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王夫人吩咐丫环们,将内书房收拾出来给宝玉住,忙着安置床帐,又要宝钗搬过去替他做伴,宝钗不好意思的说道:“我也有了小孙子了,那是什么样儿?只叫莺儿在那里服侍罢。”

此时贾政在躺椅上歪着,探春上前问道:“老爷此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?”贾政道:“我全好了,比没病的时候还好呢。”

宝玉又陪着谈了一会,见贾政已愈,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,亲自调化成水,服侍贾政吃了。王夫人问是何名,宝玉道:“这丹名叫‘丹华’,服下七日,便成了仙体,从此不会有病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宝玉好容易回来了,可别就走!”宝玉笑道:“老爷大好了,宝玉才走呢。”又陪王夫人谈些大荒山、太虚境以及天宫、地府各处情形,王夫人都是闻所未闻。随后说到太虚幻境照样的盖了一所别墅,要接老爷太太去住住,贾政王夫人皆甚乐意。大家服侍贾政睡下。王夫人道:“宝玉也累了大半天,早些歇着去罢。”宝玉答应了,又道:“这往那里去呢?”探春拉着宝钗道:“我们给二哥哥带路。”便引宝玉同至内书房。

那晚上,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。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,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划都告诉与他,又重托他照顾家里。探春道:“二哥哥这话可多说了,这还用你嘱咐么?”谈至三鼓,宝钗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寝。

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,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,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,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,一定都说给宝玉了。天亮时,莺儿醒来,宝玉还替他盖上纱被,说道:“这天气早晚很凉,为什么把被都打了?凉着了可怎么好?”及至又睡一觉起来,却不见宝玉,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,忙至丁香林、海棠径、苇荡、荷亭各处寻找,那里有宝玉的影子?回至书房,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,其中一匣较大,封得甚为严密,上有鹅黄签子,写的是“进上仙丹”四字。又有两个小锦匣,没有封固,打开看,各放着仙丹两粒,上有红签,写明给兰侄伉俪、蕙儿夫妇。还有照样两匣,是送给贾珍和探春的。另有一大匣,写明交给宝钗,内贮“寻梦香”约有百支。

莺儿是认得的,忙捧去给宝钗看,说道:“二爷走了,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。”

此进李纨、探春、惜春也刚起来,听见了,忙都来这屋,问宝玉怎么走的。莺儿道:“早上我醒了,二爷还在屋里呢,等我起来,就没见二爷,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打到了。”探春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,他们也不知道,连大门还没有开。大家梳洗完了,同至上房,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,就便回明此事。

贾政正在屋内看书,听见了不胜怅惘。王夫人道:“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,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,怎么一清早就走了?”宝钗道:“老爷不是大好了么?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。”探春道:“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。这可不是闹着玩的,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,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,谁担得起这沉重?”王夫人道:“他那丹药,倒是万无一失的。等兰小子回来,遇便替他代奏。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,若吃下仙丹早生皇嗣,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?”

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,来看贾政。见贾政完全好了,大为惊异。贾政和他说起,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,还泪流不止。贾赦想出许多话安慰贾政,又道:“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,没得来和他见面。”贾政留贾赦吃了午饭。饭后,一班门客,詹光、程日兴等都从城内赶来,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。大家见贾政步履轻舰精神充足,不似病后形态,都道:“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,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。”詹光道:“宝二爷超凡入道,还如此尽孝,真是难得!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。”贾赦道:“神仙分明是有的,那宋儒拘墟之见,凡眼前不大看见的,都硬说是虚妄。一帮年轻的人,并没有宋儒的学问,也跟着胡言乱道,要推倒鬼神,更没有道理了。”贾政道:“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,我总不信。昨儿眼见宝玉回来,把我从死中救转,这还能够不信么?”

