却说宝玉到湘云处去了半日,回来道:“你送他的衣服、银两,我已交给他了。云妹妹欢喜得了不得,先给你道谢,说还要亲自来呢!”郡主道:“我也要会会他,但不知园中工程已完了么?”宝玉道:“工已完了。芙蓉祠也造得十分华丽。可惜塑的像那里赶得上晴雯妹妹,还得另塑!”芳官道:“凭空塑,那得像?不是四儿妹妹前儿因与晴雯妹妹一样,太太才撵的,他出去不肯提亲,仍在家里,找他来就得了。”宝玉道:“我正想着他!”便不觉流下泪来,郡主道:“这又何必?”

便吩咐林之孝家:“将四儿母女传来见我。”不一时,就来请安。黛玉看四儿又长大了好些,越出落得丰神秀丽,与晴雯一样。便向他母亲道:“我这里没有人使唤,你女儿系旧人,故叫你来商量,仍留下我使罢!”他妈求之不得,千恩万谢去了。

郡主笑道:“四儿,你来了,我有差使。你与晴雯本是相像,明儿塑像的来,你见他一见,好塑。”四儿忙道:“这倒可不必!他有他自己描的小照。奴才前番作戏道,替奴才画的,抢来搁在箱里。及被撵的时候,大家心慌,不及还他,至今还在。”

宝玉就命拿来看时,竟与活时风流无二,并手里恰好拿一枝并蒂芙蓉,不禁大喜说:“不必再塑,就将此画挂起来更好!”

那晚宝玉梦中,只见晴雯道:“宝二爷,很难为你。我特来谢你!”宝玉就问他:“一向在何处?”晴雯道:“人间天上,似有如无;来的处来,去的处去。”又问他:“何不还魂?”他道:“我们隶籍芙蓉下界了缘,从不长祝所以坡老诗才说:‘飘然而来谁使令,肃然而去不可执!’况我的遗骸虽化,剩下的尚有两个指爪,现在你处。若当月白风清,及有要紧事时候,准天师府里信香例烧起来,我就会到。”因道:“我同你看一人去!”随到一所块,只见袭人披了头发,光着身子死白狗似的仰面躺着,和蒋玉函在那里干这警幻教导的事。

只见袭人道:“你们做小旦的,动不动献后庭花,那个也同前面一样么?”玉函道:“一样不一样,你就试试。”说罢,抱着袭人翻过来,捧着他粉光玉致所在又弄,袭人在下面挨痛忍受。晴雯忽将床上挂的茜香罗汗巾抽来,在琪宫项脖上绕了一转,拉着宝玉就走,说:“三元甲子之后自有效验!”宝玉惊醒,告诉黛玉。黛玉说:“我也梦见他来谢。”大家诧异,遂定了下元日送主入祠。

恰好史湘云先期来谢,留他住下。随即遣人各处通知,薛姨妈、邢岫烟、宝琴、探春、宝钗等先后俱至。到这日早晨,郡主先派紫鹃、芳官到园中照料一切;自己亲去请薛姨妈、邢、王二夫人进园。恰好李纨、平儿及众姊妹并巧姐都在上房,随同入园。过了沁芳亭,先至潇湘馆坐下,紫鹃忙送上茶。姨妈道:“记得那年,老太太在这里和凤姐儿论软烟罗,还像没儿时,那知光景都换了。”王夫人道:“凤姐儿巧劲儿很有,可惜总弄巧成拙。”李纨笑道:“郡主,那日宝二叔闻你的信,到这里这种大哭,泥佛也下泪呢!不信,问紫鹃?”紫鹃抿着嘴道:“宝二爷哭倒不打紧,倒是郡主回首时,若不是大奶奶在这里,一个正主儿也没有呢。林大娘还死拉我出去!”郡主道:“他是大管家娘子,自然该巴结新主儿!”林之孝家恰在旁站着,把脸涨红了,忙退出去。探春怕王夫人不好意思,道:“再游一处罢!”随到怡红院,芳官接着献茶。邢岫烟道:“这海棠又开了。那年失了玉,妙玉扶乩,什么‘青埂峰’、‘大荒野’,二哥哥后来到了没有?”宝玉道:“说到就到,说不到就不到。邢妹妹你还执滞!”王夫人想起袭人,因看着宝玉,和宝钗道:“早知他仍回来,我与你坑了个人!”宝钗道:“太太说袭人么?要他来也不难,他本来又稳重,又妥当。”

宝玉冷笑道:“宝姊姊说他稳重,自然稳重。可惜你没有同我做梦呢!”黛玉道:“正要回明太太,这怡红院旧人死的死,嫁的嫁,只有四儿和莺儿,求太太都赏给宝玉罢。大家也有些照应。”王夫人道:“只要你们姊妹情愿。宝玉此刻居然是大人了,我还管他呢!”宝钗道:“听凭郡主大裁,敢不跟着!”

说着出了院。到紫菱洲,说起迎春,大家落了些泪。随到秋爽斋,探春道:“这儿株芭蕉,我至今爱他,可惜少得多了。郡主可补种些,仍等我来住!”因放船到缀锦阁。郡主道:“三位太太请坐。我们要上去祭芙蓉仙去!”

