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贾相国次日带了宝玉、贾环、贾兰安车驷马往隐园去看哥哥。见了面,彼此伤了会了心。贾相不便说出贾母示梦的话来。大老爷说:“这一向我很想你。”贾相说:“因告病不便出门,今日来给哥哥、嫂子请安,还有件事商议。”大老爷就问:“什么事?”贾相说:“我想天气渐渐冷了,莫若搬进城去,明年春天再回园子来。就是早晚弟兄们也好盘桓,孩子们也好侍奉。”大老爷说:“好却好,我这动转维艰,恐怕不能颠这么远路。”贾相说:“家里现成的行轿,慢慢走着,很可以。”弟兄、叔嫂又说了回散话,便进城回府。

过了几日,看了个好日子,前一天打发宝玉、贾环带了轿子、车辆去接伯父、伯母进城。平儿又派人把东院收拾妥当,到未申的光景,才到这里。王夫人带着众人过去迎接,自然预备酒饭,不必细说。次日贾琏又到园子里办理善后事宜。

贾大老爷自进了城,贾相隔一两天必过来问安。宝玉等轮流了伺候。那琏二奶奶在公婆跟前却又十分孝顺,又有太医院堂官送来的再造丸,病症似乎减了几分。自己也觉欢畅,有时也坐了小竹轿到西院及园子里各处逛逛散心。贾珍父子也常过来请安,又送过些珍禽异鸟挂在廊下解闷,倒觉比在隐园还心宽。一家上下都欢欢喜喜,可谓和气致祥。

且说宝玉这一日饭后,要到栊翠庵找惜春闲谈,进了大观园。此刻正是秋末冬初,众木摇落而相衰的时节。信步走到怡红院,见院门虚掩,推开门进去,无非是枯枝、败叶、砌草、砖苔。走上台阶,隔窗一看,满屋里虫网珠丝,迥非前度。暗暗点头,出来又走到潇湘馆,进去看时,冻竹、寒烟、疏窗、淡日,那一种凄凉令人不堪回首,不禁滴了几点眼泪。暗想道:“不如先到蘅芜院找他们去谈谈,再上栊翠庵去。”及至到了蘅芜院,进了门就有个婆子迎出来:“请二爷屋里坐罢!”宝玉问姨太太、姑奶奶,婆子说:“都到太太那边见客去了。”

宝玉走进房来,见那一切铺垫陈设甚至帘幔尽是雅淡朴素。想起那年老太太嗔着他爱素,还说了几句赶着换上,谁知倒应在云妹妹身上。一边心中思思想想,并未坐下。出了院门,要往稻香村去,想了想:既是有客来,大嫂子自然也不在家,不如竟往栊翠庵去。

到了门前,见禅关紧闭。宝玉敲了两下,里面开了门,宝玉进门,见惜春迎了出来,说:“哥哥,久不见了。”说着兄妹进房坐下。宝玉说:“你不知道这一向忙的很。老爷罢相,大老爷搬家。大概除了你,没有闲人。”惜春说:“二老爷予告,我还过去请安。听见太太说,因为梦见老太太才告休的。大老爷搬家,一点不知道,想来就为那梦中的话。”宝玉说:“可不是为那个。怕倘或有或,在园子里有些不便。”又说起贾琏辞差的事,惜春说:“这倒是正理。”

宝玉说:“我这一向心里总是郁郁闷闷的,打你来谈谈。”

惜春笑道:“一个人为什么郁闷?”宝玉说:“皆因自己想不出那破除烦恼的法了,才来请教。”惜春说:“烦恼皆因自己寻,比如一个人住一间屋子,把他收拾的干干净净,门窗紧闭,任凭外面有什么事,总闹不到里头来。若门窗俱敞,毫无守备,岂止小事,就是盗贼、虎狼都可以进来,竟会有性命之忧。”

宝玉道:“据你这么说,人能自了就是了。”惜春说:“不然古今那些杀身成仁、见危致命的,虽是外来的事,总因是素日守的结实,才能作出那样的事来。本来心就散着,再遇见事,闹个七颠八倒,抓不着头绪,不昏怎么样!”宝玉道:“我想除了烧丹炼汞之外,还有什么功夫?”惜春说:“纯阳祖师说的‘忠孝义慈行方便,不须求我自然真’,这‘自然真’三个字,不是一面话。忠孝义慈若是用了沽名钓誉的法子,更是造孽。千言万语总不出自然真!”宝玉问道:“多情乃佛心,若用了自守的功夫,佛心就不必多情了。”惜春说:“这情之一字,更有许多道理,所以人说‘性情’,情从天性中生出,才是真情,还归到那自然真的理上。人说‘情理’、‘道理’,既和‘道’字并称,可见是个正经要紧的字,被那些下等众生把个‘情’字认错,作出些伤天害理、丧心昧良的事来,难道那都是佛心人不成?佛心虽以慈悲度世,也看什么事,什么人?自古以来,那些奸臣、贼子念几句阿弥陀佛就算好人,难道也去救他?”宝玉笑道:“我当了几个月的和尚,从没听过讲。今日听你这生公说法,使我这顽石点头。”惜春道:“就是儒教中圣人也是以忠孝为本,我并不知什么说法,不过是自家兄妹,你既问我,我见到那里说到那里。”宝玉说:“这倒是真理。”惜春说:“我也不管他真假,我也不和你饶舌,我有一件东西给你看看。”宝玉说:“给我看自然是画。”惜春笑道:“岂止是画,竟是一片大化。”便叫侍砚、磬儿把那大元镜抬来。二人从屋里抬出一面青铜元镜,加在桌上。对面摆了张椅子,说:“二哥哥你留心细看罢。”

