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说荣国府过了贾相国的寿诞,忙了几天。这日在凹晶馆设摆酒宴,看那两岸上的芙蓉,映着那一片斜阳,另有一种媚人姿色。偏又有几个倦蝶在花间来往,十分有趣。至晚席散,薛姨妈就同湘云住在蘅芜院。灯下闲谈,便问湘云:“你们太太的什么亲戚在山西作官?从不爱出门倒肯出外。”湘云笑道:“那里是太太的主意,太太也作不得主,都是我们那位陆令萱,听见舅老爷要接到任上去住几个月,他就一力撺掇。也不管一个太原总兵有多少来项,就想捞钱。”薛姨妈道:“人家衙门里自然各有管事的人,如何容亲戚家的下人分肥?”湘云道:“姨妈不知道,舅老爷的管家骆提婆是他儿子。”宝钗笑道:“妈妈不用信他谣言,不知从那里拉到那里去。可巧他姓陆,他儿子姓骆,自然他主人就该姓高了。谁听你讲北史呢!况且你们陆奶奶,我知道他没儿子。”薛姨妈笑道:“我当作真事,谁知是古事!”湘云道:“怎么不是真事?虽然不是亲儿子,比亲的还孝顺呢。这一到山西,母子同心,那衙门里就不用想安静了。舅老爷上了年纪,本来是位忠厚长者,舅太太向来不管事,姨娘又是他的侄女儿,如何不是一路呢?”
说着话,只听钟打了十一下。宝钗道:“不早了,妈妈明日还要回家呢。”湘云道:“难道办满月还用老太太帮着?”
薛姨妈道:“虽不用帮着,也得早些回去,把我那后房收拾收拾,你们好祝不然,看了夜戏回家,未免太辛苦。”湘云问:“几天?”薛姨妈说:“家里唱两天,伙计们送一天,听见说柳老二和蒋大爷还要送一天。接你姐妹们听完了戏再回家,岂不省事?。于是宝钗站起身来,说:“妈妈歇着罢!”又向湘云笑道:“你也别叨叨了。”湘云笑道:“请罢。”早有婆子、丫头执灯伺候,只见宝钗走到薛姨妈跟前,说:“三姑奶奶也得留住。”薛姨妈道:“那自然,还要下帖请呢!”湘云道:“你真不落事。”正说着,只听窗外麝月、莺儿的声音,说:“我们来的正是时候。”宝钗问:“二爷进来没有?”莺儿说:“进来好半天了,和他下了两盘象棋。他输了,还要下。二爷教接奶奶来了。”湘云问:“你们大姨奶奶作什么呢?”麝月说:“快交立冬,又犯了病了。”薛姨妈道:“那孩子的身子也是弱。”湘云问:“没吃药吗?”麝月说:“姨太太给的白凤丸,吃着倒好,这两天吐的好些了。”湘云道:“都是那年在怡红院玩火,弄成终身之患。”宝钗说:“越说话越长,没完了!妈妈歇着罢。”于是众人簇拥着自去安歇。这里薛姨妈、湘云也就睡了,一夜无话。
到了次日,吃过早饭,薛姨妈辞了王夫人回家料理。过了两日,就是薛家佛保满月,摆酒唱戏十分热闹。众亲友都去道喜庆贺。贾府上自王夫人起,都去作满月,首饰、衣服、铃铛、寿星、羊酒、如意不必细说。这日因袭人病着,宝钗只带了莺儿、双环、还有两个仆妇,留下袭人、麝月看家。麝月向袭人说道:“都是为你这个业障装死儿,叫我没的戏看。”宝钗说道:“原说你们替换着去,后两天是人家送的戏,还更好呢。”
袭人说:“你听见了,这么大还赶脚,也不害羞。”说着,一面着婆子们把包袱等交出安车,这里众人送宝钗到上房请安。
恰好王夫人也收拾完毕,还有李纨婆媳、平儿、蔡如玉,更有各房仆妇、丫环,伺候王夫人上轿,各人上车往薛家去了。
且说袭人、麝月送了宝钗回到自己房中,二人坐下吃饭。
袭人只喝了半碗粳米粥,麝月吃完饭。小丫头捧过漱口水来漱了口,将洗了手,只听小丫头说:“柳家五姐姐来了!”二人齐说道:“他来了还用回事?”只见五儿笑嘻嘻的掀帘进来,向二人问了好。袭人道:“久不见你,更出息了。”麝月道:“那阵风把你吹来的?”五儿说:“我实在想你们,皆因不在里头当美,不敢进来。”袭人道:“坐下说罢。”五儿接着说道:“今日听见太太、奶奶都出门,所以进来瞧瞧姐姐们。”
