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警幻仙姑邀同一班仙女,在绛珠宫赏花大宴,夜深才散。
到了第二日,便是宝玉、黛玉合卺吉期。在宝玉算是有生以来第一桩得意之事。那天早起,麝月便把元妃所赐金冠蟒服、穗褂朝靴,替他打扮起来,宛然还是未出家的宝玉。先乘宝马金舆,赴绛珠宫行了奠雁之礼。
此时,晴雯、金钏儿正忙着要替黛玉理妆,黛玉却只歪在榻上,展转寻思。任凭如何催促,只是不动,晴雯等非常着急。
亏得警幻仙姑来了,同着几个仙女,硬替他梳洗更衣,宜面新妆,含羞带笑,扶上那双凤翠盖的宫车。晴雯、金钏儿另乘了一辆朱轮七宝车。那些羽葆珠旗之盛,鸾璈凤管之繁,真是天上星云,仙家锦绣,自与世间婚礼不同。一路到了赤霞宫,又有元妃赐的一班仙韶宫乐,引了进去。其间洞房曲室,绣幕文茵,玉醴交筵,金钱撒帐,一切繁华不必细表。
太虚幻境一班仙女,都在那里观礼。警幻仙姑和尤氏姐妹到得甚早,在正殿上替宝玉款待众宾,安排喜宴,迎春、鸳鸯料理琐务。正忙的不得开交,外边又报元妃娘娘驾到,赶着陈设宝座。宝玉和众人都到门外,按国礼跪接。
元妃见了笑道:“此非皇宫,何须守此俗礼。”忙令宫娥们一一扶起。直到内院降下凤舆,便往黛玉新房去了。迎春等跟了进去,引着黛玉拜见,略说了几句话。迎春又替尤二姐引见,元妃知是贾琏次室,也以嫂呼之,说道:“这回喜事,你们姑嫂几位可太受累了。”又道:“宝兄弟小的时候总跟着我,我教他认了好些字。今儿他的喜事正该我来替做主人,这里又没有尺寸管着,任你们怎么挡驾,我也是要来的。”一会又问:“宝兄弟因何不见?”迎春奏道:“体制有关,不敢擅入。”
元妃笑道:“那几年在宫里,轻易见不着一个亲人,如今到了这里,还闹那一套做什么?快叫他进来罢。”宝玉听了,忙即进见叩谢。元妃见那套衣服甚为合身,笑道:“到底穿这一身瞧着顺眼。我怕你拖着那件破道袍就做新郎,可不叫人笑话?”
迎春道:“娘娘真疼宝玉,替他想得这们周到。”元妃笑道:“我也赶了好几天呢!”又笑对宝玉道:“宝兄弟,你这可称心了罢。到底新娘子看准了没有?别又叫人家掉了包去!”宝玉不好答言,只有微笑。众人听着要笑,又不敢笑出来。
元妃又道:“林妹妹的诗才,我那年领教过的,非咱们姐妹所及,宝兄弟只怕也赶不上。今儿好日子,怎么没有催妆的诗呢?”宝玉道:“不瞒娘娘说,这两年在大荒山修道,一切文字都荒疏了。”元妃道:“皇上封你‘文妙’,岂可倒把‘文’字抹掉。今儿更说不去,将来闺房唱和,难道也好借口荒疏交白卷子么?”宝玉不得已,退至外间屋里自去构思。这里元妃与迎春、鸳鸯且谈些闲话。听鸳鸯说起还要到地府去寻贾母,也不免感叹。一时,宝玉诗成呈进。元妃看是:赤霞宫嘉礼蒙凤舆宠临恭纪十二韵戚里叨嘉贶,青庐降凤镳。
香尘分浣葛,瑞霭近涂椒。
望斗星躔接,垂天月德标。
赐袍叨线绣,鸣佩仰琼瑶。
仙仗蓬莱迥,恩晖草木骄。
同根怀荫庇,宜室勖桃夭。
户外昭容袖,台前弄玉箫。
春风迥露井,丽景应云韶。
双引黄罗伞,交辉绿绮寮。
淑徽三界缅,醲化二南昭。
被宠惭非分,瞻型幸不遥。
眷言山岳重,阴教辅神尧。
看完便道:“这诗比先好多了。林妹妹也该和一首,才是倡随之理。只是今天强迫吟咏,未免不情。改日再领教罢。”
又叫抱琴取过文房四宝,自己也写了一首绝句。宝玉接过,和迎春同看。那诗是:
八璈合奏蕊宫春,玉镜台前证夙因。
修到蓬莱仙眷属,新传紫诰赐天姻。