宝玉坐在椅子上面,对元镜定睛细看,觉得恍恍惚惚走到一个所在。抬头看时,是一座白石牌坊,上面刻着四个字,是“太虚幻境”。宝玉说:“这太虚幻境是我来过的。”走去看那对联是:冒暑冲寒名利场中称禄蠹,偎红倚翠温柔乡里号情虫。

宝玉看完,说:“这‘禄蠹’二字是我说的,不想还有人用。那时候对子不是这两句,想是换了。”

往北一望,是三间金铺兽面的朱门紧闭。便往东走,见一座衙门,暗想不便进去。又见有许多人出入,也就走了进去。

一看,两边廊房尽是些纱帽圆领的人坐在上边,也有把卷沉吟的,也有据案发威的,也有形端表正的,也有胁肩谄笑的。宝玉看了,又往里走。只听有人叫,宝玉吃了一惊,看了看,是母舅王子腾,走过去请了个安。那王夫人问道:“你父母都好。”

宝玉回道:“都康健。”王夫人说:“你既到这里,可以都看看。”宝玉答应着“是!”就往东走。

见一座门上有块横匾,是“万古流芳”四个字。进去看时,并无房舍,树着无数的丰碑。看了看,都是古今那些忠孝节义的事迹,也有知道的,也有不知的,便仍旧走了出来。

又往西去,这西边门上也也有四个字,是“三山在望”。

宝玉暗想:“这‘三山在望’自然是海上仙山。白乐天《长恨歌》曾云‘其中绰约多仙子’,林妹妹自然在内。若是真能够‘转教小玉报双成’,或可重睹芳容,细申委曲。”欲待进去,又不敢造次;不进去,又怕失了机会;犹疑多时,只好走了进去。及至进了门,一看,原来是一座金山,一座银山。也有推车的,也有担担的,也有往上堆的,也有往下运的,就与蚂蚁盘窝的一般。看了一回,甚觉无味。又往后走,迎面是座水晶似的冰山,有无数的衣冠人在那里依靠。宝玉走过去拱拱手,问道:“列位依靠这冰山难道不怕冷么?”众人齐说道:“我们倚靠着他,只知其热,不知其冷。”宝玉又问:“倚靠他有什么好处?”众人答道:“既承下问,敢不实言。既靠了他,连家中父母、妻子,甚至亲故、童仆饱食暖衣,这都是靠他的好处。”宝玉又问道:“似这等光天化日之下,这许多人倚靠,倘或靠倒了又当如何?”众人说:“假如靠倒了这一座,再去靠那一座。看足下也是宦途中的朋友,趁此极热的时候,何不过来靠靠。”宝玉听了这话,甚为可耻。一掉头就往外走,仍由旧路出了衙门。

沿着石牌坊就往西去,走不多路,见一座碧油栅栏。进去一看,是极大的一个院落,也有些树木,远远的见许多的女子在那里玩耍。也有打秋千的,也有放鹞儿的,也有投壶的,也有斗草的,也有蹴球的,也有踢毽的。宝玉看了,自言自语说:“早知有这个地方,何苦和那群丧心病狂衣冠中的禽兽惹气,倒不如这个有趣。”要过去细看,似乎总走不到。及至走近,却是优昙一现。宝玉笑道:“你们和我捉迷藏呢。”

一回头,见西北上花柳丛中有座雕梁画槛的重门,便进去看时,满院奇花异草,那一种非兰非麝的氤氲香气,薰的人似醉如痴。猛一抬头,见袭人、香菱站在合欢树下换裙子,再看时又见晴雯歪在凉榻上撕扇子,又见龄官蹲在蔷薇架下画字,芳官站在旁边看他。宝玉说:“怎么他们都在这里,见了我也不理。别管那些,既见了他们,众位姐妹想来都在这里。”只见那边竹林里站着个人,留神一看,原来是紫鹃在那里拭泪,影影绰绰窗户里还有一人。宝玉这一喜,真是非常之喜。暗想,既见了紫鹃,窗里那人非林妹妹而谁?便急走几步,临近了一看,并非黛玉,却是平儿在那里理妆。

宝玉便止住脚步说:“我再往后去,想来还有好去处。”

分花拂柳,又往后走。见一湾流水,横着一道小桥,两岸上尽是垂柳,水中有几对鸳鸯。过了桥,却是一片坦平,中间一条甬路,通着一座朱门。进了门,两边尽是芸窗、绮阁、绣户、珠帘。看那乔松、古柏,参天蔽日,遍地苍苔浓厚,似乎久无人到的光景。乔松之下,立着两只胎禽,在那里刷翎。宝玉细细看这院中景致,耳边仿佛是檐铃之声。不看则可,这一看真是正撞着五百年风流业冤!正北上一座红楼,几段朱栏,只见钗、黛、云,琴凭栏谈笑。宝玉笑道:“原来都在这里,你们到这神仙境界来逛,也不叫我一声!”只见他们站在上面笑着招手,意思竟是叫他上楼的光景。把个宝玉乐的手舞足蹈,走进房去寻找楼梯。把五七间的屋子都找遍了,也没找着。暗想道,必是从外头上的,出了房门又把这座红楼周围绕了几遍,又不见楼梯。心中想道:“那日听曲儿唱的是‘无梯楼儿难上下’,难道真有无梯楼?若说没有楼梯,他们是从那里上去的呢?”展转思量,不胜焦躁。忽然一阵狂风,吹的二目难睁。

把身子伏在地下,俟风过了,睁眼一看,那里有红楼碧户!却是惨凄凄的一片荒郊,有许多白骨髑髅在那里跳舞。宝玉吃了一惊,却也不知是真是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