正说着,小厮进来回道:“孙家二姑爷来了,求见二位老爷。”贾政忙摇头道:“快挡驾罢。就说我在病中,不能见客,大老爷也没有来。”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,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,仍旧与贾府绝少往来。此时旧债虽清,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,所以连忙推去不见。等一会,那小厮又进来回道:“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,说他前月背过去,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,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,提另换了一下,才放他还阳。如今想起从前的事,真不是人干的,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,当面领罚,并没有别的事。在门上磕了头,又给奴才磕头,央求替他再回一声,老爷见他不见呢?”贾赦贾政听了,又是一件希罕事,便吩咐请他进来。

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褂,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,走路也变得文静了。一进客厅,抢几步上前,向贾赦贾政磕响头,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,额盖上都碰肿了。口中说道:“孙绍祖该死,求二位老爷重重的处罚!”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:请姑爷坐下说话。孙绍祖再三不敢,说道:“绍祖是个罪人,那配再仰叙亲谊?这回见了二位老爷,便入山诵经拜佛,忏悔自己的罪孽,追荐姑奶奶的冥福。”贾政道:“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?你既知改悔,立志向善,以后还未可限量,不必过于自弃。”孙绍祖道:“姑奶奶那么一个好人,生生的被绍祖蹂躏死了。绍祖恨不能此时将身寸斩,抵还他的苦处,还想什么前程?”见贾赦等无话,便请安告退。贾赦送了他,又坐了一会,便坐车回城。

贾政回至上房,向王夫人、李纨、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事,王夫人道:“我小的时候看闲书,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,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,敢则真有这种事!”宝钗道:“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,我在太虑幻境见着他,还憋着委屈、背地里擦眼抹泪的,姑爷就是变好了,也到不了一块儿,那抵得他的苦处?”说着,刚好探春上来听见了,笑道:“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?我听了先痛快痛快!二姐姐那窝囊人,耳朵里那听过这种事?还许吓坏了呢。”那天太阳下去了,探春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,贾政走了半天,也不觉累,比平常更见精神。

又过了两天,李纨、宝钗、平儿和探春、惜春诸人见贾政痊愈,有的悬心家事,有的惦记孩子,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,纷纷都要回去。王夫人见他们累了这些天,也不便再留,看着一队车马赶路回城而去。

自从李纨、宝钗住在西山,一切家事都交给梅氏和兰香管理。他们妯娌二人,也照着上辈的规矩,每日会齐了,到议事厅上办事。梅氏出自书香旧家,遇事但持大体。兰香却事事精核,凡是日行之事,必得将祖宗手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,仔细查对了,方才酌定办法。那些家人媳妇们,起先打量二位少奶奶年轻,容易蒙混,经过几件事,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,兰香精细处却更胜于宝钗。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,说道:“都没有一个好惹的,咱们宁可慎重点,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。”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日,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,什么事也没有积搁,到他们回来,可就省心多了。

宝钗算计日子,贾蕙祭岳事竣,数日内便可回京,未免日日悬盼。

不料另有廷寄,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,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。倒是贾兰先回京覆命,皇上即日召见,先问阅兵情形,贾兰奏道:“论操练的情形,山东胜于河南,畿辅又胜于山东,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,咸知爱戴朝廷、拱卫国家,三省都是一样的,这是最大的成效。”皇上又问到将材,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。公事奏毕,又问到贾政近日身体如何,贾兰道:“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危,幸亏臣叔宝玉回来,用仙丹即时救愈,如今倒比先强剑”皇上降旨道:“这贾宝玉,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,据说他出家去了。既是回来,你就传旨给他,明天递牌子候见罢。”贾兰奏道:“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,次日早起便又离家去了。”皇上叹道:“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,真是可惜。难道朕侧席求贤之意,还没能尽其至诚么?”贾兰奏道:“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,他深感皇上赐封之恩,留下金丹十粒,命臣弟蕙代进。说服了此丹,可保圣寿万龄,皇嗣蕃衍。臣弟奉差未返,因此迟未上呈。”皇上闻知大喜,命将仙丹即日呈进。后来圣躬服了那丹,果然格外康强。贾蕙到京覆命之日,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,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,元妃也在那里,都备细奏陈。皇上听了,更为感念。不到一年,又诞生皇子,因此特下一道旨意,赠给宝玉太子太师,加封文妙嘉应公。此是后话。

