵呢。”元妃道:“圣恩太厚了。若论历朝制度,原该如此。从前我备位宫廷,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,想起来很难过的。”又道:“今儿难得这们齐全,把一家子都请来了,只短东府里几个人。”宝玉道:“本来都要请的。珍大哥、蓉哥儿都在范阳,大嫂子看着两边的家呢。”正说着,迎春等各姐妹上来,元妃各谈数语,对探春深致奖励。又向惜春道:“四妹妹,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,多半是看我受罪,看怕了罢?”惜春也不便承认,只说道:“我那有娘娘的造化呢?”元妃又和贾母、王夫人略谈,见天已近午,便起驾回宫。
随后,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,陆续来了好几起,都要见贾代善夫妇。宝黛等推却不得,一起一起的陪进来见了。贾夫人从绛珠宫过来,见此情形,劝贾母道:“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,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。有些必得见的,他们带过去见见,也不至得罪人。”贾母道:“老太爷一个人坐着,怪闷的,也一起去罢。”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,请代善贾母上轿,坐至含晖阁换船,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,一路缓缓撑去。
代善看那两岸:红桃绿柳景似初春,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,池中荷花,又盛开未谢,笑向贾母道:“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乱开的,你看那岸上红红绿绿,那像是秋景呢?”贾母笑道:“你枉做了老祖宗,还是头一回开眼。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,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。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,到底比别的花丰盛。”代善留神细看,果然不错,又笑道:“岂止这个,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,我还没见过呢。”凤姐在船头,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,坐的是贾赦、贾政、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,紧跟着又是一只船,全载的女眷,都开往小琼华,转瞬间越开越远、便瞧不见了。笑向鸳鸯道:“他们后走的,倒先到了。”鸳鸯道:“林奶奶吩咐,是老太爷、老太太坐,要撑得稳点,他们就尽量的慢了。”又撑了许久,方到小琼华。
遥见阁上各色宫灯及鲜花扎成的彩色,非常绚丽,倒影照水,如多少道彩虹。
一时靠了船,贾赦、贾政、林如海、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贾夫人和小夫妇们,都在岸旁迎接,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,凤姐鸳鸯搀着贾母,众人围随登阁。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,直点到阁子里。进了阁子,更是珠帘绣幕、金毯花茵,处处辉煌夺目。那戏场上正在响台,台下正中,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,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。李纨凤姐又请贾赦、贾政、林如海夫妇各就坐,余人尚都站着,贾母吩咐“你们只管坐下。”说了两遍,也有坐下的,也有仍旧站着的。
一会儿,姑爷、姑奶奶和哥儿、姐儿们也都来了,还有一群丫环们,都打扮得花枝招展,前后跟随。那些小孩们,唧唧呱呱、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,贾母并不嫌闹,倒说有趣。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,贾代善点了一出《骂曹》,贾母点了一出《瑶台》,贾赦、贾政、林如海等都不肯点,以下就随便唱了。
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,柳湘莲、薛蟠、林成璧、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。尤三姐、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,送往护春堂、结霞山馆两处,由晴雯、紫鹃、麝月、金钏儿款待入席,迎来送往,十分忙碌。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,演唱新鲜吉庆的戏文。直到日影偏西,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,渐渐散尽,他们一帮人才坐了船,都到涵万阁来。
凤姐见人齐了,请贾代善、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,看看风景。正值霞锦烘红,山屏凝紫,水光花影,分外清妍,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。贾政、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,贾母却和探惜姐妹谈些别后情事。等一会席摆齐了,重新进来,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。全摆的是小月亮桌,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壶、七宝匡盒。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,贾代善、贾母坐了首席,其次是林如海、贾夫人的席,左右两席,贾赦、邢夫人在左,贾政、王夫人在右。底下便是姑爷、姑奶奶,孙绍祖、迎春坐了一席,周姑爷、探春坐了一席。接着又是亲友的席,林成璧、史湘云、柳湘莲、尤三姐、薛蟠、甄香菱、秦钟、智能,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。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,只坐在亲友之下。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,贾珠、李纨二人坐了一席,贾琏、凤姐、尤二姐、平儿四人坐了一席,宝玉、宝钗、黛玉三人坐了一席,宝钗要让黛玉上坐,黛玉尽让宝钗,还是凤姐调停,仍旧叙齿,宝钗居左。贾琮、赵氏、贾兰、梅氏、贾蕙、兰香、贾权、杨氏,也各坐了一席。再往下方是哥儿、姐儿的席,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。惜春吃素,却和妙玉另坐。此时笙歌合奏,珠翠满前,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,又着龙麝合制的寿字宫香,真是一片宝香瑞气。
