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余中堂在闱中,因一时矫情,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。
揭晓之后,方知是尚书之孙,军机之弟,又是贾妃胞侄,深恐因此结怨,心中万分懊悔。一见贾蕙名帖,立时请见,非常优礼。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沉实,经策如何博赡,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,却不料如此英年,将来更未可限量。又道:“北榜解元向来不利,从没有到过八座的,近几科联捷的都很少。此番名次稍屈,正望你联步青云,贤契要领会这层意思。”贾蕙也知他是极力描补,只有说些感激的套话。余中堂又领他去见师母,那师母却甚洒脱,因有爱女待聘,一见贾蕙年轻貌俊,忙问了定亲了没有,贾蕙回道:“门生自幼就定下了。”师母叹惜不置,说道:“你有个世妹,虽是小老妈养的,相貌性情都还不错。我把小老妈撵了,一直就带在身边,倒像是我的孩子。还有他生的一个小子,那就不像人样了。你只看我的面上,不拘同年或是世交里头,找一个合适的女婿,若依你老师选去,不定选出什么癞蛤蟆呢。他那眼睛那里认识人,只会假模假样的装着玩罢了。”余中堂坐在一旁,急得脸上通红,又不敢拦他。贾蕙也十分为难,答应他不是,不答应他又不是,只说道:“门生一定留意。”一时告辞出来,余中堂一路送出,说道:“妇道人家胡说八道的;贤契不可深信。”将要送至大门,贾蕙坚请留步,方才踱了进去。贾蕙坐车回来,心中想道:这种人怎么也做了中堂呢?人家说八股无用,科举腐败,都是此辈连累的。
过一天,又去遍谒四家郡王以及世交勋爵。东安、北静两王最为关切,说了许多好话。因贾蕙曾赏六部员外郎,催他分部行走,贾政见是当然的事,自无不允,便由贾兰吩咐吏部司官们替他具呈。司里因是枢堂交派,怎敢延搁?不几天就注册签分礼部。那礼部是最冷的衙门,贾蕙本来意不在此,却喜部务清闲,不至妨他用功,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,可以得些教益,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。此时正堂便是吴尚书,见面更觉亲热,指示了许多规矩。不久就派贾蕙在仪制司帮主稿上行走。
从此贾蕙也得间日到署,随同印君、稿君们练习公事。一面仍在家里做举业工夫,带着练习折卷。代儒对于书法不甚在行,只可由贾兰退直之暇,分出工夫替他评校指点。贾蕙天分本高,写到两个月后,居然珠圆玉润,更在贾兰之上。
宝钗此时转得腾出身子专理家务。这几年荣国府中,因东边荒地全数垦熟,原有庄地房产也经过一番整顿,每年进项,应付家用绰乎有余。贾蕙此次中举,贾珍从任上寄来二千两贺金为榜下各项开销之用,核计尚有敷余,并未动用公中款项。
目下年关将到,宝钗和李纨正在通盘核算,先命管事们分头开出帖子送到议事厅上,以凭钩稽。常时从早晨忙至下午,有时白天不及理清,还带到怡红院叫莺儿帮着核对。探春偶尔回来,见他们那般赶碌,也只可坐坐便去。因此,大观园中梅花盛开,交到腊月又下过几番好雪,只惜春湘云间或出来玩赏,比起从前联诗结社,倒觉冷静了许多。
这天,李纨宝钗正在议事厅上办事,一帮家人媳妇们刚领了对牌下去,忽见林之孝上来回道:“包勇从东边回来,要上来叩见二位奶奶。”李纨道:“叫他上来罢。”林之孝答应“是”,随即退下。等一会便带了包勇进来。宝钗看那包勇:戴着紫羔皮帽,穿着貉皮灰布外套,显得格外魁梧,脸上也晒得漆黑。一进门,就向李纨宝钗跪安道:“包勇请二位奶奶金安。”
李纨道:“你这两年太受累了,看着倒比先硬朗。”包勇道:“回奶奶,奴才是劳碌命,一天到晚在地里跑着什么病痛都没有,一歇下来,没病也有了病了。”宝钗道:“你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?”包勇道:“奴才怕太太奶奶们惦记,这回还是破站走的,也走了六十多天。今年关外连下几次大雪,载重的大车都走不动了,只可换坐扒犁,赶着到了绥河,从那里往西倒好走了。”李纨道:“那乌进忠老东西怎么还不赶着来呢?”