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,用仙丹治好了贾政,次日趁莺儿未醒,在园中逛了一遍,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。走至赤霞宫内院,侍女们回道:“老太太还没起呢。”此时贾母刚醒,尚歪在炕上。知是宝玉回来,忙唤他进屋,问道:“你老爷好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我到家里,见老爷昏迷不醒,就吓慌了。幸而心气还好,先把娘娘给的‘夺命丹’灌下去,当时就醒过来,要起来坐着。晚上又把‘丹华丹’吃了,更显着精神,据他们说,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,老太太放心罢。”贾母道:“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,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,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。”宝玉道:“老爷太太都要来给老太太拜寿呢。”贾母听了更喜,又问道:“三丫头、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这回倒巧,家里人都在那里,琏二哥也见着了。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,一时还回不来呢。”说着,刚好凤姐进来,听见“琏二哥”三字,忙问道:“你又说琏二哥什么?”宝玉道:“我这回家去,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。”凤姐道:“他们问起我来没有?”宝玉道:“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,那顾得说别的?”贾母道:“宝玉大远的回来,让他到房里歇歇去罢。”宝玉答应着,便即回身入园。

正值晓日初升,荷风送爽,一路看着园景,不觉已到了留春院。只有花阴绕槛,悄无人声,心想,黛玉还没起呢。及至进房一看,却已在窗下梳头,宝玉蹑手蹑脚的走到黛玉身后,从镜子里露出脸来向黛玉一笑。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,道:“老爷好了么?”宝玉点点头,黛玉又道:“昨儿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?”宝玉笑道:“有个人陪我,你猜不着。”黛玉笑道:“怎么猜不着?一定是他叫莺儿陪你。”宝玉笑道:“偏不是。”黛玉笑道:“你敢说不是?那宝丫头的小心眼,还瞒得了我么?”宝玉道:“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?”黛玉道:“他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。”当下晴雯紫鹃服侍黛玉梳洗,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,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。

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,问道:“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,到底为的是什么事?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,也不高兴问你。”宝玉道:“我和警幻商量,要奏请玉帝把‘太虚幻境’改名‘太虚真境’,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篇奏疏,怎么不要半天工夫?”黛玉道:“你要改这名字,是什么意思呢?”

宝玉道:“这‘幻’字是佛家的名词,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‘真’字。有的说‘葆真’,有的说‘养真’,有的说‘归真‘,自始至终都不外此,所以修道的,男的叫做‘真人’,女的叫做‘真妃’。这里都是仙界中人,与佛界无涉,自以改名为妥。”黛玉道:“非真非幻即幻即真,这一字何必深辨?倒是各司的名儿,说着怪难听的,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,为什么不改了呢?”宝玉道:“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,把各司名都另拟了,一起奏上去。若是准了,那些对联也得另做,只可请你们帮忙了。”黛玉道:“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,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,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?”宝玉道:“前儿和凤姐姐商议,他说老太太最喜欢热闹的,若把儿子、媳妇、孙子、孙子媳妇、重孙子、重孙子媳妇,还有女儿、女婿、孙女儿、孙女婿,搭上滴里搭拉的孙子、孙女儿、外孙子、外孙女儿,一对一对都凑齐了,一嘟噜一串儿的都来上寿,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。我想他这话很有理,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,做个团圆大会。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,都交给宝姐姐了。”黛玉道:“谁来谁不来,也得有个大谱,好给他们预备住的地方。”宝玉道:“老爷、太太、大嫂子、三妹妹、四妹妹都提另盖了房子,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,到那几天再说罢。”

一时黛玉妆罢,便自往贾母处。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,忙即赴元妃宫中请见。先谢了赐丹,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,元妃自甚欣慰。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,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。元妃道:“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,这层倒无须过虑。”宝玉回来,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。