大家都道:“娘娘锦心绣口,不同凡制。”元妃道:“我素来不长于此,二妹妹是知道的,聊以记今日盛事而已。”迎春等请元妃入宴,元妃稍坐了一会,便起驾回宫。到晚,警幻仙姑邀同圆梦仙姑点起桦烛,送宝玉入房。那宝黛二人经过千磨百折,到今日才成了仙家夫妇。究竟黛玉还是有些怨恨宝玉,不免佯嗔薄怒;还是可怜宝玉,有一番密语深盟?就是当日帮忙的迎春、鸳鸯,近侍的晴雯、麝月、金钏儿,也未必都能知道。暂且按下不表。
却说荣国府中,自从探春和宝钗商定了整顿计画,过两天便回明贾政王夫人,将各行当酌量裁并。又责成林之孝综司出纳,吴新登综司帐目,互相纠察。所有各行当开支,也由他二人稽查,如有差错,一并谴责。虽然还是几个旧人,一切仍按老祖宗的规矩,可是比从前严密得多了。那总帐分经常、临时两项,凡是经常用款,如各房月钱等类,自这回起,都按定期支发。又将各房月钱,酌加十分之二,以后零碎购置,统由各房自理,不许动用公中。
又想起东边荒地,白搁着未免可惜,议定逐年添垦办法。
又斟酌了两个妥人:一个是从前看园子的包勇,一个是焦大的儿子焦忠,都是忠正鲠直的一路。当下由贾琏张罗些现款,就交给二人去设法经营。走的时候,宝钗约同李纨、探春传他们进见,切实吩咐一番。包勇道:“包勇只知道有主子,不知道别的。上头看得起包勇,叫包勇去办。包勇只有拿出良心,拚着性命报效主子。包勇一天在着,这地和地上的钱,都在我的身上。奶奶放心罢!”那焦忠说得更粗鲁,说道:“奴才的父亲在着,看那帮狗男女欺瞒主子,就说他们不得好死的。又教训奴才,不许跟那狗男女学样。奴才若有一毫欺瞒主子的心,当下就天雷劈了。”宝钗等见他们语出血诚,又各奖勉几句。
果然他们去后,逐年开垦,大著成效。其中有一块荒地,被邻近姓韩的强占了去,包勇等和他拚命打官司,打了两年之久,方得争回。此是后话。
此时宝钗等打发了包勇、焦忠,又忙着料理贾兰的喜事。
刚好这年遇着恩科,新庶常提前散馆,贾兰得了一等一名馆元,授职编修。梅翰林夫妇因吉期将近,一切繁文缛节,有必得预先接洽的,都叫宝琴来寻宝钗。因此,宝钗添了许多麻烦。正值春令和暖,宝钗带着蕙哥儿和奶子丫环等,已搬至怡红院居祝原住那院有二十多间房子,正好做贾兰的新房。
贾政本意不愿铺张,无奈一班亲友世交,因贾兰是玉堂归娶,都要格外替他热闹。到喜期前半月,送礼的便络绎不绝。
还有许多同年,替他绘图征诗,传为佳话。迎娶那天,忠靖侯、临安伯又各自送来小戏,荣禧堂、嘉荫堂两处都搭了临时戏台,分款男女宾客。男客自郡王、驸马以至世爵显宦,都在园中嘉荫堂接待;那荣禧堂内客厅各处,王妃诰命和世交内眷更来得不少。李纨、宝钗、平儿诸人,自从布置新房直至会亲回九,总不得一天安逸。
那新人梅氏容貌性情,和宝琴不相上下。梅家虽是儒门,因是爱女,也勉力置备厚奁。珠翠锦绣,无不具备;又赔了碧云、麝云、怜云、梨云四个美婢。王夫人、李纨自是满意。
宝钗累了多日,好容易才歇过乏来。那天在怡红院早起,刚下过一阵微雨,觉得绿阴清润,庭宇静幽。梳洗完了,引着蕙哥儿笑了一回,便至王夫人处请安。王夫人正在检点衣料箱子,笑道:“从前老太太说起软烟罗来,那么矜贵。我今儿在闲箱子里,捡出好两匹,这茜红的颜色更俏。你们搬到园子里去,那窗纱只怕都旧了,这一匹给你糊窗户罢。宝钗道:“拿这个糊窗户,可惜了的。我也不讲究这些,太太还留着罢。给丫头们做夏衣,也是好的,外头那里买得着呢?”王夫人道:“我仿佛记得你们姐妹里头,有拿这个糊窗户的,只不记得是谁了?”宝钗道:“那是林妹妹的潇湘馆。”王夫人道:“那潇湘馆如今谁住着呢?”宝钗道:“自从林妹妹过去,一直没有祝还是老婆子们看着呢。”王夫人道:“我听说那里常有鬼哭。小孩子眼净,怕吓着,你告诉奶子们,别带到那儿去玩。”