包勇道:“奴才在女儿河碰着他,因为大车坏了两辆,在那里候着换车,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。”宝钗道:“环三爷在东边还安静么?”包勇道:“三爷那人也还是长厚底子,交的朋友太坏了。自从娶了这位姨娘,倒很能辖制他,这一向安静得多。有时奴才极力劝戒,也还能听个几句。有奴才在那里,奶奶们只管万安,仗着包勇这一点血诚,准能把三爷感化了。”宝钗道:“这件事就交给你了,若三爷在那里闹出点小乱子,不但府里的名气要紧,也关着你的老面子呢。”包勇连声答应“是,是”。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套,当面递上,道:“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细账,请奶奶细看,有不明白的,只管叫奴才上来问,奴才决没有藏掖的。”说完,又请了两个安,回道:“奴才旧主人甄家宝大爷生了哥儿,奴才还没叩喜呢,这里下去,还要请假去一趟。”李纨道:“你只管去,请什么假呢?”包勇正色道:“这是正理。奴才吃的这府里的饭,怎敢自便?”
说罢便随林之孝退出。
这里李纨打开封套,取出清册来和宝钗同看,那册子上写的是:奴才包勇焦忠恭叩老爷、太太、奶奶、小大爷、小大奶奶暨哥儿万福金安,新春大喜!谨将承领开垦东边半开及全荒各地近年垦熟情形及支存钱粮,册呈清览:一、黑岗子至松岗子荒地:从前开熟二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八千五百响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五百两整;一、佟家屯至黑达子庙荒地:从前开熟三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一万一千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五千二百五十一两整;一、黄屯子至门头河荒地: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,计地九千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七百二十两整;一、烧锅屯至马家口荒地:从前开熟四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一万二千五百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六千五百两整;一、松树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:从前开熟五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六千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二千六百五十二两整;一、白家庙至柳树井荒地: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,计地七千一百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五钱正;一、高家屯子至胡家村荒地:从前开熟一成,今全数开熟,计地四千二百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一千七百二十一两正;一、棋子营至狐狸淀荒地:从前未开,今全数开熟,计地一万三千五百晌。本年除支用外,实收京平足银六千四百零二两五钱正。
以上共得地七万一千八百晌,本年实收银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九两正,除留备牲口喂养、长工工食及来年春耕用项外,实解上银贰万两正。
宝钗看完了,笑道:“别看他粗糙,这册子倒开得很细。”