上去看时:只见流苏结绮,软绣开屏,烛影摇红,香烟篆碧,中间供一幅小像,丰神旖旎,宛如凌波仙子一般。座下即供着个美女耸肩瓶,瓶内一枝风露清愁本色花。底下四十个缠丝五色玛瑙碟,装着四方冬夏时鲜果品,其余便是前书所谓“沁芳之泉、枫露之茗”。中间设下绣彩拜褥。先是郡主赐香,次即宝玉穿着雀金泥裘主祭,紫鹃等陪祭。祭罢,把前日这篇诔文改了好些,对众读毕。然后李纨、岫烟以下与晴雯好的,无不来助祭,宝玉力辞不肯,只得在旁还拜。又有麝月、雪雁一班,虽如今当了管家娘子,旧时同事也来尽礼,随又玉钏等也来叩谒,闹有一顿饭时,方毕。

下楼来,郡主道:“日将午了,太太不要饿了。午饭摆在那里?”王夫人道:“还是这里罢!”紫鹃、芳官等忙叫值日的,把泥金五色大盒子盛着菜端将上来,又忙安放杯箸。原来这贾府旧时媳妇侍候规矩,贾政因有郡主在内,其李纨亦已受贾兰诰封为太恭人,特命捐免,今特表过不提。饮毕,只见水亭上锣鼓、箫管,先行奏起仙子面前献的开台三出来:第一《扫花》,第二《荣归》,第三《骂曹》,郡主道:“如今阿瞒也多,须得多几个好事的判官才好。”唱毕,小旦复来请戏。

王夫人命他拣拿手的做,不必点。姨妈说:“我昨晚听得宝丫头说,你们今日有诗社的事,何不请便!我和太太、爱听戏的奶奶、姑娘,仍在这里,不好么?”黛玉等正合着意思,遂托尤氏、平儿做主人,命紫鹃、芳官在此照应。自己恰同李纨、岫烟、宝钗、宝琴、探春、湘云等到潇湘馆里来。

那知宝玉已将文房四宝安放停当,等得不耐烦了,见了便要拟题。宝玉道:“今日此举原为晴仙而设。我意用东坡芙蓉城体韵,做芙蓉仙子曲联句一首,可好么?”众人都说:“这却新样,就是你起。”宝玉也不推辞,提起笔来,道:仙之来兮花拥轩,仙之去兮花落瓶。

黛玉摇头道:“凑”,因续道:

仙耶花耶两寓形,芙蓉拘影同娉婷。

大家都说:“浏漓浑脱!”李纨道:“如今要入题了。”

忙道:

仙兮娇小心最灵,花枝无玉嗟零叮

湘云道:“把宝二爷也写上。”

如皋大夫眼忽青,宛如玉树移谢庭。

宝琴道:“如今要写实事了。”

一弯凉月光照棂,扇纨撕去风泠泠,声如裂帛雅可听。

探春道:“我也有了。”

怡红院落夜不扃,悄如鹤步虚竛屏,薄寒中人谁所令?

岫烟忙道:

病余无力倚枕屏,一星火燔孔雀翎,压残金线功谁铭?

黛玉道:“又要转了。”

无端内讧生戒冥,慈闱一怒如雷霆,护花无计悬坐玲。

探春道:“骂得受快!”因接道:

麻姑爪长难再经,罗礼血旧空荧荧。

李纨道:“须得虚转几句”。因道:

芙蓉仙馆连东溟,仙香杳兮花冥冥。

宝琴道:

幸我通天表帝廷,仙再降兮花再馨。

湘云道:“不要虚了这亭子!”因道:

拒霜面面芳沁亭,琼筵肆设谢芳腥。

岫烟道:“我押我的。”因道:

群芳下拜齐涕零,林李周史薛贾邢。

宝玉道:“以下五韵,我代劳罢!”因道:愿花如菊延仙龄,更烦青鸟传叮咛。明明三五东方星,仙乎仙乎君独醒,爱河浪合三生萍。

大家读了一遍,黛玉道:“这用前人韵联句,倒还首尾一气。但你后面几韵太亵些!”宝玉道:“我知仙子必不恼我。”

恰好来请上席,大家遂过去陪着看戏、吃酒,席散已二鼓了。

宝玉盥洗更衣,独自一个再到祠中。只见香烬碧消,烛花红隐,剔了一剔灯,取出指甲,含泪剪了一寸,和鹊脑香烧着,便向里间坐定。看那“幔隐海红,帐垂山碧,锦衾绣褥,掩映生辉”。正凝想间,忽听得道:“宝二爷,真信人!”抬头看时,那仙子已端然立在面前,忙拉手同坐床沿,因将联句的诗给他看。晴雯一路点头道:“得此诗,我也扬眉吐气了!但你押‘星’字这韵要改,难道我还是小老婆么?不如改作‘明河鹊桥渡双星’的好!”随着:“你请了我来,想不肯担虚名的了。但是三件事先要说定。”宝玉忙问:“何事?”因道:“第一,这信香有要事许烧。第二,仙凡路隔,应说的事我自说,若不说,不得妄问。第三,除自己家请,外面仍须秘密,不得来问休咎。”宝玉一一应允,方携手入帏,定如杜诗说的“并蒂芙蓉本是双”了。次早醒来,仍是单衾独梦,恰已红日满窗。只听得芳官道:“姑娘们都要去了。”宝玉忙起来梳洗。

要知送得着否,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