大家一面说笑着,一面听戏。席间上了两道大菜,宝玉执壶,宝钗捧盘,黛玉把盏,从贾代善、贾母起,每人敬了一杯酒,一直敬到贾琏席上。凤姐喝了酒,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:“你们瞧,比戏还好看哪。”黛玉看去,见孙绍祖坐在那里躊躇不安,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,又不敢说,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。宝玉也瞧见了,笑道:“叫他坐坐蜡也好。”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,笑道:“凤姐姐只管喝酒,管人家闲事做什么?只不要耍刀弄杖的,叫老太太操心就得啦。”贾兰席上,另由贾蕙夫妇敬了酒,大家归座。
看那戏台上,正演到《仙圆》,一位老生唱道: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,在海山深,躲脱了我这闲身。恁掀开肉吊窗,蘸破了花营运,卖花声唤起迷魂。眼见桃花又一春,人世上行眠立盹。
贾政听了,笑对王夫人道:“我早就把世间事看淡了,只不懂得往神仙路上走,如今才算明白。”王夫人道:“你不到了鬼门关,那会醒悟?世间修仙成了的,本就不易,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,做个现成神仙,这是多么便宜的事!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,你也不信,白碰你多少钉子,好不冤枉!”
贾政听得也笑了,贾赦全听不懂,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。
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《定都》,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阳的故事。那四个黄袍的太监,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衮上来,坐在龙楼上,先唱了一段,随后文武各官齐来朝拜。扮光武帝的又唱道:剪赤眉,定铜马,策中兴,望风光紫气长陵。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,虎将扫弧影狼星,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,河洛间绥靖氛平。颁封赏,誓带砺,朕与诸卿。念藐躬敢贪天幸,是祖宗默佑精诚。
贾代善抹抹胡子,对林如海道:“汉家的大业,全误在贼王莽,欺瞒太后是老寡妇,任他播弄。先要做假皇帝,又要做真皇帝,终归惹火烧身,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。他若是一心扶汉、不想篡位,岂不是伊周之业?可怜到了光武手里,凭空再造,可就费了大事了。”如海道:“天下事都是如此。那年珍大爷、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,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。若不仗着他们,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,只怕就完了。再想出个汉光武,哪有那么容易?”
这出演完了,接着演《汾阳庆寿》,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,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的向前上寿,各人唱了一段。
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,男的蝉冕蟒衣,女的是凤冠鸾帔,合唱道:华筵金烬,春照芳醑,高堂眉寿。天注就勋华铁券,人羡煞笙歌红袖。最喜今朝弧帨举,绿野花开如绣。愿岁岁增龄,花下莱舞,常斟春酒。
一对唱完了,又是一对上来,接连好几对都唱了。那附马爷郭暖和公主合唱的是:珠馆春柔,瑶阶昼永,堂前蜡花红透。携手兰闺,宫样画眉尚羞。惟愿取带砺盟坚,还似侬天长地久。酌春酒,看到花下金衣,共祝眉寿。
贾兰一面看着,笑道:“人是要立志的。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,只凭一念忠愤,要想收拾乾坤,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,到底被他做到了,功高爵显,享到这般全福。”贾蕙道:“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,也和汾阳王一样。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氛、重恢祖烈。怎么唐室末年,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,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?”贾兰叹道:“凡是功臣子孙,那个不想做珍大爷?也有做得成的,也有做不成的,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。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?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,史书上也说不到,就没人知道了。”
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。
那天贾代善、贾母都甚高兴,一直听到夜深。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的,也只可陪着,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道,到晚上精神更好,只贾珠冷静惯了,贾琏更怕拘束,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。
到了歌阑人散,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,看看表,已在丑末寅初。那些侍女们看屋子的支持不注都在打盹,大家乏了,忙即收拾安歇。次日起来,贾母、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,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,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,回来又须归着房间、检收器皿,直忙了三四天方罢。