李纨道:“那年咱们家闹贼,跳上房去追贼的不就是他么?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细,又有血性,他还是甄家荐来的,这些根生土长的奴才那个跟得上?白养活着他们了。”又道:“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,总没回来过,那人到底怎么样?”宝钗道:“我上次问过包勇,据说那人是忠直一路的,只太粗心,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气,和各佃户都处得不大好,只可做做笨活看看家罢了。”李纨道:“就这个数,咱们年下那用得了?还有乌进忠那一批呢。依我说敷余的款项也是白放着,还该添置些田产才是久远之计。”宝钗道:“头两年敷余的都赎了产业,后来又置了学田,这往后倒可以添买田产了,但是田产也得有妥当人经管,那里都能像包勇呢?”又谈了一回闲话方散。
过几天,果然乌进忠也来了,递的帖子还是那些吉利话。
除掉各色米粮物品之外,净折干的是七千四百两。李纨宝钗因乌进忠原是年老庄头,也传他至议事厅,各人奖励了几句。
当下东西两府忙着祭宗祠、分年物、开家宴、请春酒,悉照往年规矩。一到新年,贾赦、贾政、贾兰、贾蕙分头出去拜年,又添上各衙门的团拜、各科分的团拜、金陵同乡的团拜。
贾兰的门生公请老师,每次俱是戏酒。那戏场楼上还预备女座,专请内眷,都挡着屏风,垂着珠帘,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尤氏、李纨、宝钗、梅氏也去看了两回。那时候新到了一批戏班,叫做“春台部”,编出许多新戏,如《珍珠衫》、《花筵赚》、《画舫缘》等等,又有《上元夫人》的灯戏,《牡丹亭》摆花的灯戏。每次团拜,做提调的都要抢着定戏码、交定银,真有风行一时之概。总要看到灯戏完了,方才肯散。
当时京城地面,还是五营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,周提督和各御史和衷商榷:内外城各设侦缉公所,添募了二百名马巡,昼夜侦查,不分畛域。抄了几处土匪窠子,拿获匪首,即时正法,连剪绺的也无地容身。又添了几十处工场粥厂,安插那些游民,把京师地方整顿得十分安靖。新年上,周提督又提倡恢复了东华灯市。东华门外一带街市,都扎了各色新巧灯楼。临街铺户,把楼房收拾出来,垂帘结彩,遍挂纱绢料丝琉璃水晶各灯,预备贵家宅眷借此游赏。还有许多放筒花、放烟火的,连绵不绝。真是升平世界、锦绣乾坤。贾府却因家教清严,只在大观园中稍为点缀灯彩。湘云宝钗谈起这番灯市,都疑是探春暗中调度。
过了燕九,探春才带了哥儿姐儿回来。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说了一回话,王夫人留孩子们在上房玩耍,探春带着侍书自往大观园去。宝钗一见了他,便常道:“你只顾替别人家忙活,九城里弄得这么热闹,家里倒更冷清了。”探春笑道:“那都是外头闹的,和我什么相干?我不是不想回来,一回来看着你们一门正经的,管家的管家,教子的教子,那里说到玩的事呢?从前云丫头心里还是海阔天空的,如今也添了说不出来的心事,叫我一个人怎么乐得起来?”宝钗道:“你说的也不错,云儿这次回来真变了一个人。早知如此,不如不替他找人了。你也别尽着批评人家,人说‘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就像你唱那十八扯,一会儿穿起八卦衣扮诸葛亮,一会儿又要背娃子赶府,那又为什么许的呢?”
探春正要答言,只听小丫头从外头笑着进来,和莺儿秋纹不知说些什么,莺儿等也是一阵大笑。宝钗骂道:“有什么可笑的?这么没人样。”莺儿进来,说道:“刚才跟三姑奶奶来的一个马巡,朝着大门上不住的磕头,还趴在地下,叫林之孝打他,林之孝不肯,他还在那里苦苦的央求。从来没有叫别人打自己的,那人多半个‘失心疯’,我们就笑的是他。”宝钗笑问探春道:“你怎么用个疯子?”探春笑道:“他才不疯呢。
你知道这人是谁?就是那醉金刚倪二。”宝钗道:“那个倪二?我耳朵里从没听见过。”探春道:“这个人也是半混混。从前帮过芸小子的忙,后来他被雨村押起,他家里求芸小子说情,没给说到。他恨那芸小子,就迁怒到咱们家,在外头布散了许多闲话,被都老爷听了去,以至闹出抄家之事。”宝钗忙道:“这个坏蛋还用得么!正该重办才是。”探春道:“你听我说完了。这是他从前的事,这几年自己知道错了,又听得咱们家专门行善,京城里有名的都叫‘贾菩萨’,更后悔的了不得。
这回挑马巡把他挑上,他背地里求长兴,几时太太回娘家把他带了去,在大门上多磕几个头,求门上爷们重重的戒责一顿,好把这笔账勾掉。若不然得罪了菩萨,就是死了,也不得好处托生呢。”宝钗道:“咱们都不知道他这人,谁还和他算账?”