麝月叫丫头倒茶。五儿含笑说道:“今日一来瞧姐姐们,二来还要讨点东西。”袭人说:“你要什么?只要有,就送你。”
五儿说:“皆因我舅母伤寒病,六七天没出汗,只想玫瑰露吃,这话可别对我妈说。”麝月笑道:“你这小蹄子,又不知闹什么鬼?”五儿把脸一红说:“有个原故,我告诉你。我原说进来讨点儿,我妈说:‘进来瞧瞧姐姐们,还不定有乱儿没有。
再寻东西,叫人知道了又是一番口舌!’”袭人道:“这倒没要紧,寻药治病也是好事。我这里有姨太太给的一瓶。秋纹上次寻了些去,还剩了半瓶,送你罢。倒是你多坐会,晚上我着老宋妈送你去。”五儿说:“我可不能多坐,他老人家这两天正没好气呢。回去晚了,又要骂我了。”
正说着,隔着玻璃见玉钏儿同了彩云进来,玉钏笑着说:“有客来了。”说着进来,看见五儿,说:“嗳哟,你打那儿来?”袭人道:“我还要问你,你们俩怎么走到一处?”玉钏道:“听见你欠安,早就要来瞧你,这程子竟忙满月的活计。”
麝月道:“瞎话,那些针线上的还用你作?”玉钏道:“虽不作,比做还费事。太太出的样儿还得我告诉他们,不然就做错了。”彩云道:“我们那边两个细针钱上的,一个害眼,一个告假嫁女儿去了。都是我们娘儿三个做的,那一个五子夺魁的围嘴儿,就是我扎的。”
五个人正然说笑,忽见二门上的老婆子回道:“姨太太给二位姑娘送来一桌果子,还有六盒子:两盒点心、两海碗、两大盘菜。”袭人说:“着小幺儿们挑进来交内厨房,明日再取家伙罢。”便叫小丫头拿了两吊钱,说:“你对来人说,我们两个给姨太太磕头,这钱是送他喝茶的,你可别说是赏的。”
婆子答应去了。麝月笑道:“可巧今日有客来,又得吃食,咱们热闹会子。”
袭人道:“真可是难得你们都有空儿。”回头问五儿:“你才说你妈为什么没好气?”五儿道:“这几天下班儿,找东院老王奶奶要输赢帐,他饶是不还钱,还说了好些闲话。”正说着,只听院里拐棍响,小丫头说:“东院老王奶奶来了。”
五儿站起身说:“我不见他!”就往东里间去。袭人道:“我也怕他说话,就说我病了。”玉钏说:“他见了我,横竖不能多坐。”小丫头掀起帘子,王婆进来。三人迎着问好让坐,齐问:“你老人家今日好闲在!”王婆道:“太太在园子住,我们整天家没事。”玉钏儿道:“为什么不找解闷儿事作?”王婆道:“你还说呢,那天凑了几个人,原是解闷儿,谁知他们就当件正经事。”麝月问:“你老人家输了赢了?”王婆道:“其实才输了几吊钱,他们就当帐要,你说可气不可气。”又问:“花姑娘,莺姑娘呢?”麝月笑道:“奶奶都带了听戏去了。”王婆道:“不是我说,要去都去才是!”玉钏儿道:“你可说呢。”
王婆道:“我找花姑娘寻药,我们亲家痰气,要寻几丸活络丹。”麝月道:“这可没有。”玉钏儿道:“为什么不向你们二奶奶讨去,药库里什么药没有?”王婆道:“我没那么大工夫和他张口。”玉钏儿说:“嗳哟,这又奇了,难道你不拿他当奶奶待?”王婆道:“几天的陪房丫头,不知怎么哄动了二爷,又遇着我们那位傻心肠儿的奶奶收在屋里,如今扶了正,想和我拿主子的腔儿,可不能。”玉钏儿道:“怪不得那年为晴雯的事,二太太说你直爽。”王婆道:“提起晴雯那丫头,实在没出息,永远瞧不起人。好容易死了,还有人说作了花神,我不信有那样浪神仙,不像姑娘们这么和气。还有一个讨人嫌的,就是柳家的五丫头。模样儿和晴雯一样,见了人更酸,将来也不是个好货。我从小儿跟大太太,后来出阁的时候陪过来,直到六七十岁,总是这么一个劲儿。不然,主子、太太都说我好。”玉钏儿笑道:“原来你老人家的出身也和我们一样,怪不的倒肯这么丫头长丫头短的。”说的麝月、彩云一齐大笑起来。王婆道:“你们不用笑,要不是又能干又好,就这样靠的住了。”麝月笑道:“若不靠的住,就把家交给你了。”说着三人又笑起来。花、柳二人在屋里听着又是有气,又是好笑。