周姑爷和探春因地面职务繁要,不能久留,首先便要回去。
贾赦当的仪鸾使,随时扈驾,必须列班,也要早回。贾母知道他们有事,自不便留,第二天就走了。贾兰贾蕙夫妇,本要候贾政、王夫人同走。那天至贾政处请安,趁便问几时家去,贾政道:“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,难得见着了老太爷、老太太,我还想多侍奉几天,你们先回去罢。”兰蕙二人虽依恋庭闱,却算到假期将满,朝廷制度,是不能错一点的,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。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,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,好容易才见着了,如何忍得分离?不免牵衣掩泪。贾蕙更泪流不止,宝玉黛玉安慰他道:“你几时想来,就好来的,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,这比到远省做官还方便得多,有什么舍不得的?”黛玉又抚慰兰香,说了许多好话,方才将泪止祝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、贾琏因不日要办引见,也与兰蕙结伴同走。只湘云惜春是闲人,李纨因贾珠在此、贾母留他们多住几天,只可住下。
这回全家聚会,热闹了一大阵,生辣辣的又要走开,走了的固不免徘徊增恋,就是住在这里的,也顿觉冷清。宝钗乍离开蕙哥儿,心中更为惦念。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,不知如何过法,着实放心不下。每日到贾母、王夫人上头,仍旧有说有笑,回至留春院,有时停轸凝思,有时支颐呆坐,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。黛玉暗地窥透,笑道:“姐姐舍不得蕙儿,这也值得牵肠挂肚?尽管家去瞧瞧好了。”宝钗道:“太太没回去,我怎么好走呢?”黛玉笑道:“你回去就要来的,这也没有什么关系,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。”宝钗问是为何,黛玉道:“后儿他要请客呢。”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、贾母诸人家宴,也不甚在意。到了那天,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,凤姐诸人亦未提起,才有些怀疑。背地里悄问黛玉,黛玉只是笑,说道:“姐姐回来就知道了。”
及至傍晚,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,一进屋,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。瓶里插上花儿,炉里也添上香,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。最动目的,是正间里多了一架宝檀镶玉的围屏。宝钗忙向前细看,那围屏雕刻精巧、嵌着画幅。中间一幅较宽,画着一棵玉树,树下有粉、白两丛牡丹,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、太湖石上,面宠神气宛然是宝玉,那后面斜靠斑竹栏干,站着两个美人:一个银红衣裳的,神似黛玉;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,不是自己是谁?心想:这是找谁画的?就是四丫头,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。再看正幅之外,左右各嵌六幅,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。第一幅是芙蓉花,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,手拈一枝芙蓉,当然是晴雯了。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,一个美人靠在梅树上,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。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,一个人折花簪鬓,正似麝月。第四幅画的莲花,那画船上采莲的人,颇似金钏儿。底下八幅,画莺儿的是海棠花,画秋纹的是秋葵花,画碧痕的是绿萼梅,画春燕的是杏花,画四儿的是鸾枝花,画五儿的是白碧桃,画芳官的是玫瑰花,画藕官的是水仙。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,却并无题识。
正在赏玩,宝玉走进来,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设席,一面笑对宝钗道:“姐姐,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?”宝钗道:“我刚才看了半天了。这圆梦仙姑是谁?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,就是从费晓、楼玉壶,也未必赶得上他。”宝玉道:“也是这里的仙女,我托警幻姐姐转求他,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。”黛玉道:“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?”宝玉道:“这不能叫外人题的。我笔下不如你们,留着你们题罢。”一时席已摆上,宝玉亲自挨座送酒,从宝钗黛玉起,直送至芳官藕官。
大家都道:“这还闹什么官派?”宝玉一笑,便在钗黛中间坐下,笑向众人道:“咱们这屋里的人,今儿算是全了,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,也应该庆贺庆贺。”说着,便举杯劝众人同饮。宝玉先干了,大家也各自喝荆黛玉不得已,也喝了半杯。刚上两道菜,宝玉又要行令,猜枚、射覆,闹了一阵。黛玉笑道:“这样闹法,我可坐不住了,来个文静的罢。”晴雯道:“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,今儿正好玩玩。”宝玉笑道:“依卿所奏。”即向花帘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,内放许多牙筹。黛玉宝钗取出几根来看,一面刻的是古来美人,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。大家都说有趣,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。
宝钗抽了一根,刻的美人是薛灵芸,那面词句是“问何因玉筋惹春红”,注“善啼者饮,浓妆者饮。”笑道:“这‘善啼’的,除了林妹妹还有谁?”黛玉“嗤”的一声笑道:“还有拿眼泪医棒疮的呢。”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,又分了半杯自饮,黛玉只得勉强喝了。晴雯道:“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。”