探春笑道,“长兴也和他说:‘你是个金刚,还怕菩萨么?
他说‘那贾府上,人称是‘贾菩萨’,据我看简直是真菩萨!
菩萨是慈悲的,那里还和我们众生计较?只我得罪了菩萨,是自己的罪过,你千万替求求太太罢。’长兴和我说了,我觉得这种人底子还不算坏,只不懂得正道理,也甚可怜,所以把他带了来的。”宝钗向莺儿道:“这人能够彻底悔悟,却也难得,你们不要笑他,我看比那赖大、周瑞纵恶欺主的奴才,还算有良心的。”
又坐了一会,探春拉着宝钗同去寻惜春湘云,谈得甚久。
惜春本是冷人,无非谈些闲话。湘云见探春回来,虽也喜欢,却不提起结社做诗之事。倒是宝钗和探春再三订约,等到春暖花开,回来多住几天,大家聚聚,探春也欣然应允。此时春寒尚重,秋爽斋太觉清冷,探春只在上房住了一天便自回去。
及至三月初旬,园中桃杏花渐渐开了,宝钗又忙着蕙哥儿去应会试。虽然也是检理考具、预备场食、租赁小寓、选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,究竟下过一场,比上回就放心多了。薛蝌也只送至小寓,并没在那里住下。却有贾兰两个门生同在一处考寓,彼此较有照应。贾蕙素来文思敏捷,每场都早早的出来。
第三场不敢再做骈体,只是逐条实对,稍参论断。十六那天回到家里,天才过午。贾政早已看过他头场文章,又送给代儒看了,说道:“还在他乡试闱作之上。”那几位师门要了文稿去看,各有批评,都说必定高列。若遇真具眼的考官,还有抡元之望。贾蕙只当是世故揄场,并不在意。在这候榜时期,无非还是间日趋衙,带着写写折卷,原可不必细叙。做书的恰好腾出这枝笔来,另叙两个闲人。
却说春燕从怡红院撵了出去,背地里哭过几常他妈本是个浑人,一心只想往高枝上爬,遭此挫折,不免失望,心里还想寻个好女婿,靠他后半世养活。当时便有贾府小厮荣儿、庆儿,都未成亲,托人来说,春燕的妈还看不在眼里。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纳妾,有人替春燕做媒,先把他妈说动了。向春燕絮叨了一大阵,无非劝他趁早打正经主意,不要误了青春。
春燕只咬定了决计不嫁,说得急了,春燕拿起剪子就剪头发,他妈赶忙抢下,已经剪掉了半绺,从此不敢再提,母女二人只靠着针线度日。后来又听说宝玉出家,他妈劝道:“你无非恋着宝玉,他如今做了和尚,还有什么想头?”春燕只是垂泪不答。
往时一帮小姐妹中,只和柳五儿最好,闲时找他谈谈说说。
那天又到园中小厨房里来寻五儿,见柳嫂子正在灶上炒菜,忙上前叫声柳婶子,问道:“五姐姐呢?”柳嫂子便唤道:“五丫头,你春燕姐姐找你。”少时五儿出来,道:“春燕姐姐,里屋坐罢。”二人同进里间,说些闲话。忽听翠缕走来,说道:“柳嫂子,史姑奶奶要一碗枣儿莲子粥,要炖得匀和,少加糖。”
柳嫂子道:“姑奶奶醒了么?这一觉睡了好几天,难道也不饿么?”翠缕笑道:“咱们瞧着他是睡着了,他到了太虚幻境,照样吃酒席呢。”柳嫂子道:“常听说太虚幻境,到底是什么地方,连宝二奶奶也常去?”翠缕笑道:“那里人多着呢:宝二爷、林姑娘、二姑娘、琏二奶奶,还有晴雯、麝月、芳官他们,连老太太也在那里。我倒纳闷,林姑娘也是二奶奶,宝姑娘也是二奶奶,他们谁算大呢?”柳嫂子笑道:“人家也有东屋里奶奶、西屋里奶奶,无非是姐妹称呼,还分什么大小?”
