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,黛玉说道:“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,没什么看头。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,才不算白来呢。”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。宝玉道:“我是向来好逛的,难得妹妹如此高兴,怎还不去?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,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。”晴雯道:“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,正好去看看。老太太那会知道?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。”那晚上回去,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。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,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,名叫沧江月,先把定钱付了。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、天平山,方由苏州上船,直放过江,先在金山寺下停泊。
那金山寺本在江心,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,变成陆地。从泊船处上去,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。知客和尚出来接待,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,指点着说道:“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,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,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。”
又收拾出几间客房,让他们住下,说道:“施主带着女眷,贫僧恕不奉陪了。”宝黛等歇了一会,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,只见烟波浩渺,云帆远近,顿觉眼界一宽。晴雯道:“这里离江面很远的,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?”芳官道:“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,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他。”黛玉听了,未免发笑。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,请他们至客房用饭,大家方才下来。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,听那梵呗松声,别有一种静趣。
黛玉道:“你还不愿意来呢,这样景致,轻易那能见到?”宝玉道:“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,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,这里也来过好两次,有什么希罕的?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,倒觉得有趣。”黛玉道:“我也是一时之兴,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,我还懒得动呢。”宝玉笑道:“这都是仙丹的功效,妹妹还不该好好的谢谢我么?”
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,便又去逛焦山。那焦山的风景,比金山更胜。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,甚为宽敞。白天里坐了竹兜子,将山中有名各处,一一逛到。宝玉怕黛玉累着,那知他到一处便随意登览,有些难走的地方,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,宝玉倒走在后头了。那晚月明如昼,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,廊下正临着大江,只见江月微茫,水天一色。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,隐在芦苇丛中,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。
黛玉倚栏看了一回,笑道:“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,那才有趣。”宝玉道:“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,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过这么说说,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,到了船上,也未必胜如这里。宝玉道:“好妹妹,既说了,怎么又不去呢?”黛玉道:“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,人家看着岂不笑话?”宝玉笑道:“有谁笑话你?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,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?”黛玉被他央及不过,说道:“要去就去罢。”
于是,宝玉拉着晴雯,黛玉扶着紫鹃,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箫管月琴等物,一路出寺门,向船上走去。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,看见了宝玉,忙道:“二少,这时候往哪里去?”
宝玉道:“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。”船家道:“江面上兜兜风,满风凉的。二少要去,等我喊起伙计来。”一面招呼搭跳板、打扶手,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下船。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,忙道:“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,只管放心走,不要紧。”大家都上了船,船家一篙撑去,那水底的月亮,就像戳散了似的,晃了几十道的银线。走到江心空处,月亮更看得清楚,水面上却罩着一层烟霭,两岸远近诸山,都像在烟中睡着了。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头上赏玩一番,下了船,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。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,半边船都是白的。晴雯道:“咱们到月宫里去过,如今望着他,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!”藕官道:“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,还看得很清楚,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。”紫鹃道:“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,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,还是冰凉的呢。”芳官笑道:“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,姐姐你看,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!”
宝玉道:“咱们把酒拿出来,大家喝点,解解凉气罢。”
芳官听了,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,摆了半边桌子。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:“好妹妹,你也喝点,看着了凉。”黛玉道:“我不喝么,你不用让我。”宝玉强拉他一同坐下,大家随意喝酒。宝玉喝了一杯,手拍着船板,唱那《明月几时有》一段乐府。黛玉道:“宝姐姐不在这儿,你装的什么疯,难道又唱《山门》么?”宝玉笑道:“咱们索性疯个够,芳官,你把月宫的《云仙曲》唱给我听听,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。”
芳官道:“我可记得不大全。”宝玉道:“你漏了那几句,我给你补上就是了。”当下理了一遍,只短七八句曲词,宝玉替他补上,便吹唱起来。晴雯一眼看见月琴,笑道:“可惜没人会弹,白带了他来。”宝玉道:“藕官倒会弹,你替他吹笛子罢。”晴雯道:“我吹的笛子那里受听,你几时听我吹过?”
宝玉道:“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,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?