宝钗道:“那都是老婆子们编出来的,我们那里离得最近,什么也没有听见。我想林妹妹决不会闹鬼,果真是林妹妹,我们姐妹们也很好的,有什么可怕的呢?”王夫人又问:“兰哥儿喜事的帐目都算清了没有?”宝钗道:“这两天正算着,还没结呢。”
一时,贾蓉过来回话,宝钗便退下往议事厅去。李纨、平儿已先到那里,家人媳妇们纷纷回事。有请领大厨房酒席银两的,有请领花轿铺帐目的,有请领搭盖喜棚工价的。李纨等核明帐目,又翻出老帐来比对,对了的发给领牌。也有开错了的,即时将贴子掷还,令他重算明白了再来领。
接着,又是程顺媳妇来领夏季车轿围子价银,那贴子上写着旧例俱支八十两,今核实请支四十五两。宝钗问他历年情形,那程顺媳妇说不清楚。便命传程顺来,一时程顺来到,宝钗问道:“这车轿围子都有旧的,难道全坏了么?”程顺道:“这是旧例,每逢换季都要换的。”宝钗道:“那换下来的旧围子做什么呢?”程顺道:“历来都归奴才们作为好处。奴才想要整顿,所以扣下三十五两,抵那旧围子的价,只当贴换新的。”
宝钗道:“什么叫做‘好处’?这就不成一句话。就是减下来,只怕这里头还有你们的‘好处’呢!程顺道:“奴才向来讲究核实的。上回估修仪门,别人都估的四五百两,奴才只估了二百四十两。这回也是为核实起见,并没有虚开的。不但这个,奴才在府里这些年,就是鸡毛掸子丢了一根毛,也不许小厮们乱扔,还留着修补呢!”宝钗道:“你这个也未免‘小廉曲谨’。以后按季的这笔银子停了,几时坏了,几时再换;没坏的只管用着。你听明白了么?”程顺道:“车轿窗子,没有什么大小,更没有什么宽紧,横竖得可着车轿做的。”宝钗道:“你大概不懂文理,这帖子是你写的么?”程顺道:“奴才念过几年书,可不大会写字。”宝钗道:“以后这笔银子不支了,等围子坏了再换。这总听懂了罢?”程顺答应两声:“是。”
方慢慢退去。
这里宝钗笑对李纨、平儿道:“这还是有名能干的,我看也够糊涂了。”平儿道:“我听说他的脾气还不小呢!在他手底下的小厮们,骂起来祖宗三代的胡卷一阵。是认字的,他更妒忌,只会对付上头就是了。”一时,柳嫂子送饭来,大家吃罢。正在说话,人回三姑奶奶来了。
探春进来,见了李纨诸人,笑道:“你们真忙,这时候还没有散哪?”宝钗道:“可不是。刚才还和程顺呕了半天闲气呢。”李纨道:“三妹妹这两天倒有空儿?”探春道:“在家里也不得消停,想回来住两天,歇息歇息。”大家陪着探春说了一会闲话。宝钗又和他同至秋爽斋,将近来筹划的事都说了。
探春也很佩服他心细,又添补了许多主意,直谈到天晚方回。
那天也很累了,夜里刚睡下,朦胧间见黛玉穿着银红绣凤袄子、湘波百褶宫裙,含笑立在床前道:“宝姐姐,我来瞧瞧你。”宝钗忘却黛玉已死,问道:“林妹妹,好些天没见你了,你的病都好了么?”黛玉道:“谢谢你惦记着,可不整个都好了。姐姐,你生了哥儿,我还没给你道喜呢。”宝钗也不好意思的说道:“好容易见着了,倒说这些玩话。”黛玉笑道:“这也不是玩话,我倒问你一句话,咱们姐妹这们好,你看,我大远的来了,单奔着你来,你到底也想我不想呢?”宝钗道:“怎么不想,昨儿在太太那里,还提起妹妹来呢!”