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,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、也有缮顶的、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,从这天起,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,自己和湘莲、成璧、秦锺诸人,不时到工监视。

到底神工鬼斧,迅速殊常,不多时便一律竣工。那一带杏林中,临着溪水,有三四十间房屋,取名春雨山村,是预备李纨住的;山坡底下一处坐落,那亭台廊榭,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,前后遍种红梨花,乃是预备探春住的镜春阁。由镜春阁往东,经过旧月,那里梅花最多,在梅花林中,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,是预备惜春住的妙香居。工程齐了,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。黛玉凤姐及众姐妹也同去看了一回,莫不赞美,宝玉方才放心。

那警幻请改“太虚真境”的奏疏,已由玉帝批准发下,另颁给“太虚真境”四字御书横额。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,便忙着修饰牌坊、钩勒御书,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。真是情天福海,气象一新。

在贾母寿辰前十天,林如海夫妇便从天都来了,仍在绛珠宫住下。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,借着祝寿为名,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了一个月的假。黛玉先得了信,连忙收拾房屋,随即预备迎候,也赶碌了好几日。刚刚安置妥了,又要同宝玉往西山,去迎接贾政王夫人。

那天,贾政王夫人坐了轿,从西山别墅出来,也不知走了多少路,只见原野迷漫、风烟迢递,渐近太虚真境。看那溪光摇碧、山色渲青,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。正在轿中赏玩,忽见一行垂柳、两扇柴门,上有“梦蝶山庄”横匾,轿子抬了进去。

顺着那石子甬路,绕过了丁香林、海棠径,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。心中疑惑道:怎么抬了半天,倒抬回家了?又走过桃蹊竹桥,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,越瞧越像。

一时抬至大客厅前,便止了轿。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,从外书房以至上房,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。玉钏儿、绣鸾、绣凤先已来了,从耳房里迎了出来,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迎出,王夫人道:“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么?怎么还在家里?”宝玉道:“这里就是太虚真境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不信,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?”黛玉笑道:“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,仿着西山别墅一模一样布置的。”贾政笑道:“这倒难为他,只是太费了。其实那西山别墅,也不是我出的图样。”宝玉道:“我看那图样就很好,又要疏密得宜,又要有些野趣,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。”贾政问老太太在那里住着,宝玉道:“老太太住在正院里。从这里小门通过去,是会真园,出了园子才是正院,有好一段路哪。老爷歇一会,上老太太那里,还是坐轿子去罢。”贾政道:“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,住得这么远,来去就不方便了。”黛玉道:“上房院还有房子,老爷愿意住在那边,也是现成的。”王夫人笑道:“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,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,咕噔咕噔的,且不到呢。”宝玉又道:“老爷在这里若嫌闷的慌,明天把詹子亮打了来,好陪着下下棋。”贾政道:“我听说他有两口瘾,可是瞒着人;若来这里,恐怕不大方便。”

宝玉道:“那倒没关系,到了这里,自然就不想抽了。”又回道:“宝玉这两天要到丰都接爷爷去,为等着老爷来,还没有走。这打算明天就去,老爷可有话带去么?”贾政道:“你爷爷若到这里来,眼前就要见面,别的话不用说了。万一不肯来,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。”一时摆上饭,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,又预备轿子,送贾政王夫人至贾母处。

贾母见了大喜道:“我算着你们该来了。前个月老爷那场病,把我差点急坏,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。”贾政夫妇正陪着贾母说话,侍女们回道:“姑老爷、姑太太来了。”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,和贾夫人赶来相见。他们郎舅本就说得来,久别重逢,不免有许多款叙,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。

先谢了照应黛玉,王夫人微有愧色,含笑道:“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,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?”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,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。吃完了,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;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;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,谈些别后情事,又下了两盘大棋,一直流连至晚方回绛珠宫去。