你还要瞒我。”晴雯无词可赖,只可接过笛子来。
一时歌喉徐引,丝竹并奏,趁着江风度去,真个响遏行云。
宝玉听了大乐。黛玉笑道:“我说你俗你不服,那有这么闹着赏月的?”宝玉道:“若讲雅趣,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。”
黛玉道:“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,就要弹,那有好琴呢?”宝玉道:“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,他必有好琴,咱们借来一用。”
黛玉扭头道:“什么臭和尚的东西,拿了来我也不弹。”宝玉只可作罢。一时《云仙曲》唱完,宝玉兴尚未尽,说道:“刚听到好处,偏又完了,再唱些别的罢。”芳官道:“唱什么呢?唱段《小宴》好不好?”宝玉道:“好是好,听得太熟了。”
藕官道:“唱段《藏舟》罢。”宝玉道:“太悲凉了,没意思。”黛玉道:“前儿那出《别女》掐了没有唱,拣两段好的,叫藕官露露脸罢。”藕官道:“那么着,芳官替我弹月琴,二爷挑那两段指给我罢。”宝玉道:“先唱那段《沉醉东风》何如?”藕官答应了。于是,芳官弹起月琴,仍是晴雯吹笛,只听藕官曼声唱道:
俺爹爹皓雪满颠,怎教我不临去凄恋?爹只道外婆怜,那如爹身畔!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?望爹隔天,望娘隔泉!只愁影只形单,谁替照管?
唱得缠绵宛转,黛玉听了,不由得芳心酸楚,眼泪绕着眼圈儿转。宝玉瞧出,说道:“这段唱完,别再唱了。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,想必是不早了,若唱到大天亮,才是笑话呢。”
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。那些江船上的人,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,又是弹,又是唱,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,却瞧不见人。第二天大家说起,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。未免可笑。
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,在焦山又住了一日,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。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,从江面上一对一对的出来,先是两个,又是四个,接着又是八个、十六个,渐渐的越聚越多,满江都是灯影。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,各种怪状不一,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,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。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,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。那晚黛玉对宝玉道:“明儿可要家去了,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,老太太等着老不到,真要着急哪!”宝玉道:“你的家乡去过了,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,那些莫愁湖、桃叶渡,难道不是名迹?”黛玉道:“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,那些有什么看头?湖不成湖,渡不成渡,早都变成土坑了。上回又经过兵劫,做过伪王府的地方,照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,张牙舞爪的,看了徒然惹气。”宝玉大笑道:“你以为我真要去么?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,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。”次日起来,开发了船钱,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,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,一直回到太虚幻境。
刚进了赤霞宫二层院,就遇见凤姐和鸳鸯。鸳鸯道:“嗳哟哟!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,到底是往那里绕弯去?再有一两天不回来,家里可就反了。”凤姐道:“姑太太的信都来了,说你们那天动的身,可又老不到家。老太太真急了,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,可往那里找去呢?”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,又逛金焦,大概说了一遍。凤姐道:“你们倒好,爱到那里就到那里,也不给家里一个信,若把老太太急坏了,谁担得起?”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,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,问到那里去的,宝玉只得据实回明。贾母起先虽甚着急,见他们平安回来,却又喜欢。略问些苏州、金焦的情形,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,千万先给家里送信,这可不是玩的。宝玉连忙引咎。贾母谈了一回,便催他们去歇息。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,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,下涉沧江,见了种种新奇之事,未免暗怀妒羡。按下不表。
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,贾母留他们吃过晚饭,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。宝钗是来往惯了的,李纨一觉醒来,陡添无限伤感。次日至怡红院寻宝钗闲谈一回,便同往王夫人处。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,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,追想前情,不胜感叹,说道:“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走了,你们倒先见了面。说一句笑话,这不是‘娶了媳妇不要娘’么!”李纨素来长厚,登时涨红了脸,回答不出。
宝钗到底大方,说道:“宝玉说的,第太太七十大庆,一定回来拜寿,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。”王夫人道:“仙丹倒罢了,你老爷那个人,是肯吃仙丹的么?只要他们能够家来,见见面也是好的。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,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?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?”宝钗道:“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,当然也要尸解的。古来神仙,那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?”