黛玉似颦似笑瞅着他,他道:“还有一个人,你想他不想?”宝钗忙问:“是谁?”黛玉迟疑了半晌,总说不出来。宝钗又再三问他,才说道:“横竖姐姐想得着的,也是你们宝字号!宝钗道:“他走他的,我为什么想他哟!”黛玉笑道:“你还和我说这门面话,若不想他,为什么哭了那么些天呢?你只说实话,若真想他,我可以叫你们见见面。”宝钗道:“他不是在大荒山出家了么?你有什么法子教我们见面。”黛玉微笑道:“未必在那里罢!”宝钗道:“不在那里,难道在妹妹那儿么?”黛玉道:“此处说远就远,说近就近。”宝钗道:“到底是在那儿啊?”黛玉道:“横竖有这个地方,此刻不能告诉你。”宝钗笑道:“这么说你们一定在一块儿的了。”黛玉似羞似笑,脉脉无言。
宝钗又道:“你们都在一块儿,把我丢在这里受罪。我也跟你去罢!”黛玉道:“姐姐,你有你的事,事情完了,还不是到一块儿么。你急的什么?”宝钗还要说话,黛玉道:“姐姐,天不早了,我还要看紫鹃去呢。这里给你留下寻梦香,你若是想我们,点起香来,我就来接你。可别给了旁人。”宝钗还拉住他的衣裳,叫“颦儿别走”,一晃便不见了!仿佛醒来,斗帐半开,银灯低照,还似梦中光景。
莺儿睡梦中听宝钗叫颦儿,以为叫他呢。连忙起身走来道:“姑娘叫我么?”宝钗不由得笑了道:“我叫林姑娘呢!”莺儿笑道:“半夜三更的,叫那林姑娘做什么,不是见了鬼了么?”宝钗道:“刚才林姑娘来了,我们说了半天话。他说二爷也在他那里呢!”莺儿道:“二爷出了家,林姑娘做了鬼,那能到一块儿呢?梦由心造,这都是姑娘白天想着了,夜里才有这个梦呢。”宝钗道:“刚才这梦,可是明明白白的。他还给我一种香,说是若想他们,一点了香,他就来接我。”莺儿道:“姑娘,那香在那里呢?”宝钗向枕边寻觅,果然有三根香。
那香只有一寸多长,闻一闻,另有一种清香的味儿,便拿给莺儿看道:“这不是么?你替我好好收着,别压折了。”莺儿忙把立柜开了,将那香收起,各自睡下。
次日早起,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,想起梦中黛玉说是去看紫鹃,不知紫鹃可曾得梦?便向栊翠庵去寻惜春、湘云,趁便问问。婆子们回了惜春,忙即请进。此时,惜春正在摆棋谱中双飞燕一局,这边如何扳,那边如何点,这边又如何长,摆得孜孜有味。见宝钗进屋,方才放下。说道:“二嫂子这时候正忙着,倒有工夫来玩?”宝钗笑道:“一天到晚忙昏了,到你们这里清静清静也好。”
湘云正在劝慰紫鹃,紫鹃眼睛都哭肿了,一见宝钗便道:“二奶奶,你梦见林姑娘没有?”宝钗道:“我正为这个来问你。昨儿晚上,我梦见林姑娘,说了半天话。临走他说要来看你,他和你说些什么呢?”紫鹃道:“我夜里梦见他,打扮得像新娘子似的,说是从宝姑娘那里来。我心里迷迷惑惑,以为他从南边回来,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?他说此处非南非北,可远可近,那里熟人可多了:宝二爷、二姑娘、鸳鸯、香菱、晴雯都在那里,连麝月也后赶着去了。我说我跟惯了姑娘的,还跟姑娘去罢!他说你年轻轻的,何必上那里去呢?我看他要走,就哭着追他,总追不上,绊了一交就醒了。”