正说着,入画来了,对翠缕道:“史姑娘叫我来找你,怎么这样贪玩,一出来就不想回去?”翠缕道:“我和柳嫂子多说了两句话,也没多大工夫哟。”便同入画匆忙去了。
这里春燕对五儿道:“怎么晴雯芳官都在一块儿呢?咱们都是一把子的,如今倒落了单了。”五儿道:“二爷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?花子拣死螃蟹,个个都是好的。”春燕道:“若说宝二爷,待咱们真不错。那回我妈要打我,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门槛。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处,还能在这里忍着么?”五儿道:“他那么想我进去,好容易拨到那屋里,偏赶上他心疼林姑娘,要去做和尚,什么事都不在心上。饶这么着,那晚上说了半夜的话,他手冻得冰凉,还拿衣裳给我披上呢。”春燕道:“若准能到了那里,我就死了也情愿,到底有个归着。”五儿道:“人要死也不容易,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块儿,那才冤呢。”
彼此正谈到深处,只听柳嫂子唤道:“五丫头,宝二奶奶的饭菜预备好了,你给送去罢。”春燕道:“我也要瞧瞧莺儿姐姐,咱们一块儿走罢。”于是五儿提了提盒,春燕帮他拿些零碎,同往怡红院。
宝钗正在抱厦上看着莺儿喂鹦哥,见春燕五儿同来,猛想起黛玉所说的话,便向春燕道:“你这一向怎么过呢?”春燕道:“我跟我妈在家里做点针线活,混碗苦饭吃。今儿来寻五儿,想起了莺儿姐姐,我们怪好的,顺便来瞧瞧他。”宝钗道:“你和五儿本来是这屋里的人,没事只管常来,咱们多说说话儿。我还想把你们俩仍旧要回来,你们愿意不愿意?”五儿道:“那么着敢则好!春燕早就想着回来,我也想来服侍二姐姐。若是二奶奶容我们服侍一辈子,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!”宝钗道:“等我得便回太太,知道太太肯不肯呢?”春燕道:“太太本底子是宽厚的,如今也没有坏人翻老婆舌头了。”说着,刚好袭人从旁走过,春燕忙将话截祝见宝钗无话,便拉着莺儿往那屋里去了。那天他们二人回去,记着宝钗的话,天天盼望着,总没有消息。
过几天,春燕又来寻五儿,听五儿说道:“昨儿晚上三更多天,报喜的来了,把大家吓了一跳。出去打听,才知是蕙哥儿中了会元。”春燕也甚喜欢,便约同五儿来和宝钗道喜。一直进了怡红院,遇见莺儿,说宝钗到上房去了,不免失望而回。
原来前一天是会试放榜之期,贾蕙被几个同年约至城外龙树寺吃梦,王夫人宝钗等一早就盼望起,直至天黑贾蕙从城外回来,尚无消息,大家都以为无望的了。晚上贾政在王夫人房里,王夫人悬望过切,未免咳声叹气。贾政拈髭笑道:“太太何必如此?小孩子功名太顺也不是好事。蕙儿还小呢,又本有个官儿,多历练几年再中尚不算晚。”将要就寝,外头喧天般报了进来,却中的是第一名会元!事出望外,所以把大家吓了一跳。
次日贾蕙起来,先至宗祠行礼,又到家学里叩谢代儒。代儒比自己中了还要欢喜,笑道:“我虽是落第的秀才,这看文章的老眼还不错罢?”贾蕙只有微笑。吃了早饭,便出门去拜见老师。这回房师可巧又是张编修,见了贾蕙,便笑道:“贤契此番抡元,可见文章有价,于愚兄也有光荣。只可惜蹉跎解首,若不然,岂不是三元操券么?”贾蕙道:“此是老师期望之深。门生幸得微名,已为过份,稍留缺憾,未尝不是好处。”