正说着话,忽见东府里的丫环银蝶儿匆忙走来,道:“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、奶奶们问好,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,是那个姥姥接的生?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,这府里请过他没有?”李纨道:“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,是那位有喜信儿了?”银蝶儿笑道:“还有那位呢,就是小蓉大奶奶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,这可真是大喜的事,现下有几个月了?”银蝶儿道:“这就算足月了。他自从娶过了门,一直也没信。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,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,才知是身上有玻只吃了十几贴的药,病就好了,紧跟着就有了喜。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,就为的招护他,还要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。”宝钗道:“若说接生,还是王姥姥稳当,不但接过蕙哥儿,那琏二奶奶的茝哥儿也是他接的。刘姥姥虽是熟人,从来可没烦过他,也没听说他收过生哟!”王夫人道:“蓉哥儿呢,怎么他也不管?”银蝶儿道:“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。”王夫人又问道:“几时去的?”银蝶儿道:“上头有要紧的公事差他去的,也去了四五天了。”说罢,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。
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,遇有国家大计,时常要咨问他。
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,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,便差贾蓉来回跑跑,这回往范阳去,也是为此。那范阳地方,本是京师的咽喉,自从贾珍调任以来,镇抚军民,地方静谧。那里本有庆字军、芝字军几支队伍,统带的都是老成宿将,缓急可恃。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,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,拔充统制。那些士卒,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,又经过此番训练,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。因此范阳一隅,屹为重镇。
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,就着范阳的云津镇做水师要塞,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。贾珍奉命之后,亲自调阅那些兵船,早已年深窳敝,仅存形式,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。当下便和几个幕府费了几晚上的心力,想定种种计划。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,建置船坞炮台,以及制造器械、造就将材、测量地势、编定军制。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:“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,功高望重,只因创办水师致生疑谤,被人参掉。依我看,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。”贾珍道:“做大臣的遇着难事便要推诿,朝廷还靠谁办事呢?那安国公被谤固然冤枉,可也有他的错处,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,挪去另造了园子?咱们才力虽不如人家,只有事事核实办去,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,办得好办不好,只看天运罢了!”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,说道:“安国公任内,用在水师的款项,并没有短少,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年营建御园,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。”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,却也是当日实情。
贾珍听了笑道:“把整钱放着不用,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。虽然如此,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,若像他的后任,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,那才是笑话呢。”
此时,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,正在贾珍管辖之下,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,吏部核准了。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,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见了贾珍,在衙门里住了两日,自去赴陈州新任。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,倒得见着一面。
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,经过这几年历练,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。皇上正在倚重贾珍,又因贾蓉奔走勤劳,那天武备院卿出缺,便下了一道旨意,命贾蓉兼署。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,同日生下一个哥儿。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,比升官还觉可喜,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,才生了长孙,更是分外欣慰。得了信,就给他取名贾栋,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。一时双喜临门,那些勋旧世交以及朝中显贵,都纷纷赴宁府道喜。
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,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会芳园做个汤饼宴,也传了一班小戏。那天李纨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。来客中有送金印的,有送金寿星、金八仙的,也有送金麒麟的,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。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,有一旧玉小印,原刻的是“襄伯之颖四字,尤氏最喜,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。
过一天,尤氏又另请邢夫人、王夫人、薛姨妈、李婶娘和李纨、宝钗、史湘云、邢岫烟、李纹、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。惜春辞了不去,宝琴因家中有事,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车,也都辞了,却各送了一份厚礼。席间,薛姨妈道:“这里我还没来过,到底竹子多,分外显着凉快。”尤氏道:“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,从来不在这里坐席。今儿因为有太太们,取其离上房近便,可以少走几步。”李婶娘道:“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,只孙子生得迟点,如今可都全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他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,人还是憨厚的好。”李纨道:“别看眼前孙子少,这一开头,一年添一个,到大嫂子六十岁,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。”尤氏道:“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,偏这续的也有病,耽误了这些年。若不是这位好大夫,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?”邢夫人道:“这大夫姓什么,那里寻来的?”