湘云道:“宝姐姐,你那梦和他一样不一样呢?”宝钗道:“说的话都合得上,只没提那些人。”湘云道:“二姐姐和鸳鸯他们在一起,还近情理。二哥哥是出家的,怎么也找了去的呢?”惜春道:“这有什么希奇,只要一心要找了去,那有去不了的?说穿了,不过是‘因果两个字。”又说了一回话,宝钗才往议事厅去。办完了事,和李纨、平儿谈起此梦,也都叹异平儿道:“老太太和我们奶奶怎么又不在那里呢?”李纨道:“阎王一叫,各人走各人的路,那能都在一起呢?我看老太太那么吃斋念佛,一定往西天去了。”
那晚,宝钗哄了一会蕙哥儿,看奶子拍他睡下。自己挑灯独坐,想起两梦相同,又留香为证,当然不是幻想所致。宝玉一心一意要寻林妹妹去,果然被他寻得去了,这也是各人的缘法。只是即请到“情”字,一样姐妹,不该那么偏向。这还是颦儿来瞧瞧我,他就不该回来瞧瞧么?又想到自己,上事翁姑,下抚孤儿,还要料理那琐琐碎碎的家务,终日里操心呕气,也都是为的宝玉。怎么他丢下家里不管不顾,连一句好话也没有捎来,只顾乐他们的。倒叫我一个人钉着受罪,好像是应该似的!想到此,不觉一阵伤心,眼圈儿含着眼泪,再也抑止不祝到了枕上,思前想后,整整哭了一夜。比那回宝玉挨打,听那薛蟠刺耳的话,还要痛心。第二天,就觉得头晕心疼,支持不祝一直病了好几天,没到议事厅去。王夫人来瞧他两回,要请王太医诊治,宝钗不肯,说道:“太太不要着急,我没什么大病,养一两天就好了。“王夫人只得由他。还是宝钗病中想起黛玉的话,说是事情完了,还要到一块儿去的。又见奶子抱惠哥儿来,心想哥儿才这们点大,离不开人。自己既许了守节抚孤,这个责任在身上,总得咬着牙干去。因此勉自排解,安心静养,那病渐渐的好了。
一日,湘云来看宝钗,知他心病,正在殷勤劝慰。刚好李纨和探春也来了,问了宝钗的病,大家说些闲话。李纨道:“宝妹妹,我有一件事,正要和你商量。昨儿兰儿说起,衙门里要派人到琉球、安南各藩国去采诗,他在拟派之列;老爷又接到辽东节度的信,说那边缺少人材,要聘兰儿到他幕府里帮着筹画。这两条路,不知往那路好,来和我斟酌。我也想不定,你向来有些果断,看是走那条路呢?”宝钗道:“老爷怎么说呢?”李纨道:“老爷本没有准主意。说是到海外采诗,很难得的机会,等一两年回来,再往外头幕府去历练,也还不晚。”
宝钗道:“依我看:采诗只是面子上的事,还是就幕府的好。那翰林衙门看不着公事,白混了半辈子。就熬到尚书、侍郎,也无非画黑稿。不如早放他出去历练历练,将来成就更大。”
李纨道:“我听说那地方边寒很重,常时有冻掉耳朵、鼻子的。兰儿又没出过远门,叫我怎么能放心呢?”宝钗道:“就是海外采诗,也不免风涛之险,还不如出关近便。你若不放心,打发小兰大奶奶随后跟了去,还有什么发愁的呢?”探春道:“我也是这个主意。大嫂子只是游移不定,所以来寻你的。”宝钗道:“若决定了,几时走呢?”李纨道:“也不过耽搁十天八天罢。”湘云道:“你们有好儿子,到底也担心,不如我这么样心里干净。”探春道:“人家在这里发愁,你倒说这种风凉话儿!”湘云道:“若叫我说,一个人科名成了,年纪又小,还不该往事业上奔么。”宝钗笑道:“到底史妹妹痛快。”探春道:“大嫂子,你许我们做个东道,一向也没得催你。等兰小子走了,你得了空,咱们可该重起诗社了。”