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,就灌了他一杯。黛玉笑道:“我也来试试,看有什么好玩的。”抽出来一看,是绿珠,那词句是“怕花枝侧坠没人扶”,注明“坐席不稳者饮”。刚好麝月抢看那根筹,没有坐稳,连人带椅子翻了。宝玉忙问摔着没有,麝月瞅了他一眼,金钏儿笑道:“这可是你自找的!”迫着麝月把门杯干了。紫鹃对晴雯道:“这得看你的啦。”晴雯把牙筒摇一摇,抽出一根,是花木兰,那词句是“看渠妆束似男儿“,注“男装者饮”。大家都说:“这没有第二个了。”齐来强叫宝玉喝,宝玉道:“我喝,可得叫芳官陪着我。”芳官道:“我又没穿男装。”宝玉道:“你忘了?那回在怡红院扮一个小子,他们还说和我像双生弟兄。”芳官道:“若这么说,藕官常扮小生,也得喝才公道。”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。
芳官道:“这该谁了?”宝玉手指着紫鹃,紫鹃抽出一根,是吴绛仙,词句是“端的是扫眉才子”,注“知书者饮,眉长者饮”。大家算了算,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,各劝了一杯,黛玉却只半喝半洒。麝月道:“莺儿也会写字。”晴雯道:“金钏儿还会念词呢。”金钏儿道:“你这狗咬吕洞宾,人家是替谁念的?也不想想!”晴雯不管,捉住他们二人也喝了。又看各人的眉,只春燕画得最长,又走过去揪住他的耳朵,叫四儿拿一杯酒灌他,倒洒了一半在桌子上。金钏儿对麝月道:“该你啦,还装傻呢。”麝月忙抽出筹来,大家看是甘后,词句是“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瑕”,注“肌白者饮”。众人互相推说,无从评断。宝玉道:“让我令官来断。”向各人都细看一番,还得数宝钗最白,笑道:“我来敬姐姐一杯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断的不公平,我就不服。”黛玉笑道:“令官说的还有错么?姐姐喝了罢。”说着,便拿酒杯送到宝钗唇边,宝钗只得饮荆底下该着金钏儿抽,抽的是赵合德,那词句是“恁非兰非麝也馨香”,注“肌香者饮”。宝钗笑道:“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,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?”宝钗笑道:“冷香丸人人能服,那里算得?若说真香,除非是黛山林子洞的香芋。”晴雯道:“这个我们可不敢插嘴,还是请令官评定罢。”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,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。金钏儿将令筒递与莺儿,莺儿抽出一根,看是袁宝儿,背面也有词句是“似这般宜嗔宜喜的春风面”,注“含笑者饮”。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,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。芳官被他瞅了又瞅,不由得“扑嗤”一笑,莺儿将筹放下道:“这可拿着了。”斟上酒,便要灌芳官。芳官笑道:“通共一杯酒,算得什么?还用灌么?”
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。秋纹接着抽了一根西施,词句是“一寸春山禁得几多愁”,注“善颦者饮”。大家都道:“这可没有别人。”都来劝黛玉饮。黛玉喝了一口,大家不依,又喝了一大口方罢。碧痕道:“我来抽个有趣的。”抽出一看,是花蕊夫人,词句是“算三生原是并头枝”,注“同貌、同名者饮“。宝玉细算,座中没有同名,只自己与钗黛二人各同一字,四儿五儿和莺儿、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,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。因笑道:“这一来可真热闹了。”正要挨名劝饮,侍女们进来回道:“警幻仙姑宣旨来了,请二位奶奶接旨。”
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,一面更换衣服,同出迎接。在香案前跪下,只听警幻念道:昊天上帝敕曰:咨尔林、贤而有容,曰甘让厥嫡:亦惟辞,尔贤,敦尔节,宏乃义行。朕用嘉哉!今俾尔同居,如古英皇,毋有疑忌。并赉尔薛,亦锡尔真妃。惟永谐,以承朕之休命。
钗黛听罢,随即九拜谢恩。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,警幻向钗黛道贺,钗黛又向他深致感谢。警幻道:“贤妹何须客气?改日闲了,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,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。”又对宝钗周旋一番,说道:“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住,我们亲近的日子正长呢。”少坐一会,便兴辞而去。
钗黛二人回至上房,将此事回明贾明。贾母素来爱重宝钗,也深喜黛玉能知大体,说道:“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个尽让,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,这真是宝玉的福气。”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,又同至梦蝶山庄,面回王夫人。王夫人更替宝钗欢喜,说道:“你们一个教子成名,一个佐夫尽孝,原该这样才是。”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春院。宝钗道:“妹妹,你未免小题大做,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?”黛玉道:“若不是这么着,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?”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,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,更是意外之喜。
那晚上又重整残筵,一面饮酒,一面听曲。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子。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,他们先都不肯,禁不得宝玉再三央及,又多喝了几杯酒,盖住脸,弹的弹唱的唱,都忘了羞臊。连宝钗黛玉洒落欢场,也不免烂漫忘形,各自唱了几段昆曲。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。次日宝玉一觉醒来,找自己的衣裳,都卷在被窝堆里,几乎寻不着。及至起来,宿醒未消,尚有些头晕。洗了脸,便歪在靠窗躺椅上,看宝钗黛玉梳头。侍女回道:“甄士隐来拜,在外头坐候多时了。”