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。晚上消停了,同到贾母处请晚安,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、秋纹、碧痕来了。在上屋遇着,说了一回话,方同回留春院。黛玉问道:“他们来的是那几个?那天才来呢?”宝钗道:“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,大嫂子要等着兰儿夫妇呢,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,说不定那天。”宝玉道:“三妹妹来得了么?”宝钗道:“我昨儿见三妹妹,他还说一准来。他们有地面上的事,就来也要扣准了日子,这两天不会来的。”黛玉道:“老太太的意思,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。琏二哥和平儿,你给了香没有?”宝钗道:“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,连巧姐和他姑爷都给了,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。”黛玉道:“二姐夫那种人,你还去招惹他,不是没事找事么?”宝钗道:“你那里知道,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,提另换个心,如今变了一个人了。那天去见老爷,把头都磕肿了。我倒觉得他可怜,叫我哥哥去给他的。若是从前的孙绍祖,我怎么敢呢?”宝玉“扑嗤”一笑道:“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?”黛玉笑道:“你这么说,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。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?叫他痛快痛快。”

宝玉道:“我那天不说过了么,总有一天替他出这口闷气,只没得明说。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,若和他明说要挖心破肚,只怕他还舍不得呢。”

黛玉道:“闲话少说。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,在那里坐席?”宝玉道:“今天就为这个和柳二哥、秦鲸卿商议了半天,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;护春堂、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;咱们家宴,人也不少,只可把函万阁四面帘扇都卸下来,在那里唱戏摆席。”宝钗道:“大老爷、大太太还要来呢,你可想着安顿住房。别等临时腾挪不出,惹出闲话来,大太太可不是好对付的。”宝玉道:“这正院东边,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,那还不够住么?”黛玉道:“那也得先去看看短什么不短。”宝玉道:“我明天一早就走了,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。”

宝钗诧异道:“你又要到那里去?”宝玉道:“我往丰都接爷爷去。老太太说,老爷要来了,一定要去见爷爷,不如把爷爷请了来,大家在这里见罢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,可真是十全了。”

那晚宝玉因来日启行,早些收拾睡下。一宿无话。次日天刚亮,宝玉忙即起来。见了贾母和贾政、王夫人,各有一番嘱咐,即带着秦钟、潘又安,同往丰都。

谁知宝玉刚走,贾珠已到,他也因贾母花甲再周大庆,赶来祝寿的。听说贾政、王夫人都在这里,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。

王夫人见了他,又是惊讶,又是伤感,搂着贾珠哭了一阵。贾政虽也悲伤,却还撑得住,细问别后情事,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,转为欣慰。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,不禁潸然泪下道:“珠儿就不如宝兄弟,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常”黛玉凤姐忙打发人,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帐,请贾珠住下。

这几天,赤霞宫中连日都有人来到。先是惜春湘云同来,惜春住在妙香居,却每日多在妙玉处深谈,湘云仍随林成璧住在外院,有时至妙香居,和惜春谈至夜深,即在那里下榻。紧接着,又是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兄妹、巧姐儿夫妇都来了,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,对付着也还够祝贾琏见了凤姐、尤二姐,都是经过死生离别,各有一番悲伤抚慰。先还怯着凤姐,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,倒是凤姐格外体贴,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,有时躲个空儿,让他们亲热私谈。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。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,这回才得如愿。他本是凤姐心腹,自有许多梯己话要说。凤姐见了巧姐儿,更是心肝肉儿的哭成一片。哭完了,又问长问短,还替姐儿委屈,那乡下人的日子,亏你怎么过的。及见姑爷美秀文雅,却甚为称意。

说他和秦钟当日有些相仿,正合上“丈母娘疼女婿”那句俗语了。

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,见了祖爷爷、祖奶奶,问答了许多话。得空方向贾代善说到来迎之意。又千爷爷、万爷爷的央及,才把代善说动,答应和他同来。究竟国公爷的排场,动个身是不容易的。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宫,其时贾赦、邢夫人、李纨、贾兰夫妇、贾蕙夫妇已都到了。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,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、梅姐儿,贾蕙也带了桢哥儿,又有奶子、丫环们跟着照料。会真园中,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。