那日,李纨等谈至天晚方散。宝钗和他们说说话,也觉得精神好些。第二天便勉强出去,仍至议事厅料理各事。平儿说起后天是李纨的生日,问宝钗送礼不送。宝钗道:“往常家里人不讲究这些。就是送礼,也只一两件小玩意儿:一首诗,一张画,也就算了。如今可不大合适,到底送什么好呢?”平儿道:“我听说四姑娘送的还是一张画佛。”探春道:“我们那里好比他呢?我想大嫂子苦了多少年,如今儿子点了翰林,正该替他热闹热闹。咱们请太太领头,大家凑个份子,叫大嫂子痛快乐一天。你说好不好?”宝钗道:“从前凤姐姐的小生日,老太太还叫大家凑份子,替他做热闹呢。大嫂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,替大哥哥顶门壮户,这还不是应分的么!”
正说着,彩云走来道:“太太请奶奶、姑娘们就到上房去,姨太太、大太太都在那儿呢。”宝钗等站起答应了。探春悄悄的说道:“大概就为那件事罢。”三人便同彩云至王夫人处。
只见薛姨妈、邢夫人在炕上对坐,王夫人在炕旁一小榻上坐着,李纨、湘云、惜春正陪着说话。
王夫人见宝钗、探春等进来,便说道:“找你们来不为别的,后儿是你大嫂子生日,他好容易教子成名,我去年就要替他做的,因为事情多混过去了。今儿大太太、姨太太都提起这事,你们想法子,怎么热闹一天。”探春道:“刚才和二嫂子也正商量着呢。从前老太太领头凑份子,替凤姐姐做生日。咱们就照着那个办法,太太看好不好?”王夫人道:“好可是好,只是现在人少了,恐怕凑不上。不够的,我拿出来就是了。”
李纨道:“我们应该孝顺太太的,怎么倒要太太拿出钱来,给我做生日。真要折了我的福了,这个断乎不可。”
宝钗道:“咱们先算算看有多少?”薛姨妈道:“我出二十两。”邢夫人道:“我也是二十两。”宝钗、平儿道:“我们不敢比太太们,每人十六两罢。”探春道:“我和史妹妹本该多出的,更不敢比着太太们,也每人十六两罢。四妹妹呢?”
王夫人道:“四丫头怪可怜的,我替他出了罢。”宝钗道:“这们算已经有一百二十两,还有太太自己一份,那边珍大嫂子、蓉哥儿媳妇两份,也尽够戏酒动用的了。那些丫头和管事的媳妇们,一概免了罢。”探春道:“这话很对。派了他们管事的,他们还肯从家里掏钱出来么?无非借公帐上去捞。万一犯了事,倒有得借口,以后永远别再派他们了。横竖咱们是凑钱取乐的,多凑点多用,少凑点少用,有什么关系呢?”王夫人对宝钗道:“大家说定了,都交给你办去,别叫大嫂子操心。”
宝钗答应了。又说了一回话,大家散去。
宝钗又拉着探春至李纨处商议。李纨道:“依我也不用传戏,连那些杂耍都免了。只备两桌席,大家聚聚。用不完的,仍旧还给他们得啦。”宝钗道:“太太那样吩咐,若没一点热闹,我们怎么交代呢?就是传一班小戏,也用不了多少钱,别大铺张就是了。”探春道:“这些银子若够了,把史妹妹那份免了罢,他也很窘的。若实在不够,我替他拿出来,只别叫太太知道。”宝钗道:“这个我还不知道么?你也别管了,我对付着办去。”当下宝钗回去,便陆续预备起来。不知那日如何热闹?且听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