张编修听了,更喜道:“英年早达,能有此见道之言,真大器也!”又见了四位座师。首座是庄中堂,本是他手里中的,自有一番称奖。其中赵总宪、江阁学都有世交,张侍郎也与贾兰同部,各致嘉勉,并极殷勤。
此后,又着意练习大卷,覆试一场,取在一等第九。紧接着便是殿试,中间一道,问的是西北水利,大家都对不出,只贾蕙平日曾经研究,对得原原本本。那书法更是精美冠场,读卷大臣列在第四进呈。皇上见此卷条对翔实,写作俱工,文字中溢出忠爱之悃,便将他拔在一甲第一。拆开弥封,知为贵妃之侄,贾兰之弟,龙颜更喜。恰巧那天贾政因工部奏事召见,皇上便谕知于他,还说道:“究竟世臣旧族,家教不同。”贾政向来迂谨,闻之非常惶悚,忙即免冠叩首,奏道:“臣受恩过厚,若臣孙再得大魁,恐非家门之福。求皇上天恩,将此卷放在二甲后头,只当臣迂拙之见,情愿让与寒酸。”皇上不悦,道:“朕此番拔擢,一秉至公。若依卿所奏,未免转涉私心,岂是朕临轩求贤之意?”贾政又再三碰头固请,皇上不得已将贾蕙改为一甲三名探花,仍照状元品级授职翰林院修撰。正合上宝玉所说,中了半个状元。
次日,御门传胪,赐宴归第,光禄进酒,京兆执鞭,自有种种荣耀。荣国府门前也贴了黄纸朱字“禹门三级浪,平地一声雷”的对联,此是向来陈例,无庸细述。
却是游街那天,大家见探花年纪甚轻,也穿着六品冠服,与状元一样,不免诧异。后来打听明白了,无不赞美贾尚书的让德,皇上处置的公明。却因修撰是状元专官,京城居民、铺户人等说起贾蕙来,仍称为“贾状元”,倒像一榜中有两个状首。接着,会馆演戏、太学谒师、会同年、刻齿录,忙碌了好些日子。
薛姨妈见外孙高中,又是孙婿,十分快慰。那天来给王夫人道喜,王夫人道:“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。宝丫头苦了一场,这往后都是顺境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昨儿蝌儿媳妇提起他们的喜事,打算趁这时候凑个热闹,平常讲究的‘玉堂归娶’,这还不该风光风光么?”王夫人笑道:“这正该办的,咱们亲上做亲,还有什么讲究?姨太太怎么说就这么办罢。”薛姨妈道:“我还得和我们姑奶奶商量商量,头一件把日子先择定了,好有个准备。”又坐了一会,从上房下来,便至宝钗处商议。因此时天气太热,决定在七月内择期。晚上王夫人告知贾政,贾政并无他说,只吩咐不可过于铺张,又指定上房东一所二十多间房子,做贾蕙的新房。次日,王夫人和宝钗亲自去看了,即时传谕管事们赶着油漆装裱、添置家具,又忙着料理过礼的珠翠首饰、四季衣服。外面一切喜轿喜棚及请媒发帖等事,另约贾蓝贾菌二人帮同筹备。宝钗借着喜事上琐务繁多,丫环们不敷分配,回了王夫人,将春燕柳五儿仍旧拨到怡红院。王夫人年高事冗,从前之事久已忘了,便都应允。春燕五儿遂了心愿,越发感激宝钗。
眼看喜事将近,却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,正是锦上添花,天公做美!欲知是何大喜,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