宝玉点点头,只懒懒的歪着,钗黛等催了两遍,方才出去相见。
原来士隐来看香菱,因香菱寄居在此,未免打搅。谈次,殷勤至谢。宝玉道:“叨属至亲,分所当然,何劳齿及?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,若早两天,正可在此晤面。”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,宝玉都详细告诉与他。士隐道:“宝公琴瑟双谐、姬姜列屋,可谓占尽仙福。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《石头记》专说你从前之事,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。还有一班痴人,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憾,任意编造,满纸谣言,更弄得驴头不对马嘴。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,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哪?”宝玉道:“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,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,都记下了,等我拿出来请教。”说着,便回至留春院,从博古帘子上取下两套锦函,命侍女捧出、交与士隐。
士隐大略看了一遍,说道:“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才所说的,都没有一句不对,只书上还没有归结,究竟收场是怎么样?”宝玉笑道:“我还没到那个时候,如何能预先记下?但是我也略有前知:如今国运中兴,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。将来,文的是奖弟兄辅弼,武的是父子节旄。翊赞明廷,奠安海宇,这也是定然的天数。”士隐沉思良久,笑道:“目下兰蕙二公回翔禁近,珍公正在开府建旄,宝公所说的,莫非就指的他们么?”宝玉道:“天机深秘,未便明说。即烦老姻翁将此书传与世间,以补前书之阙罢了。”士隐尚欲再问,又有侍女回宝玉道:“姑老爷过来了。”知他翁婿必有深谈,自己久坐不便,因将书笼在袖中,兴辞而出。
后来交与贾雨村,展转到顾雪苹手里,便是此书。
只可怜那顾雪苹,看得此书非常有趣。从春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,直到深冬冰雪封地,尚没有抄完。每日昼光接着夜光,两眼渐渐昏,又累成了一种胃玻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,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,总舍不得不抄。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,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,没有一件不是相反,因此每抄到极热闹的段落,倒掉下了许多眼泪,那眼泪沾在笔墨里,也就分不清了。
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,精神不及,生怕抄的尚有错处,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。无奈贾雨村做的尚书府尹,那些官久已裁了,衙门也都改了。问那贾雨村的踪迹,简直没人知晓。
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,偏偏道路梗阻。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,名叫贾璜,仿佛是前书上所说金荣的姐夫,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,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。及至各处打听,那贾璜久已不在,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,也说不准。又有人说,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?那就是宝玉之孙、贾蕙之长子、小名叫桢哥儿的。刚好手边有一部旧《绅》,翻开一看,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,就有个贾桢。忙又各处询问,那知桢歌儿的中堂也干腻啦,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。没法子,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,供给二三同志,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。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,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。
这天,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收房里静坐。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,心中暗想:这画里景致,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,不禁遐思。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,要借此书看看。顾雪苹给他看了,空空道人道:“我那回走过青埂峰,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,当时都抄下了。昨儿又从那里走过,见那石头背面,又添得字迹甚多,和这书上所说的,十有八九都对得上,那上头还有‘石头补记‘四个大字。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,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。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?”
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,忽然找出这部《红楼真梦》的娘家,又知他别名叫做《石头补记》,不觉狂喜。当下哈哈一笑,便将此书交与空空道人去了。正是:悟到回头处,欢娱即涕(氵夷);强持真作梦,莫谓梦为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