尤氏道:“也是朋友荐的,南方人,姓陈。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,也来得不久。”宝钗道:“这个人倒要记着,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,究竟年纪太大了,用药很稳当,遇着疑难的病可不大得力,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。”湘云笑道:“北京人说的‘光禄寺的茶汤,仪鸾司的刀枪,太医院的药方,翰林院的文章,都是有名无实的’,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。”
岫烟道:“兰哥儿倒没有什么,若琴妹妹听见了,真要不痛快呢。”尤氏道:“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,我家里走不开,一直没去看他,近来都好罢?”李纨道:“我那天见他,肚子有两个那们大,瞧着怪悬心的。他倒不在意,说说笑笑还和平常一样。”尤氏对宝钗道:“你记着荐王姥姥给他罢,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,两天也没有下。他不知怎么一按摩,只一会工夫就落地了,到底是老手有把握。”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给湘云看,道:“你瞧,是你那个为中不是?”湘云笑道:“别混扯了,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?”大家一面说笑,一面听戏,直到掌灯后,摆了晚席方散。
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,又往范阳去了一趟。等到回来,方才择期补请各勋戚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听了一天小戏,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。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,薛蟠道:“这还是蒋琪官的旧班底,王兰官接了去,又添补了好些脚色,如今倒很红。每逢堂会,都要找他们的。”冯紫英道:“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,简直的不露面了,他如今干什么呢?薛蟠笑道:“别提他了,他如今正阔着,你见了未必敢认呢。”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?薛蟠道:“身上披着片,怀里抱着罐,官衔是‘天下都招讨’,还兼着‘伸手大将军’,你说阔不阔?”冯紫英道:“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,你从先那么捧他,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,你登时就端起大碗来往人家头上砸,为他吃了很大的亏。如今琪官还是琪官,为什么丢下手来,两掰了哪?”薛蟠道:“他那分儿还了得,连什么王太傅、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,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,要冒充官派,我那敢和他亲近?再说我这点子家产,就全报效给他,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!”
正说着,贾蓉贾蔷走过来,让大家坐席,便将话岔断。
薛蟠见了贾蔷,拉住他笑道:“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,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?你若不说好的,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,看你可逃得过?”贾蔷道:“好叔叔,您别张扬,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,叫他唱一段给您听听。”冯紫英听见了,说道:“什么好事?也得有我一份。”一时大家就席,猜拳轰饮,就顾不得斗嘴了。等到席散,都有了几分酒意,冯紫英等要走,贾蓉留他们不住,送至仪门外,看着上了车马,方才回去。那些人分路回家,不在话下。
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,跟班喜儿打了顶马,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在车后跟着走。一路秋风正冷,吹得身上发寒噤,亏得他喝了几钟酒,还禁得祝走过十字街口,从玻璃方窗看出去,见街上一个倒卧,用芦席盖着,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。路上闲人走过,纷纷议论。有的说,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,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?有的说,他阔的时候也是盖的大瓦房,养着好几个牲口,还开着几个铺户,眼睛里那看得起人?不料他也有今日。有的认得忠顺王府,说道:“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,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,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。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,又少不得他,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,那会撵了他呢?”
又有人说,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,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,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,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去,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?你一言,我一语,说个不休。
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,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,倒也可惨。
想起那年请宝玉薛蟠在家里聚会,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,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,如何的声价,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,心中十分的悲感。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,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,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衾,葬到义冢里去,该花多少钱,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。官差们连声答应“嗻,嗻”。又向喜儿道:“您替回大爷万安罢,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,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。”冯紫英便坐车回去,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。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,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?无非是一具柳木棺、两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罢了。
次日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,见着薛蟠,想起此事,便道:“昨儿谈起那蒋琪官,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?”薛蟠道:“你必是见着他了?”冯紫英笑道:“我若见着他,岂不是活见鬼了?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。”又埋怨薛蟠道:“你们早该搭救搭救他,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。”薛蟠听了,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,咳了一声道:“这得怪我,可也得怪他,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,我那知道他的细底呢?此刻到底在那条街上?等我去收殓他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,区区已然代办了。薛蟠竖起大拇指头来,说道:“好兄弟,你是这个份儿,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。”冯紫英笑道:“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?这点儿,兄弟还报效得起。”薛蟠叹道:“你是个好的,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?”
晚上回来,见了薛姨妈,还是咳声叹气的。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,再三的追问,薛蟠不得已,方把此事说出。又道:“琪官那个人会成了倒卧,还不该叹气么?”薛姨妈问是那个琪官,薛蟠道:“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,那有第二个呢?”薛姨妈嗳哟了一声道:“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?
他原不肯出去的,我再三的劝他,才嫁了去。如今倒坑了他了,这是怎么说的?”宝蟾在旁说道:“那也是他自己心眼里活动,可怨谁呢?”
过一天,薛姨妈见着王夫人、宝钗,也说起此事。王夫人心是钦的,向宝钗道:“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,既有人替他收殓,也就算了。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,又没钱,可怎么过?他总算服侍过宝玉的人,你明儿打发人多带几个钱去看他,就说我也很惦记,若没事,到这里来一趟,大家替他想个主意。”
宝钗答应了。不知打发谁去?那袭人如何情况?且听下因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