那天贾代善到了,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,贾母笑道:“到底玉儿能干,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。”代善道:“我本不想来的,搁不住他爷爷长、爷爷短的软磨,还和我撒娇,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,怎么又不算了?这么大了,还像一个孩子!”贾母道:“他也做了爷爷了,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,咱们不成老妖精了么?”一时贾政、王夫人听见贾代善来了,忙来叩见;贾赦、邢夫人带着贾琮、赵氏,紧跟着也来了。随后,又是贾琏、凤姐、尤二姐、平儿带着茝哥儿、顺姐儿,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、梅氏及贾权、杨氏、枢哥儿、梅姐儿,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、兰香及桢哥儿,都是一串一串的。一起拜完了,又是一起。这些人都拜了,方是迎春、惜春、湘云、香菱、尤三姐诸姊妹和巧姐夫妇,差不多挤满了这几间屋子。眼花瞭乱,分不清谁是谁。贾母看着甚觉有趣,笑向贾代善道:“我头几年在家里,近几年在这里,从没有这么热闹过!到底你国公爷的福气比我大,一来就赶上了。”代善笑道:“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,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。想不到一到这里,登时就变老了,连曾孙、元孙也都见了。”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,问些朝局、家务。

正在说话,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:“外头有两位客,一位姓薛,一位姓孙。”贾代善问是谁,宝玉回道:“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,又是内兄;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。”贾政道:“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?”宝玉道:“想必也是来拜寿的。”

贾政吩咐道:“宝玉,你出去招呼他们,若要见我和大老爷,只说陪着爷爷说话,过天再见罢了。”宝玉答应“是”,即至前院,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。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,欢然握叙道:“宝兄弟,我得罚你!你既家去,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?”宝玉道:“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,那顾得呢?”

又问新大嫂子怎么没来,薛蟠道:“他倒是要来的,带着那么大的肚子,不是累赘么?我说算了罢,别到这里来现眼啦。”

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。大家说了一回话,只是各人说各人的,总说不到一块儿。

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,连忙赶来相见。薛蟠一见湘莲,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,说道:“我的二太爷,这可见着你了。”

湘莲忙将他拉起,彼此谈笑正欢。宝玉便抽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,叫他通知香菱,好替薛蟠安顿。一面吩咐侍女们收拾前院耳房,留孙绍祖住下。又寻贾珠闲谈一回,同至园中款客、设宴,各处都看了一遍,有些布置不合适的,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。刚走到护春堂,迎面遇着秦钟,宝玉问道:“秦兄弟,薛大傻子来了,在前院呢,你们见着了没有?”秦钟诧异道:“他怎么来的?我不但不知道,真是想不到的!”宝玉笑道:“你去问他罢。”秦钟刚要走,宝玉又叫住他,说道:“雨花庵的话,你千万别跟他说,他那人沉不住气的。”秦钟笑道:“这个我还不知道么?”说着,便匆匆去了。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,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去。

那天晚上因贾代善初到,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,虽不免大家拘束,究竟五世同堂,阖家欢聚,也是很难得的盛事。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,哄着贾代善、贾母喝了几杯。贾政不大喝酒,只可勉强说个笑话,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、唤妹妹,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。听到中间,大家要笑又不敢笑,只拿手巾捂住嘴。席散后,贾赦、贾政、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、贾母高兴,都在上房陪着说笑,女眷们却陪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贾夫人在西屋坐着,直至夜深。林如海、贾夫人先走了,贾珠、宝玉又送贾政、王夫人至梦蝶山庄,方一路回园。

宝玉回至留春院,也很乏了,看着晴雯、紫鹃替钗黛卸妆,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,俱已到齐,只探春夫妇未到,不免着急,道:“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?怎么也不给个信呢?”

宝钗道:“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。就是三妹夫来不了,他也要一个人赶了来。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,那就说不定了。”黛玉道:“他这时候还没有信,十有八九是要来的,你急的什么?”不知探春来与不来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