忽听二门上婆子问道:“王奶奶在这里吗?大太太打发人取东西来了。”王婆答应着站起身来,玉钏儿说:“快去吧,看等着用。”才走到门口,回头向玉钏儿道:“二姑娘,告诉你妈,今儿晚上在园门口班房里还有一局呢。”玉钏道:“我妈跟太太出门了。”王婆道:“不忙,五天的工夫呢。”说着自去。这里袭人同五儿出来,说道:“这是怎么说,找到屋里来惹气,快卷起帘子出出这酒臭。”麝月道:“别管他,咱们吃饭罢。”于是摆上果菜,五个人坐下。又叫小丫头把宋妈叫来说:“你到柳婶子家,就说我们四个人留下他们姑娘掷骰子,晚上着你送他回去。”老宋答应去了。柳家的听见这四个人同他女儿玩耍,如何不乐从。
且说袭人等一边吃着饭,一边便说王婆方才的事。五儿说道:“他说琏二奶奶也罢了,不知他们的事。我又不招不惹,管我像谁,既说像晴雯,我就替晴雯报仇,收拾收拾这老蹄子。”
玉钏儿道:“你还没听见他背地里批评人呢,说我在太太跟前比鸳鸯伺候老太太时候字号还大。太太的东西都在我手里,所以总要和我妈耍钱。说我们娘儿们在太太跟前站的起来。”
麝月向彩云道:“才是咱们两个,要是你们赵姨太太那脾气儿,嘴巴子早上了脸了。”彩云道:“那会子要是大老爷留下他,他就不这么说了。”玉钏道:“想是大老爷不爱那个扁鼻子。”
麝月问:“你有什么法子收拾他?”五儿向袭人道:“我记得芳官的行头不是还收着吗,你找出来我自有用处。”袭人道:“算了罢,别闹了,看上头知道。”麝月不等说完,站起身说:“你不用说,拿来必合你的意思。”便带了两个小丫头去了。
彩云道:“闹晚了,看二爷回来。”袭人道:“今日值宿,早起去道了喜就上衙门。”玉钏道:“怪不得这样闹法。”只见麝月拿了一件舞衣、一围宫翘、一条裙子,还有一件绣花短袄、一条彩裤。笑嘻嘻对五儿说道:“对不对?”五儿笑道:“好极了!”众人问道:“要唱那出?”麝月道:“都知晴雯作了芙蓉花神,他扮作花神,我扮作童儿,到园子里等他,泄泄这口气。”五儿道:“不用远去。趁着月色,在芙蓉花下等他。他每日耍完了,为抄近,这是他必由之路。”玉钏道:“难道不怕听出声音来?”五儿笑道:“我跟着芳官学过几句戏,就照戏上道白,他那懂得?童儿不用说话。”于是五人吃完饭,又说了回闲话。天已黄昏,麝月、五儿提了包袱,到老宋妈屋里去装扮。这里玉钏、彩云各自回去不提。
且说麝月、五儿二人装扮起来,宋妈问:“姑娘们要唱那一出?”二人嘱咐千万别说。听了听,已交三更。便悄悄走到芙蓉树下,看那一轮明月照如白昼。远处只听拐棍响,就闪在树影里。只见王婆叨叨唠唠一人走来,麝月在前,五儿在后,迎到面前说道:“王婆!今日相逢,断不能饶你。我与你无冤无仇,你是大太太的陪房,我是老太太的丫头,拨在宝二爷屋里当差,与你毫无干涉。你在太太跟前造了多少谣言,生生把我气死。如今虽作了芙蓉花神,此仇不能不报,定要追你狗命!”
王婆也不知是神是鬼,捣蒜似的磕头:“只求神仙娘娘饶命,再也不敢造谣言了。”五儿道:“既是苦苦哀告,暂且饶你。待我奏知玉帝,下世罚你脱生个母猪,横骨擦心,终日在烂泥里打滚,永世不得人身。但是,死罪已饶,活罪难饶。童儿,将他掌责一顿!”麝月走去揪住头发,用力打了几个嘴巴。打的那婆子怪叫。五儿眼尖,见远远树林一片灯光,就知李纨回来,便说道:“童儿暂且饶他,时刻已至,随我回仙宫去者。”
二人便向假山后,回到宋妈屋里卸了装,叫宋妈趁人乱送五儿出去。他也就卷旗息鼓,回房去了。不知王婆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